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二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叹了口气。
“甘心吗?”
公主的质问响在耳畔。
有谁甘心呢。
可他生来如此。生来就是个错误。
他的全部努力,都注定没有意义。
曲大收回视线,迈开步伐。
忽又停下。
“如果机会到你手中呢?”
机会已经在他手中了。
曲二低头看着掌心,缓缓握紧,眉头拧起。他大步走出。
很快,夏花接到了曲二的消息。
她们是在倡肆外见面的。自从知道曲二有意为夏花赎身,娘主一怒之下控制了他的花销,从那之后,她们只能约在外面。
夏花来的时候戴着幕篱,到人多处,下意识地压下前檐,左右看看,才坐到曲二对面,挑起半边幕帘。
她刚落座,曲二说:“父亲有意让我从军。”
夏花早有预料,直接问:“你想还是不想?”
曲二说:“我不知道。”
夏花问:“那你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曲二啜了口茶,放下杯子,说:“我的情况,你最清楚。你觉得,我该去,还是不去?”
夏花笑盈盈地问:“我说的你都听吗?”
曲二稍一犹豫,点头:“你说。”
夏花看着他,微微启唇,吐出两个字:“不去。”
曲二眉毛一动, 正要开口,就听夏花噗嗤一笑:“我开玩笑的。”
她抬手,轻轻搭在他手背, 直视他的眼睛,说:“去吧。”
曲二抬眼。
夏花微微一笑:“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是的。当夏花说出“不去”两个字的时候, 曲二发现,他已经找到了答案。可此刻, 他注意的却是夏花的眼,关切地问:“你怎么……”
夏花眨了眨湿润的眼睛,笑道:“没什么,感动的。”
话音落时,一颗眼泪也从脸颊落下。她忙拭去泪水,笑道:“你终于走出这一步, 我也为你开心。”
曲二担忧地看着她。
他这么看着, 夏花忍不住, 又一行泪水流下来。她再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断,嘴唇稍动,就逃出一丝呜咽。
她颓然放弃,伏在曲二肩头,无声哽咽。
曲二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像她说的那样, 他终于走出这一步, 该开心才是。
但是,他似乎又知道她为什么哭了。
这哭泣并没有持续很久, 泪水刚刚沾湿肩头,她便抬起头, 擦干泪。夏花仍是那个夏花,还能挤出几分笑意,只是声音喑哑。她放下幕帘,起身抱了下曲二,抿唇不语,眼神却什么都说了。
曲二看出来,温声仿佛劝慰:“下次见。”
夏花强笑了下:“下次见。”
可她刚走出一步,曲二就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缓慢回头。曲二抬手,似要搭上她肩头,手指动了动,又一根根收回,微笑说:“没什么。”
夏花苍白一笑,步履匆匆地离开。直到她背影消失,曲二一声轻叹。
他连自己的路都还要摸索着走,又怎么指点旁人该走的路呢。
再度站在曲准身前,他说明了决定。曲准有些意外,但没多说,吩咐道:“第一个任务,去处理大郎留下的烂摊子。”
曲二问:“怎么算处理?”
曲准道:“无论用什么方法,收拢驼驼山的人马。做不到,就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曲二平静地说:“这是您当初也没有做到的事。”
曲准笑了下,目光沉沉:“那是因为一群山匪,不值得我兴师动众。况且,当初陆老当家还在。现在,他已经死了。”
曲二再没说什么,点点头:“好。”
曲二刚走,曲准的亲信进屋,面上带笑,说:“恭喜郎君,二郎终于愿意走出一步了。”
“他娘那样的人,居然能养出他这么不争不抢的性格,也不知像了谁。”曲准摇摇头,语气一转:“那边什么回复?”
亲信道:“公主拒绝了,说没心情钓鱼。”
曲准笑:“恐怕是心情太好了吧。”
亲信问:“您是觉得大郎这次的事,和公主有关?”
