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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港有回音(二川川)


“进了大学这两年,逐渐摸索着找自己的方向,目前暂定是继续学新闻,又能出去看看,又能拿工资,应该算是比较适合我的,而且我本人也比较感兴趣。”
楚桐生长自单亲家庭,从小没见过爸爸,妈妈又要赚钱又要照顾她,能把她安稳地抚养长大已然拼尽了全力。一没钱二没氛围,三没人指导,她没有任何渠道去接触这世界的多样性,没有任何“眼界”和“见识”。
也是长到现在的年岁,又来到北城这样的大城市,一个人摸索着去接触去探寻,这才慢慢地开始认识自己,才算是真正“睁开了看世界的眼睛”。
不过这些,大概陈教授不太会理解,旁边的那位邵先生就更加不会理解了吧。
他们这样的阶层,从小书香熏陶耳濡目染,小小年纪就有极其开阔的眼界和视野,也有许多渠道去发展的特长,接触的都是世界上最新鲜最前沿的东西。
那些,她现在踮一踮脚都还够不上的东西。
她不由地从茶杯上缘从看了眼斜对面的男人。
邵易淮叠腿坐着,虚虚倚着靠背,单臂搭着沙发扶手,另一手按着膝上的书本,宽肩把那单调的铁灰色衬衫撑得好看极了,胸膛处隐有薄肌略鼓起,长腿的尽头是铮亮的手工德比皮鞋。
整个人纤尘不染,凛然脱俗。
楚桐收回视线,微笑着跟陈教授聊天。
那轻柔清丽的声线不断轻撞着耳膜,邵易淮从书页上抬起眼,看向她。
她眼里的那股子生命力,原来是出自这儿——
小地方出身,以自己的聪明和勤奋考上了A大,又攀紧了在A大读书的好机会,努力拼命向上生长,想要从拥挤的四周探出头来,看一看这世界。
真难得。
她明明有捷径可以走的。
顶着这张脸这身段,别说去港岛读研,就是出国抑或者砸钱创业,甚至给她包装个全新的身份,只要她想,总有男人愿意为她办成。
邵易淮的视线只很绅士很克制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很快就移开了眼。
在和陈教授聊天的间隙,楚桐再次瞄他。
可惜他左手落在沙发扶手外侧,还是看不到那上面是否戴了婚戒。
“……雨好像小了一些,我该走了,”楚桐顺势望向落地窗外,看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教授,我可以借用下洗手间么?”
“当然可以。”
陈教授给她指了指方向。
“好,那我等一下去您书桌电脑上拷贝一下资料,以后就都可以在宿舍剪视频了,不用再来您家里叨扰。”
“没问题,只要你方便,不耽误你正常学习就行。”
楚桐站起身,绕回到书桌后,拿起一片卫生巾塞到裤兜里,又坐下来把资料拷贝到自己带的U盘里。
沿着刚刚陈教授指的方向过去,先经过一小截走廊,然后是一扇开向楼后的小窗,右手边便是洗手间。
用完仔细洗了手,关了水龙头,拧开门把手之后,隐约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
是邵先生。
好像是在讲电话。
在这个时刻,楚桐经历了漫长的内心风暴。
以后她不会再往陈教授的住处来了,也大概率再也见不到这位邵先生了。一种还未拥有便已失去的怅然席卷了她,如此浓重如此不可逆转,让她自心内升起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和窒息感。
她深吸一口气,将门又合上。
对镜拍了拍脸蛋儿,补了口红,将本来挽着的头发放下来,浓密的黑色长发落在肩头。
从洗手间出来,转过弯,果然看到开向楼后的小窗前,邵先生正侧身站在那里,单手擎着手机贴在耳边,另一手插着裤兜,听到脚步声,偏过头来看她。
楚桐略微歪头,绽放了一个仪态万千的笑脸。
美艳清澈。
邵易淮的目光凝了一瞬,像是审视。
她把头发散下来了。
然而那审视很短暂,像是在审视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插着口袋那只手抽出来,略微抬了抬,示意她稍等。
楚桐静等几秒,等他挂了电话。
几乎是屏息,等他一步一步走近。
他还是极绅士地站在安全距离之外,楚桐却觉得自己心跳都要停止了,拇指无意识掐了掐指腹。
邵易淮微微笑了笑,“我正好也要走,需要顺路送你回学校吗?”
