他蓦地安静下来。
半晌,他艰涩道:“你刚才是在诈我。”
谢轻非佯装惊讶:“何出此言啊?你不是都承认了,你负责卢正卓?展开说说你是怎么负责他的?”
赵平在家中遭遇意外前也只是个和所有人一样的平凡青年,工作踏实努力,虽然收入不高平时也辛苦,但他很满足于现状。在家中,他又有敬爱的外婆,祖孙两个感情一直很好。这时期的他一点也不偏执,内心更加没什么阴暗想法,有时候工作期间见到点不平事,他还会为那些不幸运的人感到叹息,就算不能说是百分百的正直勇敢,也绝对称不上坏。
后来为了报仇,他就变了。卢正卓是他的唯一仇人、最终目标,方旭的死活与他并不相干,在他仅剩的清明里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名姓,他不会愿意担上杀害他的罪名,所以他被逼问到崩溃边缘时,一直维持的冷静和聪明想法都乱了套,本能地对号入座——
承认他和卢正卓的关联。
赵平红着眼睛道:“你在诈我。就算李欣遥和张海东两人的口供互相矛盾,也不代表李欣遥和我就是同谋,什么逻辑不逻辑,你故意把我绕进去了。”
谢轻非没有否认,无辜道:“我也没宣布正确答案啊,怎么能叫故意诈你?你既然承认了李欣遥和你是一伙的,又承认卢正卓的死与你有关,所以现在可以实话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赵平静默地看着她,倏然露出个恶劣的笑容,破罐子破摔,懒散地靠在椅背上,说:“警官,你这么聪明,还需要我来向你说明吗?你不如猜猜看,卢正卓一个死人是怎么出这个门的。”
谢轻非与赵平大方对视着,毫无愠色:“小半天终于听到句顺耳的话了,我挺认可你说我聪明那句的。既然你这么想听,我就给你复盘一下吧,哪里不对还请你纠正纠正。
“你是不是以为没人看到李欣遥晚上的行踪,而正常人又无法短时间内往来教堂和湖边,疑罪从无,所以就坚信自己做得天衣无缝?”
赵平漠然不动,像是默认了她说的话。
谢轻非却意外说道:“陈疏桐是你们的另一个帮手吧?”
赵平微讶地睁大眼睛,无需他开口承认,他的表情已经证明了一切。
“我随便猜的,借她来做个假设,见谅见谅。现在我们只谈卢正卓。”
谢轻非没什么诚意地安慰道,继续还原案发时的经过,“李欣遥离开方旭的房间后,在走廊遇到了卢正卓,两人产生争执,不排除李欣遥故意言语激怒他,这时你也从张海东房间以丢垃圾的名义出来,趁卢正卓注意力被转移从后面将他打晕,和李欣遥一起将人搬到车上,然后你自己回去,没有引起严一渺的怀疑。
“李欣遥开车将人载到湖边后下车,伪造了卢正卓误驾车落水的现场,然后骑着她车子后备箱里早就准备好的轻型自行车在方旭死讯暴露前回来。我刚和她聊的时候就发现她的鞋尖有划痕,边缘一些没被注意到也可能是没来得及完全处理掉的泥点也符合雨天骑车带来的痕迹,这样一来她为什么非得给自己湿透的裙子找个合理的借口,也是想要掩盖在外淋了场暴雨的缘故。至于自行车在哪,我想,掘地三尺也能在这座教堂内找到。
“而她回来时,恰好就被严一渺撞见了。她很慌张,不敢和严一渺对视,也不敢让他发现自己湿透的衣服,好在黑裙子湿了水外表上也看不明显,而严一渺又醉醺醺的,顾及礼貌没有多打量她,让她躲过了一劫。
“以上,你有哪里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你说的每一条都对。”赵平静默片刻,道,“是我运气不好,遇上了你。”
谢轻非道:“我手底下每个嫌疑人都这么说。”
“你既然连陈疏桐有问题都猜到了,想必方旭是怎么死的、死在谁的手里,这点也瞒不过你吧?”赵平阴恻恻道,“警官,刚才我问过你,你面对和我同样的遭遇会怎么做,你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不能假设。现在我还想问问你,如果你的好朋友也是凶手,你一样会把他绳之以法吗?”