“至少也是落井下石。老大这毛躁性子……”曲准轻哼一声:“偏偏还和公主不对付。”
亲信小心地说:“她们若是对付了,对您来说,恐怕也不太妙。”
曲准瞥他一眼,没有反驳,说:“老大……看京城那边的形势,姓何的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这批战马得抓紧时间交易,这次就让老大也跟着去吧,跑这一趟得些时间,最好能磨掉那急躁的性子。”
“是。”亲信感慨道:“姓何的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离皇位近了,就被冲昏了头脑,什么都顾不上了。”
“不说他是个卖草鞋的,”曲准自言自语般说:“这天下,便是王侯将相,谁能对那位置无动于衷啊……”
曲准起身,坐到棋盘前,也意味着该送客了。亲信迈出的脚步顿了顿,转回身来,有些迟疑。
曲准让他直说,他才开口:“您最近的动作和从前不太一样,尤其在公主的事情上。”
曲准摩挲着额角,沉默片刻,缓缓道:“那次在军营,你看到了吧?”
亲信道:“公主在的那次?是,我见到了,您有意杀鸡儆猴。”
曲准笑了下,意味深长地说:“杀鸡儆猴?那也要有效果才算。”
亲信不解其意。
“你以为,”曲准问:“寻常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人死在眼前、血溅在身上,而她还只有十二岁,会怎样?”
亲信不假思索:“畏惧。”
曲准说:“我派去的人回来却说,比起畏惧,这位公主更愤怒。”
亲信想了想,说:“有那样暴虐的父亲,又经历过山匪,或许也该如此。”
“不。”曲准摇头:“有那样喜怒无常的父亲,更应该恐惧才对啊。”
亲信肃然:“这样看来,这位公主并非看起来这么人畜无害。”
“这样不是很好。”曲准声音冷冷:“比起不谙世事的天真公主,我倒更希望她懂事一点,这样才好和她……讲道理。”
亲信若有所悟:“那钓鱼的事情?”
曲准理理衣袖,随口道:“她心情不好,就过几日再约。”
亲信说:“还有一件事。”
曲准眼神示意,他斟酌开口:“倡肆那边,各处都已经报上了名单,计划这几日动手。但是,我看到,秋叶娘子也在名单上,恐怕是娘主的意思。”
“秋叶?”曲准愣了下,皱眉:“这也值得和我说。”
曲准摆摆手,亲信离开,按照他的吩咐给曲大带去了消息。
曲大要随商队前往买马。
曲二从军、曲大买马,这两则消息没多久就传遍了曲府。
娘主率先听闻曲二从军的事情,正拉着曲二一番喜悦,紧接着又听到曲大去买马的消息,脸上的笑容消散几分。
邢州本地也有马匹繁育,但真正的战马,还要数北方边境的品种最优,曲准时常派人前去交易。只是从邢州过去,路途遥远,遑论如今局势混乱,青州刺史正和何贼对战,说不定就要被牵扯进去,对曲大来说,简直是近乎打发的安排。
但换个角度,买马这样的大事,曲大如果能办好了回来,足够抵消他的错处。
娘主不禁忿忿:“你耶怎么也不肯放弃他!”
曲二说:“这才刚刚开始,哪里就到了放弃的时候。”
娘主又自我安慰地笑起来:“不管怎样,这次是你赢了一局,他要去买马,这一走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这就是你的机会了,千万好好表现,把驼驼山的事情办好,让你耶看看,曲大做不成的事情,你能做到!”
曲二提醒:“我是要随军去的,这一去,也不知多久。”
“那也比曲大好些。”娘主反驳。
曲二闭口不言,之后不管娘主说什么,他都耐心地“嗯”“好”“是”,终于结束这一番对话,心里的事情却半点没有解决。思前想后,他找到昭昧。
这一走,别的他不担心,唯独放心不下夏花。他想拜托昭昧照顾她。
本以为要费些周折,可昭昧轻易就答应了。
因为昭昧心情不错。
最近她做什么都很顺利,成功把陆凌空送回驼驼山、把曲大踹到天边,还把曲二推进了军营,相比之下,照顾夏花实在是小事一桩。
等曲二走了,李素节忍俊不禁:“你现在高兴得尾巴都翘起来了。”
昭昧凑到李素节面前,晃晃屁股,好像真有尾巴一样:“这样吗?”
