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胜归来,兵马再次入驻西城,战士们为失而复得而欢喜,昭昧则立刻叫来曲芳洲,说出了最挂念的事。
“这里?”曲芳洲看着地图上圈出的位置。
“是。”昭昧道:“安排人手,随我去查。”
曲芳洲道:“我去吧,您就不要去——”
“怎么?”昭昧打断她:“怕我不敢吗?”
曲芳洲改口道:“好。”
昭昧带着人马来到那片悬崖下。还没有走近时,就已经踌躇不敢向前。
曲芳洲说得没错,她的确怕。可是,恐惧没有任何用途。
她在原地驻足许久,到底选择向前,亲自走入那片悬崖,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踩了三遍。
“没有人。”昭昧道。
曲芳洲目光微亮:“那应该是件好事。”
“嗯。”昭昧紧绷的面孔上露出笑容,重复:“嗯!”
赵孟清若搜到了李素节的身体,必然会不择手段将真相放到昭昧面前,可他没有说,说明李素节不在他那里,而她又不在悬崖之下,只有可能,她在别处。
有人救走了她。
昭昧拿下西城时,李素节的伤势已经基本痊愈,能够行动自如。当初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忍受了半个月的食不甘味,下床后,李素节就着手自己做饭。
不知总想在旁边指手画脚,李素节直接将她拒之门外,终于,在炸了几次厨房后,做出了能够吃下去的食物。形势逆转,换做不知蹭饭,偶尔点评几句一般般。
李素节摔下筷子,道:“那你不要吃!”
不知语气一转:“但比我做得好。”
李素节好气又好笑,有时候居然会觉得每天这样吵吵闹闹的也挺好。
然而这日,一切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她们坐在桌旁吃饭,不知点评着,说饭做得涝了,又说:“我要走了。”
李素节没反应过来:“什么?”
不知讶异:“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想赖在我这儿?”
李素节有些羞恼:“我没有。”
过了会儿,又问:“你要去哪儿?”
不知答:“居无定所,四海漂泊。”
李素节说:“不是说要多和我待一阵吗?”
“你听见了啊。”不知笑起来,沙哑的声音听久了也习惯了,说:“难道你还真赖上我了不成?”
李素节低头戳着米饭不说话。
不知问:“要和我一起走吗?”
李素节抬头:“去哪儿?”
不知慢吞吞道:“可能把你卖了吧。”
李素节道:“卖了我也抵不过你那些饭钱药钱。”
虽然嘴上总是得理不饶人,但她奇怪的能够分辨出饭菜的价值,虽然那些好东西常常没得好吃,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不知亏待了她。
“好吧。”不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要和我走吗?”
李素节答应了。
她不知道不知为什么突然说要走,但走出这一片漏雨的小院,她才发现天下有这么大——似乎也没有很惊讶。
她知道了许多窝在小院里不会知道的事情。诸如,她们所在的交州已经成为长安公主的地盘,而再往前,她们进入了并州,那是赵孟清的地盘。
果真如不知所言,她们居无定所。
前一天还在并州城内,后一天,已经迈进了凉州的地界。
她举着地图,能够分辨图上的路线,在不住向北。
她们见过了凉州北风卷地的乱石狂沙,又踏入汝州一望无际的苍茫原野。她在这里品尝了北域而来的烈酒,亦驰骋过北域而来的骏马,在草原上奔腾时,无端想起从前似乎也曾这样俯身散马蹄,却不是在此时此地,感受朔风刀割一样拍在脸上。
她们似乎要走成一个圆圈,从汝州无边的草原,又踩上幽州皑皑的白雪,继而向南走入颍州。
走过这数月,李素节已经摸清了天下格局。颍州是李璋的地界,而李璋据天下三州,在赵孟清养伤之时,曾趁虚而入,攻打上京,却未能成功。赵孟清不知何时伤势恢复,刻意引他来战,正等他踏入陷阱,立刻反击,拉开了双方势力冲突的序幕。
听到这消息时,李素节下意识道:“李璋势力这样弱,何不先寻求联合?”
话一出口,自己也为之诧异。
不知道:“你怎知他没有试过。”
“失败了吗?”李素节道:“那也该居中挑拨,隔岸观火。无论如何,他势力最弱,却率先出击,实在不够明智。”
“居中挑拨……”不知漫不经心道:“焉知不是有人棋先一招。”
李素节微微皱眉:“你是说,有人挑拨李璋出兵?”
不知没有继续的意思,付了钱,说:“走,给你换个装。”
再次出门,李素节脸上便多出了许多坑坑洼洼,看起来惨不忍睹。但她本人的注意力不在于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追着不知问:“都说李璋身边有厉害的谋士,不是有个崔玄师吗,哪里就这么容易被挑拨呢?”
不知似乎不耐烦了,说:“只要角度找得好,什么事情做不到?”