他的语调其实称得上漫不经心,还是那样疏离的无可不无可的态度,仿佛只是礼节上随口一问,但楚桐几近战栗,勉强维持着体面的客气的语气,说,“好的,谢谢您。”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客厅。
邵易淮跟陈喜珍教授道别,说顺路送一下这位同学。
陈喜珍笑说,“小邵真的长大了,越来越绅士。”
邵易淮边穿大衣边轻笑着摇头,“我都快三十了。”
“三十怎么啦,在我心里你还是小孩子。”
陈喜珍道。
楚桐默默听着,把有关他的点滴刻到心里:姓邵、比她大十岁。
“那我就不送啦,你们回去都发个消息给我。”
楚桐乖巧应声好,从伞桶里拿了透明伞,打开门。
邵易淮拿起那把大黑伞,走在她身后。
门合上。
两人一起往外走,站到单元门下。
雨水的潮湿气味立刻挤满了鼻腔。
大黑伞撑开,砰得一声,坚硬,带着冲击感。
邵易淮左手擎着伞柄,右手拿出手机打电话,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楚桐终于有机会仔细看他的左手。
没有婚戒的痕迹。
她松了口气。
骨节修长,冷白的玉骨般质感,手背青筋略浮着,彰显着成熟男人的力量感。
她正出神的时候,男人挂了电话,微微偏过头来,低眸看她,不疾不徐问,“……你叫什么名字?”
语气几乎是温柔的。
空气潮湿,路灯和居民楼里落下的万家灯火,统统映在路面水洼中,也映在他黑色大衣的肩头、他眼中。
仿佛他眸底盛着这世间所有的含义,巍峨的高山、亘古隽永的冰川、午夜的霓虹与升腾的青白烟雾……
于是她连心底也变得潮湿了。
那一刻,楚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要,不要与他仅止于此。

余光瞥见地上的坑坑水洼,里面倒映着昏黄的路灯,雨滴下坠,搅乱那一方朦胧,一同摇曳的还有她此刻的心事。
隔着雨幕,站在透明伞下的楚桐开了口。
“楚桐,”她轻声说,“‘四面楚歌’的‘楚’,梧桐树的‘桐’。”
四面楚歌。
选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怪,邵易淮被眼睫半掩着的眸中更多了几分探究和审视。
楚桐按捺着乱跳的心脏,勇敢地迎上他的眼神,甚至微微笑了笑。
湿冷的风拂过,携着雨丝掠过她面颊,鬓边碎发飞扬。
她抬手往耳后捋了捋,顺势转开了目光。
车灯扫亮黑暗,低调沉稳的迈巴赫转过弯驶来。
司机下了车紧步绕过来开车门,刚打开,转头看到先生身边还站着个女孩子,心下万分意外,一时没弄懂:这女孩子是要一起乘车吗?
没等他琢磨清楚,邵易淮已经走过来,单手护着车门框上缘,“上车吧。”
楚桐道了声谢,脚步不敢慢了,几分惶恐地弯身坐进去。
司机忙接了她手里湿淋淋的透明伞,“小姐,伞给我吧。”
邵易淮绕到另一边,自己开车门坐进去。
车门全部阖上,瞬间隔绝了外面的雨声。
司机往倒车镜看一眼,“先生……”
楚桐很自觉,“叔叔您好,把我放到A大西门就好,麻烦您了。”
“诶好,不麻烦,您客气了。”
司机也彬彬有礼回道,发动汽车。
邵易淮松弛地倚着靠背,西裤包裹着的长腿闲闲交叠。
嗡声震动。
他手机又响了。
楚桐一直绷紧了脊背,见他接起了电话,才慢慢放松下来,小心翼翼找个舒服的姿势,略往后倚,并紧了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的包。
“……”邵先生似是兴致缺缺,“最近都没空。”
“您需要静养,不必操心这些事,”声线很平,“……下个月吧,我会约她。”
男他还是女她?
