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中意思,好像自己一番举动是出自公离婴授意。大渊朝堂上三足鼎立,其一便是以王后公离婴为首的公离氏。
对她这话,落荼笑了笑,意味不明道:“是么。”
她拍了拍裙角在逃命中沾染上的尘泥,露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你们人族争斗,我不感兴趣。不过这回为了帮你,我可是险些死在那位瑶山君手上,只是之前说好的灵物,可不够酬劳。”
落荼当然不是白帮轩辕沁,满打满算,她们也不过相识数月,何来多少深情厚谊,自是利字当头。
轩辕沁伸出手:“五倍。”
大渊轩辕氏的王女,又怎么会缺身外之物。
“阿沁果然爽快。”落荼含笑应了,迈着轻快步子向外行去。
只是转身瞬间,她双眼瞳孔不受控制地化作一丝细线,随即又恢复如常。
轩辕沁所言未必全为真,落荼当然也不会尽信。
在她身后,轩辕沁笑得眉眼弯弯。
直到落荼步出别宫,她荡着秋千,轻声道:“都杀了吧。”
守在院中的数名侍婢尽皆露出惊恐神色,但还不等她们开口求饶,几道赤影现身在别宫中,手起刀落,便有头颅落地,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地上草叶。
轩辕沁全未在意眼前发生的血腥场景,站起身来,语气轻快:“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宫向母后请安了。”
她抬步向前,身后草地被鲜血染成赤色。
回到大渊帝宫时,已是黄昏时分。
公离婴倚在殿中软榻上,见女儿前来,面上露出了温柔笑意:“今日在别宫玩得可高兴?”
她生得极美,如含露芙蓉,眉目间又自有威仪,不会失了端庄,以致令人觉得轻佻。
轩辕沁点头,亲昵地伏在她膝上,娇声道:“同平常一样罢了。母后,听说今日,帝都之中怎么好像出了些乱子?”
公离婴闻言点了点头,面上闪过一丝忧色:“天乾星图被毁,此事已然传遍天启城,朝野震动,偏偏其中涉及蓬莱。今日若非陛下亲自出面,龙渊阁主和那位蓬莱掌教便要动起手来。”
她言语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这场混乱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轩辕沁义愤道:“蓬莱未免太过放肆了,天乾星图乃大渊重宝,他们如此行事,何曾将我大渊放在眼中!”
公离婴面上并未显露出太多情绪,轻轻抚着女儿鬓发:“昆仑州众仙门,近几年间来的确有些可疑。”
“那君父准备如何处置此事?”轩辕沁眨了眨眼,又问。
“还要等陛下与龙渊阁及朝臣商议之后,才能有所决断。”公离婴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不过天乾星图被毁,大渊当然不能轻易罢休,否则颜面何存。
轩辕沁哦了一声,眼珠转了转,试探着问道:“母后,那我能不能也去听一听啊?”
“你年纪尚幼,不必烦忧这些。”公离婴却道,显然不打算应下女儿的要求。
轩辕沁不由攥紧了母亲的裙边:“母后,可我马上就要十四岁了……”
公离婴抚着她长发的手微顿,转开了话题:“封禅之礼尚还有些时日,你若在宫中待得无趣,不如去骊山行猎如何?”
又是这样,每次提到朝事,母后便转开话题,拿其他事搪塞她!
轩辕沁咬了咬唇,公离婴的态度让她再度肯定了一些事。
就像叔祖所说,他们分明不打算让她入朝!
她可是君父和母后唯一的女儿,也是君父唯一的孩子,未来大渊难道不该由她来继承么?!
大渊帝后感情甚笃,这帝宫之中连其他嫔妃都无。
所以作为二人独女的轩辕沁,在没有任何弟妹诞生的情况下,被封为太女本该是迟早之事,但轩辕沁却从自己君父及一众轩辕氏宗亲的态度敏锐地感觉到微妙。
为什么?