李素节笑意盈盈:“你还真顺杆儿爬了。”
慢慢的,笑意收敛,有些忧虑:“但这样一来,恐怕也糊弄不了曲准多久。”
昭昧不以为然:“我若是只想做一把刀,不管谁握着,能刺向敌人就好,那就无所谓藏拙。可现在我却想做握刀的人,我想要有自己的刀,就不能什么也不做了。”
说到底,邢州是曲准的地盘。曲准想对她们做什么,简单得很,她们想要动作,却必须小心翼翼,即使这样,也难保有暴露的一天。
可要她再像原来那样消极等待,是不可能了。
就像逃出皇宫那日,她主动握起了刀,之后就再没有放下。
“曲二呢,”李素节问:“他也算你的刀吗?”
“现在不是。但我想他是。”昭昧不容置疑地说:“他也早晚会是。”
李素节若有所思:“曲二和曲大不和,自然不是他的人,但他的父亲可是曲准,血缘关系并不是那么轻易能够动摇的。”
昭昧蒙了蒙,旋即恍然:“我是不是没有和你说过?”
“什么?”
“曲二有个秘密,握在我手里。”昭昧比划着握拳的手势。
李素节不明所以:“威胁他吗?”
“并不需要威胁。”昭昧摇头:“我答应他不和别人说,但你不是别人,告诉你也没关系。”
她凑近李素节的耳朵,嘀咕几声,李素节的眼睛慢慢睁大,等昭昧说完,她仍怔怔的,良久,吐出释然的叹息:“原来如此。”
“你从前总劝我离他们远些,现在该知道我不是傻子了。”昭昧说。
李素节神情无奈:“我从不担心这点。”
她抚摸着昭昧的发顶,说:“过几日,我要回趟李家。”
“去嘛。”昭昧随口答应,心里却想起别的事情。
曲二即将接手驼驼山的烂摊子,为的是吞并驼驼山的人马,不巧陆凌空也在处理驼驼山的烂摊子,为的却是和曲准势不两立。
不知这两个人碰到一处,究竟谁胜谁负。
她有点好奇。但很快她不再好奇,更复杂的情绪占据了她。
何贼死了。
青州刺史攻破京城。曾经灭亡大周、害死她家人、令她一路奔波流离、聚集她全部仇怨的那个何贼,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于战火。
何贼登基了。登基后, 他死了。
昭昧以为自己会开心。毕竟,她所经历的这一切,归根到底, 都因为何贼灭了她的国,亡了她的家。曾经优渥的生活一去不返,爱她的人也死在那场战乱。
可是, 她并不开心。听到消息的瞬间,心口就堵上了一块石头, 看不见摸不着,却也挪不开搬不动。
怎么就死了呢?
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昭昧不能接受。
原本她只想逃,以为隐姓埋名活下去就好,后来她发现并不满足,仅仅活下去远远不够,她还要复仇, 那些吃过的苦、受过的难, 她都要始作俑者千倍万倍地承受。
可就在她刚刚迈出脚步, 还为自己的成功而沾沾自喜的时候,那个仇人却死了?
就好像,她攥紧拳头,汇聚了全身的力气,甚至为了挥出这一拳勤学苦练,结果拳头挥出, 却打进了空气, 反带得她一个趔趄。
那她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
只要他死吗?
她曾经是这样想的,可后来改主意了, 她不但要何贼死,还要亲自做那握刀的人, 让他人头落地。
现在,她什么也做不到了。
仔细想想,一切又顺理成章。
青州刺史打着铲除叛逆的名号,一路打到京城脚下,而何贼卯足了心思只想登基。一个卖草鞋的,机缘巧合得以星火燎原,令绵延数百年的大周广厦瞬间倾塌,可比起根基实力,他怎么抵得过积蓄已久只等今朝的青州兵马。
失败是应该的。
她最初不该来邢州才对。可那时候谁能想到她们人刚来,邢州就赶上灾荒呢。
昭昧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踱来踱去,想了很多,但更多时候,是没什么可想。
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她上了曲准的船,想下船,除非死——难道她又要为了不死而奋斗吗?