楚桐不由去想,却立刻刹住了思路:这不是她该想的问题。
本以为对话到这里就要结束了,可电话那头的人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讲,邵易淮眉头微蹙,漫不经心地听着。
楚桐转过头看车窗外。
雨幕遮蔽了视线,可她对这一片再熟悉不过,根据那泡在水雾中的霓虹光点也可判断出,快到学校了。
陈教授所住的老小区本来就很近,即便堵车,也顶多十五分钟。
邵先生好心顺路送她,但路程太短,他大约又很繁忙,上了车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讲过,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下了车之后,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空有一个“不想与他仅止于此”的念头,可冰冷的事实如山一样横亘在眼前,不可撼动。
楚桐倚回靠背,万分小心地略转过脸,用余光去瞄他。
邵先生手肘支着车窗将手机抵在耳边,另一手搭在大腿上,心不在焉的模样。
高贵,难以接近。
车内有淡淡的木质调味道。
还有两个路口,就要到西门了。
楚桐略有些不安,各种危险的冲动的想法在脑海里冲撞,搅得她心绪紊乱。
邵易淮在这个时候挂断了通话。
他偏头看向车窗外。虽然坐在他旁边,只隔着扶手箱,可他给人的感觉却是遥不可及。
楚桐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她往前倾了倾身,对司机道,“叔叔,前面放我下来就好了,谢谢。”
司机应声好。
邵易淮似是回过神,偏头看她,礼貌说一声,“注意安全。”
楚桐这才顺理成章把目光落到他脸上,很认真地看着他,绽开微笑,“我会的,谢谢您邵先生。”
被雨幕浸染的霓虹从他脸上扫过,下颌线和鼻梁有着艺术品般的质感,眼神很平淡。
那是一种可以称得上标准的平淡,意味只有一种:顺路送人,然后到此为止。
迈巴赫平稳停下。
司机下车绕过来,擎着伞为她打开车门。
楚桐的笑容是焊在了脸上,又对司机道谢,而后迈步下车。
车门关上的前一秒,她正想回头说再见,就听里面一声,“稍等。”
她转回身,笑着,微弯身往里看。
邵易淮从扶手箱上面拿过那一团软织物,微微笑着伸手臂递过来,“你的围巾。”
楚桐不知道那时自己的表情如何,大概超级失态,因为她内心已被羞耻和难堪淹没。
那围巾当然是她故意留下来的。
道听途说来的小伎俩,给下一次见面制造借口和机会。
她没想到邵先生竟然会这样直接拆台。
“谢谢您,再见。”
她勉强维持着镇定,接过来。
邵易淮微笑着说,“再见。”
迈巴赫重新汇入车流。
雨势越来越小。
司机宗良志自二十多岁退伍之后就在邵家工作,看着邵易淮长大的,也是因着这层关系,他是邵易淮身边难得的敢对他说真心话的人。
此刻从倒车镜看一眼后座,宗良志先笑了声,说,“……先生,那位小姑娘脸色都僵住了。”
邵易淮从车窗外转回脸,“什么?”
“您递给她围巾的时候……”
大概是心不在焉,她的脸又逆着光的缘故,他完全没注意到,“……怎么会?”
宗良志斟酌着措辞,“……大概……她是故意落下的。”
乍听到这种猜测,邵易淮只觉得荒谬。
长到他这个岁数,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招数都见过了,可他完全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楚桐,她还是小孩子,一个学生而已。
他几乎是轻叹着摇头,“宗叔,她还是个学生。”
宗良志也没有执意要他相信什么,反正其实都无关紧要。
他笑了笑,“也许是我想多了。”
邵易淮重又望向车窗外,脑海里却不由浮现出在陈教授家里时,楚桐坐在书桌后,仰脸看着他的样子。
那水润润的眼眸中确实有极其明显的倾慕。
可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了,不提在别处,即便是几个世交家的年龄小一点的女孩子,都会常有这种目光。
刚成年的小女孩总会对他这样的、年长几岁的男人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滤镜。
但那都只是年纪小带来的副作用而已,等到她们再长大几岁,这种滤镜就会碎了。
他从没有放在心上,更不会因此而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
但,不可否认,楚桐那么看着他的时候,他内心不是没有波澜。
或许是,她神态间有一股成熟和幼稚交织的感觉,也或许是她鬓角的碎发被雨淋湿了,又或许是她当时顶着一张美艳的脸蛋儿却摆出了恬静乖巧的模样……
邵易淮无意去深究自己内心起波澜的原因。
可,如果宗叔说的是事实呢?