轩辕沁知道,就算自己问了,公离婴也不会告诉她真相,她负气站起身来,连句告退也没有说便向殿外跑去。
你们不肯给,我便自己来拿!轩辕沁眼中暗色翻涌,满是不甘。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夕阳余晖落入殿中,屏风阴影下,公离婴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两日后, 当闻人明襄带着上虞一行人抵达天启城时,天乾星图一事已然传遍了整座帝都。
毕竟当日之事,目观者众, 如此大的动静, 就算想隐下也不可能。
庭中竹影婆娑, 闻人明襄负手站在廊下,含笑对自己身旁的司徒银朱道:“真不愧是她, 一出手,就毁了龙渊阁视作命脉的天乾星图。”
这可是截天之战前遗留下的阴阳家至宝, 九州已难再得。
相比三年前,闻人明襄的身量长了不少, 眉目间更是多了几分杀伐果决的威严, 即便含笑看人时也带着无言压迫感, 已看不出什么少时痕迹。
与她不同,司徒银朱和从前却是分别不大,只是气质愈发沉稳内敛,如同辽远而平静的湖泽。
“她行事向来有自己的理由, 定不会无故出手。”
闻人明襄挑了挑眉, 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你倒是还和三年前一样相信她。”
“如此信任, 倒是叫寡人都有些嫉妒了。”她微微拖长了声音。
如今的闻人明襄已是上虞国君,当然该自称一句寡人。
司徒银朱笑了笑:“我竟不知, 君上何时会在意这等小事了。”
君臣有别, 如今的司徒银朱已不会再唤她明襄, 而是口称君上。
闻人明襄也向她笑起来:“你不知的事,尚有不少。”
她重归正题:“天乾星图被毁, 大渊定不会轻易揭过此事,为这件事, 大渊帝都内向来不怎么对付的三道势力,也难得有了一致的时候。”
大渊天子轩辕旻醉心天象之学,不喜朝政之事,因此与公离婴成婚后,这位王后便顺理成章地接掌大权,代天子掌朝。
除她之外,天启城中左右大渊天下的还有两道势力,一为龙渊阁,另一则为以跟随轩辕氏平定九州的功臣世族,如今以独孤氏为首。
而在公离婴成为王后之后,原本有没落之势的公离氏日渐兴盛,为争权夺利与独孤氏颇有冲突,数年间明争暗斗,难得有一致的时候。至于龙渊阁,多数时候都保持中立,并不轻易介入二者争端。
“前日若非天子亲临,只怕龙渊阁主与蓬莱掌教之间要有一场恶战。两位不朽境圆满的大能交战,不知会有何等声势——”说到这里,闻人明襄忽地想起,如今姬瑶也已至不朽境圆满。
她境界提升的速度,未免快得有些恐怖了。
“大渊与昆仑州关系本就微妙,经此一事,只怕更要恶化,也不知蓬莱如今作何打算?”闻人明襄自问自答,“事涉谢寒衣,这位道子对蓬莱意义重大,又是掌教弟子,蓬莱必定是要保下他的。相比之下,自我上虞而出的瑶山君境界虽高,终究只是一人罢了。”
闻人明襄不免叹了一声。
三年,不朽境圆满,如何让人不感到唏嘘。
她当日便想,若是让她离了淮都,自己便再也杀不了她,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司徒银朱明白闻人明襄言下之意,顾忌蓬莱,大渊最后大约会将矛头对准姬瑶,拿她来立威,不论如何,毁去天乾星图的是她。
至于蓬莱,会为姬瑶做到何种程度,尚未可知。
但就算如此……
“只怕他们未必能如愿。”司徒银朱徐徐开口道,迎上闻人明襄的目光,她有些促狭地向她眨了眨眼,“这一点,君上很该清楚才是。”
闻人明襄不由心头一堵,但也不得不承认司徒银朱说得有道理。
她平复下心情,也不曾见怪司徒银朱这揶揄的话,开口道:“那便让我们看看这回,真正立威的会是谁。”
事不关己,只需看戏便是。
说话间,仆从步入庭中,遥遥行礼道:“君上,有客来访。”
闻人明襄皱了皱眉,这个时候,上门的会是谁?
