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正卓记不得赵平这个人实属正常,但赵平不可能不记得他,可他一字没提,表现得就像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这样一来,赵平口供的真实性就要打上问号。
但除此以外,还有个人是他们一直忽略的。他和此事息息相关,甚至所有来宾都是由他邀请,没有他就没有这个葬礼。比起范思浩,他才更像整件事的吗,幕后导演。
谢轻非把卫骋叫到一边,道:“邵盛的伤你帮他处理过了吗?”
卫骋道:“放心吧,一些小擦伤,只是看着严重。”
“那就好。”谢轻非慢吞吞道,“他情绪还好吧?”
卫骋听出她的停顿,猜想出她是为什么会这样,无奈地捏捏她的手指,“说吧,我还不至于为了私情就接受不了真相。”
谢轻非并不单纯考虑着卫骋的心情,她自己心里也有些烦闷。
她和席鸣进入了方旭的房间,再次检查也没有发现可能为方旭与卢正卓打斗留下的痕迹,而在她走到外阳台,站在栏杆坍塌的地砖边缘时,发现了侧面没有全部掉落的一截横向铝艺护栏。常年的风吹雨打、阳光炙烤,栏杆表面已经被腐蚀得不像话了,不均匀的黑色遍布表层,而唯有一处指甲盖大小,一厘米粗细的地方暴露出新鲜的近乎银白色的摩擦痕迹。
“谢队,正要跟你说呢,”技术人员在一旁道,“这处划痕位置不显眼,我们也刚发现。根据现场情况判断,应该是被登山绳勒紧摩擦造成的氧化膜破损。”
谢轻非:“登山绳被割断的另一半找到了吗?”
技术人员摇头道:“并没有在方旭的房间发现其他东西,包括切割使用的器具。”
席鸣道:“有没有可能这根绳子拿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被切割过的了?”
暂时没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谢轻非从划痕方位俯瞰下去,余下几层楼同样的护栏还有三道,除了二楼餐厅是封闭式无人居住以外,剩下两间房分别住的是范思浩和邵盛。
只是,范思浩在案发前后一直和他们在房间打牌,而邵盛,他突发高烧,是卫骋亲自帮助降温后看着入睡的。谢轻非下意识排除这两人的嫌疑,但又没有完全将他们放在无辜的位置上,便亲自去了这两间房的阳台查看,结果出乎她的意料。
“你觉得邵盛是个什么样的人?”谢轻非难得有些迷茫,便求助于卫骋。
卫骋不假思索:“他对人真诚,性格又好,和他做朋友很不错。虽然我们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面了,但上次在玉楼公馆的时候,我觉得他和以前比起来一点也没变,反而是我们两个不一样了。”
“对啊,我也觉得不没有变。我和他是同班同学,朝夕相处了三年呢,从没听到有人说过他不好。”谢轻非回想往昔,眼前仿若又出现了那个校服穿得整整齐齐,衬衫纽扣必须扣到顶,总挂着谦逊和煦笑容的少年。
如果说卫骋是她水火不容的对手,邵盛就是他们两个唯一共同的可亲的朋友。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谢轻非看着眼前湿漉漉的地面,道,“基本上我已经知道方旭是怎么死的了。”
卫骋并不惊讶,静静等着她开口。
“准备一条登山绳,一端提前穿过阳台顶部的挂钩,在他警惕性最差的时候把打结那端套上他的脖子,掌控绳子另一端的人顺势将他拖拽吊起来,直至人完全被勒死,拖拽方将绳索割断,再由另一个人把尸体推下楼。这样一来既不会有任何打斗痕迹,阳台上的脚印也可以顺势清理掉。”谢轻非语气平淡地说道,“这是理想状态下他们的计划。实际上在操作的过程中,方旭的剧烈挣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拖拽方大概是预判错了他的重量,居然真被他挣脱了,这就导致尸体腕部臀部留下了撞击地面造成的痕迹,而悬在半空的剧烈挣扎使他挣脱时着落方位失误,我猜他应该是靠摆荡的动力用腿勾住了门边的窗帘,想借此脱掉颈部的吊绳,结果当然是窗帘被拽落一大半,他重心不稳摔倒时撞破栏杆,强行挣扎无果后力竭坠楼。”
“当然了,我不觉得凶手各方面都考虑到位,却唯独会没想到自己拽不住方旭,这种事情不能一次性做到万无一失的话,后续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无疑他原本是有帮手的,但这个帮手临时被派去做了其他的,不在计划之中的事。所以,他独自进行这一步操作的时候才会让方旭短暂挣脱,从而使他坠楼的时间晚于了车辆开离的时间。
“卫骋,这出戏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是观众。登山绳留下的最后痕迹,在同侧三楼的阳台栏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上次是怎么意外遇到邵盛的?”
