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曲芳洲惊愕道:“如今交州兵马尚不能交付重任,而上武军此行仅六万人,半数前往西城,何人来守此地?”
李素节亦道:“我们刚刚拿下交州,立足未稳,若无足够兵力镇压,只怕他们反扑。”
昭昧缓缓吐出一口气:“自邢州调兵。”
“发生了什么?”李素节从她手中取过纸条,展开细看后,眉毛也拧起来:“并州城破,赵孟清东进……”
她抬头:“赵孟清竟又直接东进?他疯了么?”
她们尚且不敢完全撤出兵力,怕交州不稳,可赵孟清夺取并州城后,竟不管不顾又带兵东来,此时若并州起兵反抗,他便将面临前后夹击,形势危急。
“无论他疯不疯,我们都要做万全准备。”昭昧道:“赵孟清带兵五万余人,而西边各处正处在权力交接的薄弱时节,唯有我们出兵支援。”
李素节不禁低语:“这么快……”
虽然对两军对阵早有预料,但赵孟清再出奇兵,硬生生将节奏拉近,又打了她们个措手不及。
李素节稳定心绪,怕错过信息,又细细看一遍纸条,有所察觉道:“赵孟清是在并州城攻破后直接前来,岂不是意味着……”
“是。”昭昧道:“应当由他亲自带兵。”
曲芳洲也抿紧了嘴唇。
常说赵孟清出兵,只是统称所有他实际控制的兵马,而非他本人亲临。和曲准相同,他亦是武将出身,能够以青州为基点,一路攻入上京,更是横扫凉、豫、湖、并四州,谁也不会怀疑他的能力。只是他既据上京,便轻易不再亲临险境,唯有攻坚克难时出马,如并州城之战,与即将到来的西城之战。作为霸主,位比诸侯,他的出现无疑会给兵马注入强大的动力。
“调兵三万前往西城。由我亲自带兵。”昭昧语气不容反驳,道:“再自邢州调两万上武兵入交州城,迅速平定全境,确保后路无忧。”
“是。”曲芳洲应声。
命令以最快效率传达,会议解散,只留下昭昧和李素节。
昭昧刚要开口,李素节便道:“我不答应。”
昭昧顿了顿,说:“此战或许艰难。”
李素节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昭昧道:“我若不往,何人能与赵孟清气势相抗?”
李素节道:“既然如此危急,我如何能够不去?”
“我只怕你——”昭昧要说什么,又咽回去:“你得答应我保重自己。”
“我从来惜命得很。况且,”李素节道:“我有旁的顾虑。”
昭昧问:“什么顾虑?”
李素节附耳低语,又退开几分:“倘若祸不单行,我至少能够分忧。”
昭昧不能反驳。
乱世为战,很难说谁必然冲锋在前,而谁必然镇守后方。且有一点,从逃出宫那一刻起,她们从来都走在一起。
赵孟清发兵的消息来得及,却也经几百里路,传到她们手中。事情刻不容缓,军队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向西出征。当她们到达西城时,赵孟清的队伍已经踏过边界,冲入交州,防线一击即溃,他们的队伍向前推进,几日后,与昭昧隔城相望。
赵孟清一路得胜而来,士气正盛,为避其锋芒,昭昧闭门不出,一行人自城头观望敌方军队,心情有些沉重。
赵孟清的人马太多了。围城远远不足,但若正面交锋,她们将陷入被动。这城究竟该怎样守,还需要细细筹谋。
面临如此危机,夜里谁也不能安眠。近三更时,曲芳洲的营帐中仍然亮着烛火。营帐中只她一人,悄无声息,身前桌面上摊开交州地图,圈出了西城,周围各处落着轻浅的笔迹,而另一侧,则放着几张纸页,潦草地涂写着几个名字,曲芳洲手中仍握着笔,却似她的脑袋一样,无凭地一点一点。
夜已经很深了,自远处传来兵甲声,当是战士巡营,而近处,似也有细微声响,如金戈交碰,越来越近,越来越缓,透着屏息凝神的紧绷,却也随着距离的缩短,终于显露出细密交织的步伐。
人,很多人。
他们冲进了曲芳洲的营帐!