“你找不到的证物,不如去问问他。”
第70章
程不渝传来的尸检结果显示, 卢正卓后脑确有一处钝器伤。伤口很小,又藏在头发里,所以这么久才被发现。而这一伤口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之所以车内没有挣扎求生的痕迹, 也是因为他在随车辆落水前就已经断气了。
目前可知的与他仇怨最深的人就是赵平,赵平既然目的是报仇,致死这一过程不会经他人之手, 可抛尸之事却又由李欣遥独自去办。李欣遥和卢正卓没有利害关系,又是第一次见面, 怎么就愿意承担这种风险呢?
合作, 就是为了通过相互帮助使各自利益实现最大化。赵平的目标唯有卢正卓, 那李欣遥配合他做这一切, 只能是为了另一个人,方旭了。
由此可见她与方旭的一夜春宵实则是蓄谋已久, 想要完美实施这个计划, 她则还需要方旭最为信任亲近之人的引见——陈疏桐。
赵平这一回踏出审讯地点的大门, 没能继续回到中厅的座位上, 同时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副银色手铐, 在穿透玻璃照进来的日光折射下格外耀目。
已经有人坐不住。
严一渺不明所以地站起来, 结结巴巴道:“警官, 赵、赵平他怎么了?”
席鸣肃然解释道:“赵平涉嫌谋杀卢正卓,现已认罪, 并说出了他的同谋。”
话音一落, 背对他们方向的李欣遥下意识挺了挺腰, 晶莹的甲片抓挠在座椅扶手上, 而她竟很淡然, 只是向祭台中央纪承轩的遗像投去一个悲伤的淡笑。
席鸣说完后,落在谢轻非身上的视线逐渐增多, 漫长的沉默像一场残酷的凌迟。赵平无法一个人包揽杀害卢正卓的全过程,顺着线索一路盘查,众人都少不了会被清算,一时间人人自危。
这时,谢轻非看了邵盛一眼。
他很顺从地坐在卫骋身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窥视她,只一脸波澜不惊。他偶尔会整理一下褶皱的西服下摆,正一正领结,似乎还等着为身后沉睡的人举办追悼仪式。
李欣遥涣散的目光再度集中,下定了决心刚打算起身,陈疏桐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李欣遥怔然望过来,听到陈疏桐说:“谢警官,我有话想和你说。”
谢轻非点了下头,“可以。”
“方旭是我杀的。”
陈疏桐平静地端坐,开口就承认道。
谢轻非:“还有呢?”
陈疏桐抬起头:“什么?”
“你的同伙。”谢轻非直白道,“别说什么这件事和别人无关之类的废话,我还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我的同伙就是赵平,他刚才已经被你们的人带走了。”说完停顿几秒,她继续道,“我做了什么,他难道没说?”
“他走前供认了李欣遥,顺便承认你参与了其中。”谢轻非看到她神色倏变,继续道,“只是,你所关心的不是卢正卓的死活。我更想验证一下李欣遥离开方旭房间之后,你是怎么解决方旭的。”
“验证?”陈疏桐道,“这不是什么难事,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就行了。”
“李欣遥来找方总过夜的事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方总准备了另一套参加追悼仪式要穿的新衣服,大概接近四点的时候吧,我想起来装衣服的袋子还落在车上,看到方总房间灯还没关,便去敲他的门。起初没人回应,但我是有他房间备用钥匙的,所以还是开门进去了。方总当时……和李欣遥两个人躺在床上,听到我反映的问题后,说外面雨太大了,不用急着去。
“李欣遥看到我来,就穿上衣服走人了,他们在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眼下对我来说是个好时机。方总陪她闹得很累,没精打采地躺着,嘱咐我走前帮他关下灯,我答应了。在他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我拿包里的登山绳套住了他的脖子,他毫无防备,所以挣扎了几下就咽了气。我担心光是这样死不透,就开窗把他从阳台推了下去。”
陈疏桐语气异常冷静,好像杀方旭的过程很随便就完成了,连作为凶手应有的紧张恐惧都没流露一丝。
“我很了解他,从女人床上刚下来的时候是他警觉性最差的时候,所以完成这一切根本不费什么力气,他也不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我完全搬得动,所以何必假手于人,我一个人就能把他解决。”
谢轻非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该死。”陈疏桐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抬眼问道,“不介意我抽一根吧?”