很久之前,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她想着,只要吃一顿饱饭就够了啊,哪里顾得上什么国仇家恨,活着本身就已经很难了。可后来,她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以为该获得天大的满足,觉得人生圆满,结果却发现,不过如此。
为了活着而活着,那算什么活着?
昭昧心口纠缠着乱麻,呼吸穿过密密麻麻的线索吐出来,憋闷而烦躁。
根本坐不住。偏李素节又不在。她起起落落了几番,抄刀出门。
她来到明医堂。
何贼死了,人们依旧来来往往,日子寻常。在一些人眼里天大的消息,在另一些人眼中,不过是街头巷尾的闲谈。
大堂里,医者们都在忙碌,丹参走过,见到昭昧,问:“怎么不开心啊?”
昭昧说不出为什么不开心,没有回答。
很快那边响起呼唤,丹参答应一声,拍拍昭昧肩膀,明快地说:“不如来帮我们做事,只要忙起来,保管你什么都忘记了。”
她说得有道理,但昭昧不想做事。她只在热闹的地方坐着,看着人来人往,有相识的人路过,间或打个招呼。
坐了一阵,眼睛捕捉到一个身影,就盯着她看,很快对方也发现了她,径直走过来,倚在她身边说:“你干坐着做什么?”
昭昧说:“不做什么。”
钟凭栏察觉什么,视线在她脸上逡巡,问:“谁又招惹你了?”
昭昧不客气地说:“你。”
“哟。”钟凭栏问:“我怎么招惹你了?”
昭昧说:“你满肚子的秘密,我什么也不知道。”
“也是。”钟凭栏双手抱肩,道:“不如这样。我说一个秘密,你也说一个,我们公平交易。怎么样?”
昭昧立刻说:“不怎么样。”
钟凭栏忍俊不禁:“你可真机灵。”
昭昧总觉得她和自己说话时像在哄小孩,岔开话题说:“你那个朋友伤得可够重的,现在还没好吗?”
昭昧记得,她常来明医堂,为的是给朋友取药。
钟凭栏说:“就不许我和老赵关系好,时不时来看她吗?”
“那你可真有空。”昭昧漫不经心地问:“这么闲,平日里是做什么的?”
钟凭栏扬了扬眉,打趣道:“我若是和你说了我做什么,你也告诉我你做什么?”
昭昧白她一眼。
钟凭栏乐不可支,伸手去摸她的头。昭昧别开脸。
这一转眼,见到赵称玄正往这边来。她是从后院来的,走到昭昧身前,说:“你来得正好。关于江娘子的事情,我和你谈谈。”
昭昧又一次拍开钟凭栏试图摸头的手,问江流水的情况如何。
江流水和陆凌空为了避开曲大的眼线,刻意闹出大事,引来衙门追踪,借机光明正大地躲藏。所谓一群和尚没水吃,一群人跟着她们,反而给了她们逃走的机会,只是为了方便,江流水不得不丢掉她的轮椅,躲在夏花那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陆凌空离开邢州城之前,便将江流水转移到明医堂,毕竟,病坊里多出个残疾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赵称玄也可以帮江流水关照身体。
“她脸上的疤和腿上的伤应该是差不多时候的事情,都太久了,没得治。”赵称玄开门见山说。
“能看出来怎么伤的吗?”昭昧问。
赵称玄道:“就是看起来那样。脸上的是刀伤,划得还挺匀称。腿上的是砸伤,应该是重物撞击的结果。至于别的,时间太久了,看不出来。”
相似小说推荐
-
离婚冷静期(卢意) [现代情感] 《离婚冷静期》全集 作者:卢意【完结】晋江VIP2024-2-15完结总书评数:1077 当前被收藏数:8656 营养...
-
穿书男主向我表白了(叶猗) [穿越重生] 《穿书男主向我表白了》全集 作者:叶猗【完结】晋江VIP2024-2-15完结总书评数:14019当前被收藏数: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