李素节微愣,点头:“也是,说不定其中还有什么我不知晓的事情。”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不知身后,又钻进自己的思维里——这段时间,她沉思得越来越频繁,总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说,不知也不提,就这么进了颍州,第一次进到一方势力的中心。
李素节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起来,大约仍怀着对李璋行事的疑问,她观察得格外细致。身后有一乘车马走来,也没有留意,直到车子从她身边经过,似有人挑开窗帘,喃喃的一声清晰地钻进她的脑海。
“这张脸,该去明医堂看看了。”
李素节蓦然扭头。
“嘿,不认得吗?”旁边的人说:“那可是任家女,太子眼前的红人!别看是个女人,还断了腿……”
后面的话李素节没有听清,那声音钉在她脑海里,可她只捞起一个词。
明医堂。
环顾四周,不知不知何处去了。
经常有这种时候,走着走着,不知就不见了。她知道不知丢不了,就也不放在心上,只是这次,趁她们分开,她想去那个明医堂看看。
为什么要趁她们分开时去,李素节也说不明白,只是从明医堂走出来后,她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找到了那理由。
夜已经深了。她沉默地往住处走,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可终究走到了头。
她站在门前,将要抬手敲门,又转过了身。
“吱呀”一声,门恰在此时开了。
李素节不知如何是好。
“进来。”不知表情看起来没什么两样。
李素节走进去,就看见桌上摆着一册书。
不知微抬下巴:“送你的。”
李素节走过去,封面没有任何名字,打开后亦没有署名,只有密密麻麻的内容,翻了一页又一页,眼睛不知不觉模糊了,觉得这书好像永远翻不到头,也不想翻到头。
不知伸个懒腰,歪在床上说:“本来还差一点,但这两天总觉得你要走了,就赶出来了。”
李素节摸索着书页,轻声问:“送我吗?”
不知反问:“嗯。”
李素节弯起嘴角,笑道:“总该有个名字吧。”
不知说:“懒得想了。”
“那署名呢?”她克制着颤抖的声线,说:“这总不需要想吧。”
不知沉默片刻,点头:“也是。”
她走过来,带着些疤痕的手中已经握上一支笔,自李素节身后弯下腰,手臂半环过她的身体,道:“按住。”
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啪嗒。”一滴眼泪砸下来。
李素节慌忙擦去泪水,带着鼻音说:“好。”
她按住纸张,像很久以前经常做的那样。那会儿,她偶尔心情好时,也如这般挥洒自如,白纸黑字,笔走龙蛇。
有时候,也如这般,潇洒地落下那三个字:
武缉熙。
武缉熙。多么熟悉的名字啊。
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 就这么出现在面前,与她相守了一年时间。她短暂失去了记忆,而她亦用幕篱遮住了面容, 她们抛开了昔日的君臣尊卑,像朋友那样打闹、拌嘴。
其实,相处那么久, 多少次幕篱就在手边,只要她动作便能揭下来, 见到那张脸。可是她没有。
薄薄一层幕篱,隔不断不知由内而外的视线,又如何能够截住李素节由外而内的窥探?
只是,当她渐渐找回记忆,越来越觉得那轮廓熟悉,她反而越来越抬不起手, 想见, 又怕见。
现在, 一切猜测成为肯定,不知写出那三个字,又何尝不是揭开了第一道幕篱。而第二道幕篱,仍旧留在她脸上。
李素节的泪汹涌地落下来,怎么也擦不干净,几滴落在那三个字上, 晕开了一片。
她手忙脚乱地合上书页, 扯开身体,急切的心情冲淡了更复杂的情绪, 她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不知, 抬起手,指尖艰难地向上攀爬,碰到了面纱柔和的一角。再向上勾起手指,她就能见到阔别六年的脸。
可她的手指颤抖着停在了那里。
武缉熙叹息一声,捉住她的手指,说:“是我。”
李素节一把抱住她,捧着她的脖子泛起哽咽:“您还活着,您还活着,您还活着!”
“是啊,活着。”武缉熙轻拍她的后背,长久地等待着,等她的抽泣声渐消渐止,松开手,说:“所以啊,现在生怕见到你这样的老朋友。”
李素节目光莹亮:“谁见到您不会激动呢。”
武缉熙摇头:“我宁可谁也不要见到。”
可是已经见到了,很多事情就不能避免,李素节道:“殿下——”
“别叫殿下。”武缉熙道:“叫不知吧。”
李素节试了试,那么随意的称呼,实在叫不出口,又改道:“武姨。”
武缉熙没再反驳,说:“你应当认得钟凭栏和赵称玄。”
话题转得快,李素节讷然点头:“怎么了?”
“她们救了我。”武缉熙道:“你不是想问这个吗?”