谢轻非摇头。
她便点燃一根,熟稔地吸了两口后,道:“你也知道了,他和李欣遥搞在一块的事情。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有些女孩就和李欣遥一样,不用人说就自觉知道该怎么做,这叫各取所需合作共赢,但像她这样识时务的姑娘毕竟是少数。一般年轻漂亮又没有背景的女孩子,从小接触到的道理不会教她们什么是正确的潜规则,她们低不下这个头,觉得这是在受辱。老总们抬举她,反而倔着脾气不答应。男人啊,就是贱,猎物越是反抗他们就越兴奋,非要得到不可。只要这些女孩子还想继续在圈子里混,就不得不主动或被动地屈服。你知道的,男人要求女人坚贞不屈,但偏偏他们个个都喜欢去破坏这份坚贞不屈,自我矛盾得厉害。所以,这个圈子里的女孩子们活得会很难。”
“我刚踏进这行的时候也才二十出头,带了一个比我还小三岁的女艺人,名字早就不记得了。饭局上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们都吓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好不容易逃出来,我就去找了方总。”陈疏桐笑了笑,道,“我以为他会给我们做主的,结果他把我们俩臭骂了一顿,当晚就逼那姑娘去给人家老总赔礼道歉,我……我在包厢门口等了她半夜,两个人打车去了医院,后来她再也没有接到一部戏,又赔不起违约金,走投无路自杀了。”
“方旭找到我,要我签了份保密协议,说只要我不在外面乱说话,他可以给我分配新的艺人,培养我成为行业顶尖的经纪人。我当时太害怕了,比发现那姑娘尸体的时候还害怕,也因此我不得不接受他的提议,大概是为了看我是不是真的诚心吧,他开始带我去各种酒席,给我介绍人脉资源,栽培我成为公司的高层。我呢,看到更多更龌龊的现实,才知道那天包厢内发生的事情只是冰山一角。
“一开始我还会想,为什么他们能这么坦然地做这一切?渐渐的,我也不觉得这些事有多么难以接受了。因为总有人愿意为了名利付出些什么,就算当时不愿意,尝到甜头后也会懂得听话的好处,年轻人追求梦想的路啊,远没有那么好走的,我看到过很多披着衣服哭哭啼啼跑出来的女孩子,下一次见面就乖乖依偎在老总们的怀里,方总告诉我,‘看,她们心里其实是很愿意的。’我心想,对啊,她们是心甘情愿的,我又有什么好替她们可惜的?更何况她们是她们,我是我,这种事情只要不发生在我身上就可以了,操什么闲心呢。
“可有一次,方旭把我也推出去了。
“我当时已经和男朋友交往了快三年,见过父母准备结婚了,那天我手上还戴着订婚戒指呢,就因为对方一句话,方旭把我像商品一样丢在了那里,任由我怎么哀求,都没有回头。后来……我的未婚夫当然和我分手了,他看清了我一直在他面前隐藏的那一面,说我是给人拉皮条的贱货,是靠和人睡觉一步步往上爬的,他嫌我脏呢。而我回到公司想要质问方旭的时候,他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好像这是件极平常的事情,点名要我手下一个刚出道的艺人晚上去陪酒。我也挺傻的,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和她们没什么不同,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可是,蚍蜉不能撼动大树啊,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有杀了方旭,为我自己报仇,也算是为这么多年我丢了的良心赎罪吧。”
陈疏桐一根烟吸到尽头,抖落的烟灰像雪一样纷纷扬扬落在地面。
谢轻非道:“所以你得知有人和你怀抱一样的目的想将方旭置于死地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加入了。”
陈疏桐明显一愣,说:“还有谁要杀方旭?我听不懂。”
谢轻非声音有些哑,脸上没表现出丝毫不对:“另一半登山绳在谁的手里,谁就是你的帮手,或者说——这两起杀人案的主谋。”
陈疏桐掸掉裤子上多余的烟灰,淡淡笑了,道:“谢警官,什么另一半的登山绳?用来勒死方旭的一共就那么一根绳子,是我没来得及处理掉,否则你们也没这么容易查出他的死因。”
谢轻非冷冷地看着她:“所以你是想说,隔壁掩饰方旭坠楼声的音乐,赵平和卢正卓的纠纷,李欣遥和方旭的幽会,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你正好沾了这么多巧合的光,独自一人成功杀了方旭?”