他们在玉楼公馆,通过对面酒店的镜面看到了有人试图将另一人从高楼推下,找到可疑房间后,在阳台发现了一座服装人台。当时谢轻非只顾着看人台,没发觉什么异常,加上老友重逢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心里又是那么相信邵盛,根本不会考虑太多其他的事情。
所以她忽略了,人台的脖颈上还挂着一圈软尺。可能她当时看到了,但这两样物品的搭配无比合理,就像铅笔旁边放着橡皮一样正常,谁会想到人台对应的是活人,软尺就是要人性命的吊绳呢?
卫骋回忆起这一切,眉心忍不住蹙起。
片刻后,他说:“我给邵盛包扎伤口的时候,看到他手上有和新伤截然不同的擦伤,当时我没有想到这么多。”
“那是……
谢轻非道:“是。”
卫骋轻轻吐息着,心里既觉得不可置信,又觉得惋惜,两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席鸣一脸凝重地从楼上跑下来,看到卫骋和谢轻非二脸严肃地面对面站着,本就沉在谷底的心顿时又咯噔了一声,忙挤到两人中间。
卫骋被他的突然出现撞了个踉跄,“你干什么?”
席鸣一脸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表情看着他,道:“哥你不要说话,现在不是给你们俩闹脾气的时候。”
卫骋:“?”
“师尊,我们查了每一个房间,都没有找到另外半根绳子和割绳子的器具。”席鸣说道。
谢轻非皱起眉:“我和卫骋的房间搜过了吗?”
席鸣道:“那必须啊,你俩房间我亲自搜的,也什么都没有。”
谢轻非:“厨房、餐厅、停车场,这些地方都没有?”
席鸣:“没有。”
难怪刚才她当着一群人的面下令要查房时,他们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担忧。所谓的证物,早就被完美处理掉了。
这时,谢轻非的手机响了起来。
戴琳传了条补充资料给她,说,纪承轩自和星雨签约以来,曾多次被送进医院进行重症抢救。他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为他的手术签字的人全部是邵盛——以意定监护人的身份。
“师尊, ”席鸣扭扭捏捏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轻非心情正不好,压根儿不吃他这套, 直接道:“那你别讲。”
“不行!”席鸣生怕她真不听了,语速飞快道,“据我粗略统计, 刚才我哥也在的那六分钟里,他一共看了你78次!”
谢轻非愣了下, 扭头扫了他几眼, “你还数了?”
席鸣当然不敢说自己一直暗中观察他们, 只是点了点头。
出乎他意料的, 谢轻非不仅没生气,眉宇间的凝重居然还散了很多, 嘴角微微上扬。
而后问他:“知道了。所以呢?”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被挑衅后直接快进到了垃圾话环节吗?席鸣古怪道, “说明他平均每分钟要看你13次, 哪怕一次就两秒, 他也一半时间眼睛都放在你身上了, 这难道不够可疑?”
谢轻非笑意更深, 道:“那不是还有一半时间没看我吗。”
席鸣:“?”
他捋了捋头绪,心想怎么的, 您还嫌不够吗?
“师尊, 你给我个准话, 他到底为什么要老盯着你看啊?你们俩……没闹矛盾吧?”