李素节赧然一笑:“是。我想知道您是怎么逃出来的。”
武缉熙道:“这件事开始得比宫变那夜更早,大概,从李璋出生那天开始吧。”
那些事情于她都成了过往,说起时,所有危机和痛苦都变得平平无奇。她说得平静,李素节听得却不平静,惊异于一切发生得那样早,意外,也不意外。
毕竟,那逃离从未停息。
只是从前总是失败、失败、失败,也正因有了无数次失败,她们才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李素节从武缉熙的讲述中,将原本就存在于记忆里的细节串在了一起。
逃离的计划是从李璋出生那日开始的。
也正是那日,赵称玄入宫,长久对外封闭的坤德宫终于走进了一个生人,也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但真正的筹谋,还要追溯到那之前更久更久。
那时,钟凭栏流放期满,得以归来,多少年在流放地的苦难生活里,她无依无靠没有亲人,支撑她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念头:她想报恩。
可武缉熙入了宫。
在天下人眼中,成为皇后的多么无上的荣宠,钟凭栏亦未能跳出这观念,只是比旁人更多一点,想起当年的刑堂上,武侍郎侃侃而谈,力压群雄,定夺了她的性命。
那样的人,那样的人……
真正意识到问题,还要晚一点。
从武缉熙踏入皇宫那一刻起,天下的风向都随之一变,好像一夜之间,没人记得她是宰相,没人记得她曾立身朝堂,甚至,连提起她都成了忌讳。钟凭栏几次触犯了这忌讳,询问时,才知道是陛下传出的禁令。
没人敢提起那个名字。
钟凭栏和武缉熙说起时,也不能肯定究竟是哪一个瞬间做出的决定,总之,她从经商做起,以强大的财力做支持,一手组建了明教,收养了许多女婴,亦以名下的众多女性为诱饵,吸引了数十载钻研女科的赵称玄。
此后,才有了武缉熙生育李璋时难产、赵称玄奉旨入宫的事。
那么多年的努力,只为了这可能到来也可能不会到来的一次时机。
幸而,它来了。
赵称玄带来了钟凭栏的消息。她们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只等下一个混乱的时机。
而那时机,自然也不会太远。战火危急,随时可能烧到上京、烧进宫城,在那足够混乱的夜里,她们将派人手前去迎接。
她们的计划足够缜密,可现实总发生得比计划更离奇。
那一日,武缉熙已经做好准备与昭昧分别,可李益却提刀杀进了她的宫殿。
多少年积怨的仇人就在眼前,那一刻,决定只在瞬息之间。
她送出了那一刀。
曾经失败地将刀插在他肋骨,自那时起,日思夜想过千百遍,只希望机会再来时能不差半点,这一次,她直直地捅进了他的身体,挟着全身的力气和经年的仇恨,半点不留余地。
李益死在了她手里。
“可那时明明……”李素节急问。
“嗯,受了伤,但没那么重。”武缉熙道:“我装的。”
李素节哑口无言。
武缉熙又说:“也没那么轻。后来放了火,也差点没逃出去。”
李素节道:“那怎么……”
“有人来接我。”武缉熙道:“我刚说过。”
李素节遭到抢白,有些哭笑不得:“您现在的性情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哦。你都说那是从前了。”武缉熙道:“现在,大概和凭栏相处久了,也跟她学了点儿。”
说起钟凭栏,李素节想起什么,恍然道:“我们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说有个朋友受了伤,似乎治了很久——”
“是我。”武缉熙道。
李素节推测,她身上的疤和这烟熏火燎的嗓音,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但她没有再问,无论如何,活下来就好。
而得到这样大的惊喜,她竟觉得,此番坠崖也不全然是坏事。
只是,她总要回去,她和武缉熙,亦终有一别。
尽管答案十分明显,她还是忍不住问:“您……不去见她吗?”
“不了。”武缉熙道:“想见早就见了。”
李素节道:“以为您去世的时候,她很伤心。”
武缉熙怔了怔,轻声说:“决定离开她的时候,我也很伤心。但那样的伤心,一次也够了。”
李素节不禁问:“为什么?您既然写下了这本书,又为什么不干脆和我一同回去?”
“写下这本书,就是因为不打算回去了。至于为什么,”武缉熙道:“没那么多为什么,不想就是不想。”
李素节还想说什么,武缉熙挥挥手,显出几分强硬口吻:“别说了。谁说我非要回去才算个人吗?”
李素节默然。
武缉熙缓了语气,说:“你回去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们有你们要做的事情,而且能做得很好。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而且,和你们没有关系。”
这话说得太生冷,李素节心头一酸,又勉力压下,问:“您想做什么?”
“不知道。今天想做这个,明天想做那个。总之,想做就去做了。”武缉熙起身,走到门前,又道:“不要来找我。”
她走了。最后那句话击在李素节的心口,无端令人想到,或许今日一别,她们再也不会相见。
刚刚沉入重逢的喜悦,又要面临永恒的离别。
何其残忍!
她想要立刻冲出门去拉住她,请她留下来。可她按住了两条腿,终究没有动,只是伏在桌面,埋起脸,坐了很久很久。
又猛然坐起,冲了出去。
她冲出房门、冲出客栈,冲到大街上,在人群中往来穿梭。但是,没有武缉熙的身影。
她消失了。再一次从她生命中消失了。
她在街上站了很久,身边有形形色色的人与她擦肩而过,短暂地碰面,分别后又不会相见。
夜色浓了。
她回到客栈,见到那本书,摩挲着那泪意晕染的字迹,将它放进包袱,背起行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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