在满城风雨之中,蓬莱等昆仑州仙门落脚的使馆却是一片平静,院墙隔绝了外部诸多非议。
姬瑶推门自房中走出,她神情淡淡,眼尾透出微不可察的些许倦意。
自龙渊阁离开后,她并未休息,而是即刻以蓬莱带来的消息开始推算轩辕氏镇压九州气运的法阵。
以魔君九幽氏为引,镇压九州之气运,这样的大阵,姬瑶从前也未曾见过。不过她大约猜得出,这是出自姬氏那位上神手笔。
只凭在上虞和玄商窥得的部分阵纹,想推衍出其全貌,近乎不可能。好在此事关系人族命运,蓬莱等仙门绝无袖手旁观之理,在得知其中秘密后派出门下长老及弟子,分别前往九州各地查访阵纹,录于玉简,呈交师门。
不过即便他们行事小心,还是不免为轩辕氏察觉痕迹,近来暗中向昆仑州施压,昆仑州仙门弟子要来往九州之上也不如从前那般自由。
站在庭中的老者转身向姬瑶看来,他着道袍,面容清癯,身上气息似与周围万物浑然一体。
他便是谢寒衣的师尊,蓬莱掌教谢渡。
“瑶山君。”谢渡向姬瑶抬手,却是以平辈论礼。
除谢寒衣外,蓬莱也唯有他清楚姬瑶身份。当日得他同意,谢寒衣才会与姬瑶交换蓬莱功法。
“破解九州气运之阵的关键之处已然标出,只需等阵法中枢解开,便可破阵。”姬瑶抬手,玉简浮空飞向谢渡。
他手中接住玉简,神识扫过,瞬息便将其中内容记下,随后郑重再向姬瑶拱手作礼:“多谢瑶山君。”
姬瑶侧身,没有受他这一礼,语气平淡:“不必。”
“我做这些,只是为自己的目的。”
谢渡闻言温和一笑,眼中是洞明世事的了然,他未再多言,只是道:“天乾星图一事,如今还未有定论,但瑶山君是为救寒衣才出手毁星图,蓬莱定会尽力转圜。”
顿了顿,他眼中多了两分忧色:“不过如今神族转世之人尚且身份不明。”
“若依玄惑所言,其人是轩辕氏血脉,但天启城中,轩辕氏血脉何止数千。”
关于幕后之人,李玄惑是否有更为详尽的线索,此时也还不知。他经生死一线,即便有高境医修出手为他疗伤,此时也还在昏迷之中,不知何时才会醒来。
只从龙渊阁一事,便可窥得幕后之人行事之周全诡谲,谢渡恐怕李玄惑知道得也颇为有限。
轩辕氏与姬氏神族究竟有过如何交易,如今的大渊究竟是何等情形?迷雾重重,封禅之事近在眼前,却还有如此多疑惑未解。
听着他的话,姬瑶看向天际,蓦然开口:“应该快有结果了。”
帝宫之内,轩辕沁孤身穿过回廊,撇下众多宫婢,向最为冷清的深宫之地行去。
她鼓着嘴,神情有几分委屈,难道自己这个女儿还比不上那些星象么?君父有空闭关钻研天象,却没有余暇见自己一面。
母后忙于朝政之事,总还将她当做稚童,一提起让自己掌权,便顾左右而言其他!
难道她真的醉心权势,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愿分享?
既然母后不肯将手中权利分给自己,那就不能怪她与旁人合作了。
谁能想到,如今将天启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天乾星图一事,正是出自自己手笔!