看他懵懵懂懂的样子, 谢轻非忽然觉得他特别可爱, 很想逗逗他。
于是她也佯装不解,思忖道:“会不会是因为, 我长得太好看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席鸣反应过来,“你就别逗我啦!”
谢轻非朗声大笑,忍不住摸了下他的头。
回到审讯场所。
桌子一侧坐着赵平,席鸣盯着他不敢放松,心里一阵紧张。
得知他的过往后卫骋提醒了一句,说赵平背负着仇恨还能在仇人面前忍辱负重迟迟不发作,说明他的心理素质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脆弱,反而卸下这些伪装,他的内心会比想象的更凉薄更深沉,因为他的目的很明确,这一目的或许还是他活到现在的唯一动力,不得不将他当作危险人物来仔细提防。
“知道我为什么要单独叫你过来吗?”
谢轻非面对赵平坐着,平静地发问。
赵平有些纳闷地看了她一眼,明知警方的搜查只会空手而归,也不见她脸上露出一丝的懊恼。
赵平道:“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尽管开口。”
谢轻非道:“卢正卓算是你的仇人吧,他害死了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恨他吗?”
赵平不意外她会知道这件事,既然摊开了说,他原先表现出来的低声下气的怯懦也淡褪了许多,冷冷反问:“如果你是我,你能原谅他吗?”
谢轻非没接下他抛过来的问题,只道:“可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成为你,假想这些没有发生的事情毫无意义。”
赵平轻蔑地一笑,“其实你也觉得不能原谅,但顾忌身份实话说不口是吧?”
席鸣喝道:“注意你的言辞!现在是我们在问你!”
“我哪里说得不对?”赵平看向席鸣,“你的家人被人害死了,凶手却依然逍遥自在,这一条人命对他而言不痛不痒,还没有蚊子在身上叮个包要难受,可你却真正家破人亡了。这种事情,也能做到不当回事,随便原谅吗?”
席鸣刚要发作,谢轻非却伸手挡了挡他。
她又对赵平道:“你有任何情绪,恨他也好想报复他也好,都是人之常情,我还不至于非要你昧着良心说句不在意。”
赵平笑了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身体朝前倾了倾,说道:“看吧,‘人之常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外婆是年事已高,在法律眼里她的命没多少价值,她余下的不知道还有几年的光阴都被明码标价成廉价商品了,谁还记得她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赔偿、道歉,这些我都不想要,钱我更加不稀罕,我只想要我外婆健康地陪在我身边,哪怕一年,一个月,哪怕老天爷早晚有一天会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但这些日子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是无价的。可结果呢?她被撞伤瘫痪在床,每一天都只剩痛苦了,为了我能不那么辛苦她甚至……换成任何人遭遇我遭遇的一切,也会想要把卢正卓这种渣滓杀了给亲人报仇。”
谢轻非冷不丁道:“你把他杀了?给你外婆报完仇了?”
赵平蓦地一愣。
谢轻非道:“是昨夜杀的吗?在你说自己看到卢正卓和方旭吵架那会儿?还有谁和你合谋?”
赵平眉心下沉,道:“我只是看到他们在吵架,当时我还在帮张海东整理房间,谁不知道卢正卓半夜自己开车走了?”
“我只是有点好奇,想问问你。”谢轻非语气淡淡,“有件事你们都不知道,在来教堂的路上我和卢正卓张海东的车遇上了,他们俩车上什么行李都没有。之后在餐厅邵盛还向卢正卓道歉,说原计划的一切都因为这场暴雨没能及时安排到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赵平意味不明地看着她,道:“警官,你有话就直说吧。”
谢轻非点了下头,“行。张海东是否和这件事有关系暂且不提,卢正卓来这里从头到尾就是想参加个午夜葬礼party,他想着玩一通宵就能走,所以才没带换洗衣物,又因为相信邵盛的安排,他也没准备什么其他的东西。刚刚搜过每个人的房间,只有张海东房里有个音响,说明这不是房间里原本配备的。卢正卓昨晚开这么大的音乐也是因为你一直说自己害怕,他为了让你别被外面暴雨的声音影响打牌的心情,又恰好发现屋里有个音响,这才放起了音乐。”
赵平闷声道:“那也应该问张海东,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你有关系啦。”谢轻非像是听到了个幼稚的疑问,笑着道,“你想啊,你们那音量开的,我住在三楼都被吵得快耳鸣了,这种情况下你肯定也听不到外面下雨的声音了吧?房子旧隔音不好是硬伤,音乐声既然能帮你压倒雨声,远在一楼的汽车打个火,你们五楼的一个两个,居然都听得那么清楚?怎么,你这耳朵还能调节收听频道啊?”