风卷进来,烛火微晃。困倦的曲芳洲脑袋一磕,猛然惊醒。几乎同时,刀光雪亮!
曲芳洲陡然睁眼,将欲起身向旁边一翻,另一侧却又迎来锋芒。
眨眼之间,刀出鞘响,将她团团围住,当最后一点睡意消散,一把刀落在她颈上。
曲芳洲抬眼,正视着面前的人,惊讶,又不惊讶:“是你。”
“是我。”来人道。
曲芳洲吐出一口气:“上次也是你?”
“上次不是我。”来人道:“但我本希望是我。”
曲芳洲瞄一眼脖子上的刀,说:“大敌当前,自乱阵脚,宋将军带兵多年,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宋将军冷笑一声:“只要二郎交出兵权,我自然与二郎同仇敌忾。”
曲芳洲没有纠正他那根深蒂固的二郎印象,道:“兵权不是我一言便能交割的,纵然我说,只怕你也不信。”
“不错!”宋将军笑道:“你说与不说,没什么两样。我想要的,自会去取。”
曲芳洲面容微紧:“除了我,你还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宋将军道:“自会有人帮我去做。”
曲芳洲眉头微皱:“莫非你们……”
“你们要造反不成?”另一处居所,昭昧语声决然。而她的面前,同样是无数刀光照影。
“何来造反一说。”为首者道:“不过是公主为敌所戮,我等竭尽全力,为公主复仇。”
昭昧冷笑:“看起来你们筹谋已久了。”
“若非如此,不敢到公主面前献丑。”男子打个手势道:“捆起——等等!”
他突然反应过来:“公主身边那个侍卫——”
话音刚落,人影闪过,他后脑勺猛然一痛,似有重物磕上,将他砸得一个趔趄,反应之中挥刀向后,正迎上一击,心中一喜,又突觉不对。
送出的刀锋并未吃力,竟中途折断,半截回弹,削向他的手臂。
“啊!”他惊叫一声,刺破夜的安静。
夜不再安静。
四处声起,屋外步伐整齐,不知多少人铿锵而来,火把照出人影,透进门户,在地上投下散乱交织的阴影。
男子自疼痛中缓神,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
昭昧尚未回答,门一开,裹挟进夜的寒凉,以及兵戈相见的厮喊。
率先走入的,却是李素节。
她面色微沉,道:“有人欲烧粮草。”
昭昧的神色也落下来:“她也终于还是动手了啊。”
“莫非你们竟把主意打在了公主头上?”曲芳洲道:“这是造反。”
宋将军笑了:“大周都亡了, 我们这算造哪门子的反?”
曲芳洲紧盯着他,忽又微笑:“只凭你们这样的谋算也能够成功吗?纵然控制了我和公主,想必其她将士也不会答应。”
“那就是你们的错了。”宋将军笑得阴恻:“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们竟将人马都留在了邢州和交州城,如今西城当中,近半数是我们的人, 如今你和公主也落到了我们手里,剩下的人就是想要反抗, 也得看我们答不答应了!”
曲芳洲叹息一声:“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宋将军脸色微正:“你若是乖乖听命,或许能多活些时日也说不定。”
曲芳洲正视他:“看来你是不会留我们性命了。”
“不错,待你们发挥了作用,就该死在手下了!”宋将军再无交谈打算,向旁边的人使个眼色,道:“把他带走!”
旁边的人没动。
宋将军又道:“把他带走!”
