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时候我问阿娘为什么。”昭昧道:“可阿娘的解释我也没有听懂,慢慢就忘记了。现在想起来,她说:‘他们阻止她浴血疆场,也反对她立身朝堂,唯独在国家将亡的时候,期待她一死了之,说这是公主的责任,而她也就真的以死殉国了,好像陈国真的给了她天大的恩赐,而她也只能这样报答。这不是蠢货是什么?’”
昭昧抬头:“所以,阿娘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救大周?”
她记得素节姊姊问阿娘的时候,阿娘折断了燕隼的翅膀,问它为什么不能飞翔。那时候她只为燕隼折翅感到愤怒,后来慢慢意识到,燕隼不能飞翔,是因为被折断了翅膀,正如母亲不能作为,是因为她被剥夺了那力量。
可现在,她却有了新的想法。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凭什么呢。
就像小翅膀那样,她亲自把它关进笼子里,剥夺了它的自由,那么,怎么还能期望它对她像从前那样?
它该恨死了她。
昭昧问出那句话时,心中已经有了肯定的回答,可李素节依然点头,回应了她:“是。”
“所以,”昭昧又问:“我只是公主,是不是也只是被期待着一死了之?”
什么为国复仇,除了作为举旗的借口,真的有人相信她能做到吗?
黑暗中,李素节忽地坐起来。
昭昧莫名,也坐起来:“怎么了?”
李素节的目光似乎有重量,沉甸甸压在昭昧身上,当昭昧拧起眉头时,她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慢慢躺回去,说:“没什么。”
昭昧还想再问,李素节打断了她的话:“这几日,你的心情总是不好。”
昭昧跟着转了话题:“没什么可高兴的。”
李素节说:“明天,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昭昧问:“去哪儿?”
李素节答:“去我小时候去过的地方。”
次日,李素节带昭昧坐车出了城。
昭昧诧异:“你小时候出过城吗?”
李素节笑:“很奇怪吗?”
昭昧说:“我以为你家里管得很严。”
“是吧。”李素节说:“但只要母亲同意,我总能出来。”
昭昧若有所思:“那她不同意呢,你能出来吗?”
李素节望着车外的风景,有些漫不经心:“那时候她已经接手了李家的人力,她若不同意,我怎么逃得过护院们的眼睛呢?”
“那岂不是……”电光石火间,昭昧想到什么,将要出口时对上李素节的目光,那一瞬,她明白过来,咽回了声音。
李素节收回视线,说:“快到了。”
那是一座山。
停在山脚下时,昭昧有些失望:“现在的山上有什么可看的?”
李素节伸出手:“来吗?”
昭昧搭上手,握住:“来!”
她们向上爬去。
并不是什么知名山岳,没有挺拔的峰顶,也没有陡峭的悬崖,她们一步一步往上走,半个时辰后,来到山头。
昭昧不以为意。
山她见过不少,山上的景色也大同小异,但或春或夏或秋,至少有东西可看,可眼下是冬天,万物凋零,除了山巅的白雪,还能有什么美景?
只是,当她放开视线,她愣住了。
一切像她想的那样,黑的泥土、白的雪,还有墨绿色苍翠的松林。
可是,又那么不同。
她曾见到春天的繁花似锦,曾见到夏季的郁郁葱葱,也曾见到秋日的色彩斑斓,那时,山便是山,水便是水。
可当她见到山河冰封、天地苍莽……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
似流水冲出狭窄的河谷,遇见海日初升的壮阔。
天地自某个点无尽绵延,铺卷到她心底,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撞击着,声音既清且脆,终于,豁开一个缺口,宣泄出一片汹涌。
无法言说的汹涌。
李素节问:“为什么哭?”
昭昧抬手,才发现泪水沾湿了脸,带着鼻音说:“我不知道。”
李素节道:“小时候不开心,我总会来这里。无论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什么,哪怕我被打击得喘不过气,可它们却永远都在这里。”
“是的。”昭昧说:“家破了,国亡了,我挣扎着活下去,想要活得更好,却总是很难做到。可是这些景色,这天下,却还是这样。山是这样,水是这样,还有风,还有云……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李素节问:“有觉得心情更好吗?”
短促地一声:“不。”
李素节伸手,似乎想要摸摸她的头。可昭昧却陡然转身,向来路冲了出去。
“阿昭!”
昭昧没有停下。她不停地跑,跑,跑下了山,解开辕马,喊一声“驾”,向着城里驱马。
她像一道风撕扯着雪花,卷到明医堂的门前。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这里。
就是这里。
她停在门前,气喘吁吁,又安静下来,等呼吸平稳,才走进去,问:“钟凭栏在吗?”