想起此事,轩辕沁眼底不由显出几分得意,颇感得意。
这是她给独孤氏的诚意,虽然不知独孤氏为何要针对蓬莱,但无妨,只要自己能从中得利,其余又有什么要紧。
轩辕沁并不在意天乾星图因此被毁,反正又不是她的东西,毁了便毁了,至于是否关乎什么山河社稷,她根本不在乎。
做出了这样的大事,轩辕沁却无人可说,思来想去,也只有在这位叔祖面前方能吐露一二了。
轩辕沁是在幼时一次因母亲无暇陪她,赌气之时闯进深宫之地,见到了这位轩辕氏的叔祖。
他是大渊第六任天子宠妃所生幼子,天子甚爱之,甚至透露出越过他一众兄姐,将其封为太子之意。
也是因此,他尚在幼时便为人毒害,即便得宫中所藏秘药救下性命,身体也虚弱到了极致,再无法修行,就连灵气也对他脆弱的经脉成了剧毒。
为了保住他性命,当时的天子只能为幼子在帝宫深处开辟一处宫室,请来数名大能施以禁制,隔绝灵气,令他平安长大。
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借着秘药残余的药性,这位叔祖虽然无法修行,却活到了现在,不过因身体之故,他只能困于帝宫一隅,不得离开。
轩辕沁很喜欢这位叔祖,因为他从来不像旁人一般,觉得她还是个孩子。
“叔祖——”
青年跪坐在桌案后,手中握着卷竹简,此时闻声,逆光看来,脸上噙着温和笑意。
轩辕沁踏入殿中,脚步轻快地向他靠近,口中道:“叔祖,你可听说了,近日天启城中可发生了件极热闹的事……”
只是在她靠近青年之时,眉心却忽有灿金阵纹亮起,刺目灵光在殿中爆发,重重交叠的阵纹逐渐放大,向青年而去。
这道阵纹,与姬瑶留在妖族王女落荼身上的,分明一模一样。
灵光爆发之时,轩辕沁脚步一滞,呆在原地,全然不知这是如何情形。
灿金阵纹扑将而来,有莫测之威,寻常修士绝无抗衡之力,本该身无灵力的青年却伸出手,稳稳将阵纹抓住。
随着一声闷响,阵纹在他掌心湮碎。
看着他鲜血淋漓,白骨支离的右手,轩辕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眸中透出难言恐惧。
青年笑意未改,他抬头看向轩辕沁,喟叹一声道:“如何这般不小心?”
话音落下,轩辕沁只觉心口传来一阵剧痛,她僵硬地低下头,只见一根细若无物的赤色丝弦贯穿了她的身体。
为什么……
轩辕沁望着青年, 想问他为什么,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在被细丝贯穿心口的瞬间, 她体内血气已经停止了流动。
少女的身体僵直地向前倒下, 被青年抬手接住, 动作温柔。
手上血迹滴落在轩辕沁脸上,青年轻轻叹了声:“若是小心些, 我便也不必此时杀你了。”
他这话说得颇为真心,毕竟轩辕沁着实是把再好用不过的刀, 若不是她,自己又怎么能这样顺利地毁了天乾星图。
指尖抚过轩辕沁眉目, 青年欣赏着她永远凝固在惊恐中的神情, 眼底透出愉悦笑意。
旁人的痛苦, 却叫他心生欢喜。
青年垂眸看着轩辕沁,自言自语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轩辕氏为何无意令你入朝么?”
如今,他却是可以告诉她了。
要从何处说起呢?
“那是千年前, 建木还未完全断绝时的旧事了。”
神魔混战, 大夏王朝一夕倾覆, 身为大夏旧臣的轩辕氏先祖,于天问原渭水之畔遇神女。
神女渡水而来, 口中言, 我有秘法, 可助轩辕氏一统九州,镇压山河, 以人族之气运铸不亡之国。
轩辕氏先祖跪而求授,作为代价, 神女又言,千年后,我族之女将降生轩辕氏,共享大渊权柄。
其时轩辕氏指天誓约,在天道见证下,立下谶言。
“便是为了这句话,大渊至今千年,历八任天子,无一女子。”
“不过谁说,一定是女子呢?”
青年笑了起来,就像当年与姬瑶初见之时一般烂漫,清隽眉目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意味。
为了如今身份,他还颇费了番功夫。即便有鸿蒙元息,天道也不是那般好蒙蔽,转世之后,身为神族的记忆尽数被封印,好在有人看不惯他所受荣宠,暗加毒害,才令他在生死一线间突破封印。
可惜,龙渊阁中那幅天乾星图着实麻烦,费尽姬氏旧年安排在大渊的棋子,他才得以安身帝宫一隅,不至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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