“不必了。”曲芳洲手腕一抖, 绳扣解开。她抖落绳索, 款款起身道:“毕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宋将军察觉不好, 转身要跑。
曲芳洲轻声道:“拿下。”
前路瞬间封堵,门口涌入更多士兵将他们困住,拿些妄图举刀还击的人见得潮水般的敌人,稍有犹豫,便已经一败涂地。
唯有宋将军,不愧为战将, 举刀还击, 眨眼砍倒数人,向前猛冲, 却被层层叠叠的士兵围住,而身后, 曲芳洲拔刀出鞘。
从被缚成囚,到缚人成囚,不过是几次呼吸的时间。
当曲芳洲收刀还鞘,曾用在她身上的绳索已经将宋将军牢牢锁住。他疯狂挣扎,面貌狰狞:“你算计我!”
曲芳洲眉目淡然:“既然早知有人意图杀我,又怎会毫无防备。”
“我们明明——”
“你们明明足够小心,”曲芳洲道:“我只是在每支军队里都放进了自己的人。”
“所以,”宋将军咬牙切齿:“这是陷阱?”
“不。”曲芳洲道:“这是时机。”
她亲自查过绳扣,又缓步上堂,坐回她刚刚昏昏欲睡的地方。
桌面上放着两张纸,一张是地图,刻画着。半个时辰前,她满腹心思都在战事,面临当前险境,思考倘若此战不敌,又该以何处为退路。她勾勾画画,忽略掉无险可守的大片坦途,将目光落在那片山林,思忖倘若需要撤退,唯有险要的地势能够切断对方的快速追逃。
可当她在思考如何对敌的时候,却有一群人在思考如何对付她们。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
交州固然重要,但与邢州相比却远远不及,最可靠的战士们留在邢州,那么自出征交州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时刻准备着可能出现的背部之敌。
桌面上的另一张纸,写下的正是她的怀疑。几个名字痕迹轻浅,其中一个正是眼前的宋将军,而另一个……
曲芳洲抬头:“公主那边可有动静?”
很快有人回报:“公主那边已经解决,目前安好。”
“好。”曲芳洲道:“传令众举刀战士,贼首已被拿下,收刀者不杀。”
他们受宋将军支配造此乱局,罪本当死,但战士常常没有个人意志而以服从为要,到头来只是盲从,大敌当前,倘若杀死这近半人马,无异于自断臂膀。
曲芳洲吩咐手下收拢士兵,自己带着宋将军前往昭昧的住处,却在中途遭遇,见昭昧似目的明确地去往一处,不禁问:“这是去哪儿?”
昭昧瞥见宋将军,答非所问:“杀了吧。”
曲芳洲抽刀断掉人头,便跟上昭昧的脚步,走出一段路,诧异:“这是……”
“粮仓。”李素节道:“在他们暴动的时候,有人溜进粮仓,意图放火。”
曲芳洲惊讶:“他们竟要火烧粮仓?”
“不是他们。”李素节道:“另有其人。”
宋将军等人虽然心怀不轨,却只为夺权,亦不愿向赵孟清或李璋拱手,因而即使捉到她们,也不过想借战斗名头将她们消灭。
但火烧粮仓者不同。
曲芳洲问:“谁?”
昭昧吐出一个名字。
“她?”曲芳洲反而平静下来,说:“的确,曲大既死,她怕是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曲准丧命的真相尚未揭开,意味着昭昧即使想杀曲大母亲亦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只能答应她出家的请求,同时心怀忌惮,派人前去看守。
她可还记得,当初曲大在军中安插细作,他母亲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而她仍未知晓此人还留有多少后手。
初时心怀警惕,但时日稍久,事务繁多,她也就忘在了脑后。
却有李素节在旁提醒,临行时耳语,提及这个问题。
偏偏就发生了,赶在一切混乱的时候。
昭昧面色沉肃,问曲芳洲:“那些作乱的士兵,都处理了吗?”
曲芳洲道:“已经派人前去收拢。”
昭昧点头,眼前已经到了粮仓。
点火几乎成功,自粮草一角烧起,时值混乱,倘若没有事先防备,只怕就要被得手。此刻,未能燃起的火势已经熄灭,几个人捆绑着纵火者跪在昭昧身前。
李素节问:“他交代了吗?”
士兵回答:“没有。”
李素节转向纵火者:“你究竟有没有同伙?同伙何人?他们为何没有出现?”