先不提她是否有意要落下东西以期再跟他见面,如果他当场把围巾还给她,真的让她觉得难堪了呢?
“掉头开回去。”
宗良志怀疑自己听错,“……先生?”
楚桐浑身都在发麻。
那围巾好像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她那幼稚的小伎俩有多上不了台面,她一把扯下来,胡乱塞到包里。
答应了陶歌,回来时候顺道去西门的那家枣糕店买一份原味枣糕。她慢吞吞往那里走,脚步沉重。
这么晚了,还下着小雨,枣糕店门前依旧在排队,好在人不是很多。
她打着伞排到队伍末尾。
“桐桐?”
前面有个男声。
楚桐抬头,是她的老乡向承远。
“……远哥,你怎么在这儿?”
向承远高她一届,两人高中时就彼此熟识,一个理科一个文科,一前一后考上了北城的名牌大学,在他们那个小县城,是无数老师口中“金童玉女”般的存在。
向承远本来排在前面,和她隔了两个人,这时候就干脆走到了她身后排着,笑了笑,“害,我们宿舍几个人在附近网吧玩游戏,派个代表出来买点零食。”
“你们这么清闲?”
楚桐笑说。
“有舍友过生日,大家陪着闹一场,”向承远低眼看她,问,“你呢?这么晚出来买这个?喜欢吃这家?”
“不是,给室友带的。”
“刚从哪里回来吗?”
“嗯,去了趟陈教授家里,帮剪个视频。”
“你们陈教授看重你,这点小事也把你叫到家里去弄。”
“也没有,”楚桐微笑着,“以后就不去了,在宿舍就可以剪。”
向承远点点头,“哦对了,今年寒假你要找实习吗?我可以帮你问问。”
他学数据管理的,暑假时候在某大厂实习,大概是干得不错,开学后实习期结束,又接了那个组兼职的活儿。
大厂业务线多,新闻线肯定有适合中文系的岗位。
“……有这个打算,但是还没定,想回老家陪陪我妈,顺便在老家找个寒假兼职的。”
“哦,那过年期间可以约着见一见,咱俩可以一起去看看老师们。”
楚桐笑着点头,“好,到时候约时间。”
说话间已经排到了柜台前,楚桐买了一块,向承远买了五块,两人各自提着往西门的方向走。
“你的包看着鼓鼓囊囊的,重不重?我来帮你提吧?”
向承远说。
“不用,是围巾,很轻的。”
口腔里蔓延出一点莫名的苦涩,楚桐无意识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向承远脚步却更慢了,似是在瞄路边的什么人。
楚桐偏头看他,疑惑的眼神。
向承远抬抬下巴,示意前头,“看这气质,不知道是哪位大佬?”
附近好几所名牌大学,因而在这地段偶尔能碰见各种大佬型人物往来校内外,同学们每次遇上,即便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也会先举起手机拍一拍发群里八卦一番。
楚桐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同时略往后仰了仰伞身,伞沿上抬。
她整个人呆在原地。
身穿黑色长大衣的高大男人,正擎着把大黑伞站在路灯下。
极细的雨丝自无垠夜空飘飘扬而下,落在澄黄的光线里,模糊了他的影子。
遇到他,他总是在光里,她总是在光外。
邵先生。
他怎么会在这?
邵易淮正在打电话,不经意偏头看一眼,略顿了下,对电话那头说,“不用了,找到了。”随即挂断了通话。
他迈着长腿,稳步朝这边走过来,大衣、铁灰色衬衫,再往下是笔直修.长的西裤,布料挺括妥帖,在雨夜里给人一种清新的洁净感,铮亮的手工德比皮鞋踩着浅浅的水洼,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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