陈疏桐已经完全没了第一次接受审讯时的慌张,反问道:“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是临时起意,因为教堂这个地理位置正合适。”
谢轻非:“临时起意,又说赵平是你的同伙。老板的衣服都能忘在车里没拿,手边会正好带着根用不着的登山绳?”
陈疏桐这会儿逻辑完全不能自洽,恐多说多错,只能闭了嘴。
谢轻非双臂抱在胸前,瞥了眼她搭在膝盖上微微抖动的手指,说:“你说你勒住方旭后,他没怎么挣扎就死了。你又说,他当时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他衣服里里外外穿得这么整齐,身上还有摔伤呢?”
陈疏桐气息开始有些重了,谢轻非每问一句,她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在听到方旭身上有摔伤时明显停滞了几秒,眼神中闪过鲜明的惊愕。
“怎么,很意外吗?”谢轻非开始火上浇油,“你和同伙打配合的时候是不是想着一般人被吊绳拉起来挣扎不了多久就会死?你没想到你同伙那边出了事,没拉得住他吧。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找你过来,告诉你方旭可能是自缢时,你认同了我的猜测,说明在你的计划里本来就是要伪造一个他的自缢现场的,现在又改口说你把人从楼上推了下去,那栏杆可不矮,难不成你提前踩过点知道栏杆是松的,笃定自己能推得动他所以多此一举加了这一步?确实,方旭要是被你水平方向从后勒颈,是有死在你手里的可能,但你们既然要伪造他上吊的假象,你负责的应该只是把绳子套上他的脖子并抹除现场可疑痕迹这一环节吧?”
说着,谢轻非叹息一声,“你现在心里又要想,这女人来得真不是时候,你的猪队友怎么没事找事叫了个警察过来呢?如果没有我,你们绝对不会出意外,现场也不会仓促中留下那么多疑点被警方发现。陈小姐,仅代表我个人,我是很同情你的遭遇的,我大概也猜得到你为什么想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是为了李欣遥吧?”
陈疏桐瞳孔骤缩,面无表情道:“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和她没几分交情。”
“是吗?我还以为你看到她会忍不住想起你故事里自杀的那个女孩。”谢轻非果然看到她身体僵了僵,又道,“第一个坐在这里和我交谈的人就是李欣遥,临走前我问她,为什么要在张海东面前这么维护你,她说在这座教堂里,唯有你是可以给她带来安全感的人,因为你替她说话,所以她同样感激你。”
陈疏桐脸上终于有了点异样的色彩,她双唇不受控制地抖动着,眼眶中迅速积蓄了一汪晶莹。
谢轻非:“人生的路有很多条,有对也有错,如果能选择谁不想往对的那条路上走?正如你说的那样,有些人不是不知道眼前是深渊,但没有办法回头。李欣遥算是其中之一吗?她是和你一样,麻木不仁过后终于觉醒,想要奋起反抗的同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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