例行公事的询问,本没抱多少期待。可话音落地时,却见那纵火者抬起头来,映着火光露出森森的笑。
“同伙?”他说:“有啊。”
李素节立刻问:“他们在哪儿?”
“他们在哪儿啊……”纵火者嘿嘿地笑着,说:“你们马上就要知道了!”
说完,他突然撞向刀刃,鲜血溅出,立地身亡。
所有人心头发冷。
曲芳洲立刻反应:“快,去严查各处,一旦发现可疑人员,格杀勿论!”
“报!”
一声惊破原本喧嚣,令所有声音都淡了下去。
传令兵扑跪在昭昧身前,抬头时面色惶恐:“公主,西门、西门——”
曲芳洲喝道:“说话!”
他颈项爆出青筋,声嘶力竭道:“西门大开!”
传令兵为惊恐所慑, 嘶吼出那一声就虚脱地跪坐在地。
那话没头没尾,曲芳洲揪住衣领拉他起来,沉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传令兵抖抖索索道:“不知道怎么回事, 负责看守城门的人里,突然就,就有人造反, 杀了另外几个,把城门打开了, 然后,然后……”
曲芳洲将他甩到一边,回头道:“我去看看。”
曲芳洲匆忙离去,剩下昭昧和李素节,也将事情听了个齐全。两人相视一眼,心头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词:
声东击西。
火烧粮草只是诱饵, 真正的目的是釜底抽薪。好狠毒的计谋。
昭昧回眸看一眼地面的尸体, 恨不能回去再捅几刀, 可眼下这不重要。她们立刻前往城门,还没有靠近,就已经在火光中见到涌入的乌压压的士兵。
这里已经乱成一团,无法前进。
昭昧和李素节后撤,找到城中最高的建筑物,远望时眺过城墙, 在黑夜中见到城门外蜿蜒曲折的星火密布。那是赵孟清的兵马。
近处, 厮杀声不绝于耳,几乎将她们包围, 分不清何处是战士,何处是敌人。
谁也没有开口。
形势赤、裸地摆在她们面前。
脚下是交州的领土, 是西城的土地,是她们刚刚攻城略地得到的战利品,城中兵马尚有近半来自交州,曾与她们交手,而余下三万人马,更有一万余人就在今夜叛变,尚未能重新划定立场,就再度遭逢巨变。
赵孟清率领五万兵马冲进这座城池,彻底击破了她们避己短处的拖延战术,将胜负系于短兵相接的剧烈冲突。
而这一切,只因为那个远在邢州的人。
昭昧勉力压下不合时宜的怨愤,问身后战士:“可能重新关闭城门?”
战士低头不答。
昭昧怒扯缰绳:“我去!”
“不行!”李素节拉住她:“现在形势不明,你是主帅,不能轻举妄动。”
昭昧道:“正因如此,我更要冲在前面!”
李素节克制着语气,手上力道不减:“等芳洲回来。”
昭昧一滞。李素节劝道:“只有她回来了,我们了解了情况,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事实上,有些事情,不需要曲芳洲回来,就已经能看得分明。
只是,她不甘心。
她从未输得这样惨,上一刻还胜券在握,甚至为自己接连戳破两桩秘事而感到些许得意,下一刻,惊变就席卷而来,将所有胜利都碾进土里。
可她还是咬牙,放下了缰绳。
明知必败仍冲锋在前,或许会被称作英勇,实则愚蠢过头。她唾弃那样的愚蠢,又希望曲芳洲能带来一点意外。
但是,没有意外发生。
曲芳洲奔马归来时,身后赫然跟着另外几匹马。她下马,向昭昧递出缰绳。
昭眸光昧紧锁:“什么意思?”
曲芳洲道:“已经拦不住了,趁现在还能抵抗,走吧。”
昭昧问:“什么是拦不住了?”
曲芳洲避而不答,将一张图纸塞给李素节:“这是地图,我已经做好标记,你们按着路线走,出北门向东,绕开平路,走山地甩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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