赵平脸色一变,冷静地补充道:“因为,李欣遥。李欣遥说了卢正卓向她借车钥匙的事,而且她又没离开房间,开车走的除了卢正卓还能是谁?”
谢轻非道:“张海东说他看见卢正卓和李欣遥在走廊上偶遇,说明李欣遥那会儿人不在房间里,而你也说了,看到卢正卓和李欣遥吵架,李欣遥一走,他又接着和打开房门出来的方旭吵架,还和人一起进了房间。李欣遥不可能提前预知自己会在走廊遇到卢正卓,更不会知道他要向她借车钥匙,她空手出来,回去后又没再出过门,这车钥匙难不成是鬼拿给卢正卓的?你和张海东总有一个人在说谎,我是应该相信他,还是相信你呢?”
赵平无法自圆其说,惊慌道:“我、我说了我没看见事情的全部啊!可能后来卢正卓从方旭房间出来后又去找了李欣遥。他把方旭杀了,想、想跑路!对,就是这样!”
“你这就有点为难人家卢正卓了,”谢轻非道,“他车子发动和方旭坠楼就前后脚的事,难不成他从五楼到停车场这段路坐的火箭?否则没办法这么快到吧。”
赵平惊愕地看了她一眼,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个时间差。他沉声不语,额头间浮起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谢轻非继续道:“你这会儿应该跟我说,卢正卓不是一个人杀了方旭,他还有帮手,而这个帮手就是李欣遥。这才是目前来说对你最有利的借口,你怎么就不知道提一提呢?”
赵平有点被她绕进去了,他拼命在脑海中过自己说过的话,又去想象张海东和李欣遥在面对审讯时会说些什么,录音设备上的绿色灯光就在他面前不断闪动,他心里愈来愈焦急,紧张得头脑一片空白。
谢轻非却忽然如他先前那般倾身靠近了他,沉声说道:“严一渺知道你和卢正卓之间的恩怨吗?我看他的样子应该不知情吧。顺便提一句,他昨晚和你各自回房后其实还出来过一趟,那会儿他在楼道里看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李欣遥。”
赵平耳畔“嗡”的一响,整个人像一尾被摔在案板上的鱼,激烈地抖了下全身,脱口而出道:“是!卢正卓的帮手就是李欣遥!他们两个合伙想杀方旭,所以卢正卓才能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开车逃跑!”
说完,他当即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指控了些什么。
谢轻非满意道:“对嘛。你要是真无辜,那张海东就是在撒谎,而他嘴里的事件经过和李欣遥又大不相同——不好意思啊,这件事没提前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那咱们一起做个最简单的逻辑推理,根据以上条件,谁和谁才是真正的合谋?”
席鸣趁机大声道:“哦!你和李欣遥才是一伙儿的!”
“我、我……”赵平如遭雷击,身形都跟着晃了晃,手指抓紧了裤子褶皱,表情渐趋狰狞。
谢轻非没给他喘息的时间,当即追问道:“是不是你协助李欣遥给方旭挂了吊绳预备将人勒死,中途却被卢正卓发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顺便把他也杀了,最后抛尸湖心?”
她语气冰冷如霜,吐露出来的字句不带一丝温度,就像完成一场尘埃落定的审判。赵平一路被她牵着鼻子走,情绪彻底崩溃,大声辩驳道:“方旭不是我杀的,我只负责卢正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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