丹参说:“不在呢。”
昭昧问:“她今天来吗?”
丹参说:“没听说,应该不来,有什么事吗?”
昭昧摇摇头,有些失望地转身,走出几步又停下,转头对丹参说:“她如果来了,你和她说一声。”
丹参好奇:“说什么?”
“就说,”昭昧弯起嘴角,灿然一笑:“我看见了。”
丹参为这一笑愣住。
昭昧离开。她没有见到钟凭栏,但已然够了,心头那股膨胀的热慢慢消散,涨红的脸也渐渐恢复温度,她发现自己正行走在闹市之中。
她牵着马,闲游般走过,回到曲府。
走进院子时,李素节也已经回来了,正在大厅坐着。
马交给隶臣,她走进大厅:“素节姊姊。”
李素节起身,说:“你怎么突然走了?”
昭昧说:“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李素节问:“你想起了什么?”
昭昧说:“想起了我要做什么。”
“那么……”李素节停顿了很久,轻声问:“你要做什么?”
“我吗。”昭昧认真看她,说:“素节姊姊,我要——称皇。”
“国破了,家亡了?”
“不。”她坚定地说:“我要这天下——”
“做我的家。”
直到李素节脱力般退开一步, 碰到椅子,跌坐下去。
昭昧上前一步,目光将她缠锁:“你会帮我吗?”
“你怎么会想到……”李素节掂掇着语言:“称皇?”
昭昧只问:“你会帮我吗?”
李素节对上她的视线, 目光复杂:“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昭昧蹲在她旁边,仍注视着她的眼睛,第三次询问:“你, 会帮我吗?”
李素节依旧避而不答:“自古以来,从没有女子称皇。”
“那又如何!”昭昧终于气恼, 腾地起身:“开天辟地的时候,是连人都没有的!而我,我偏要做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李素节不自觉地摸索着扶手,避开昭昧汹汹的眼神,说:“我曾经……也那么想过。”
昭昧问:“想过什么?”
李素节的声音飘如尘絮:“想过和你一样的事。”
“可现在呢,”昭昧讽刺:“你连说也不敢说了?”
“有人阻止了我。”李素节说。
“他们阻止了你, 现在你就要阻止我吗?他们, ”昭昧愤怒道:“他们算个屁!”
“她, ”李素节抬头,面色平静:“是你的母亲。”
“她算个——”话音未落,声音陡然劈断,昭昧睁大了眼睛,目光剧烈震颤着,化作更强烈的否定:“这不可能!”
顿了顿, 又征询般重复:“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李素节反问:“殿下她, 不也只是先皇的臣子吗?最后不也只是……皇后吗?”
昭昧想起了母亲。想起教她一笔一笔写下史书中每一位皇帝姓名的母亲,想起将刀刺入父亲心口的母亲, 想起折断了鸟儿的翅膀却问它为何不飞的母亲。
想起她眼中终年弥漫的沉郁,那其中是否也有一丝对曾为忠臣的自己的后悔?
李素节的反问, 她不能回答。
李素节意味莫名地笑了下,不知在对谁说话:“皇后,那才是我们可以做的梦,那才是我们能够做的最崇高的梦……相比之下,你说的,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昭昧捕捉到即将消失的声音,蓦地抬头:“那姓何的,他不过是个卖草鞋的乡野村夫,却能够当皇帝,而我,我贵为公主,却不可能?这是谁说的?除了我,谁说了都不算!”
“那么,你以为怎样才算可能?”李素节质问:“除了你,谁说了都不算,可难道你只是说一说,就能够做到了吗?这可不是拍拍脑袋就能够决定的事情,你说你要称皇,可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昭昧的强势不亚于她:“你是在拒绝我吗?”
“你想过吗,要怎么做?掌权的是男人,带兵的是男人,赚钱的是男人。而你,你没有权、没有兵、没有钱,却——”李素节陈述着事实,莫名嘲讽:“想要称皇吗?”
昭昧一字一字地说:“我是公主。”
“是啊,你是公主,”李素节针锋相对:“只要与你成婚,谁都可以拥有你所拥有甚至不能拥有的一切。”
昭昧恼羞成怒:“你闭嘴!”
“哦。”李素节说:“你还有个弟弟。”
昭昧高声:“你闭嘴!”
李素节径自说下去:“而你,你要怎么做才能胜过他们?你要比他们优秀十倍、百倍——还要他们来承认你的优秀吗?”
昭昧愤然道:“你觉得我做不到?你以为我是异想天开?”
李素节摇头:“如果做不到,那就不要开始。难道你只是想在史书上留下无关紧要的一行?”
“……李素节,你好,你很好。”昭昧压着声音,冷得令人战栗:“你拒绝了我。”
“不。阿昭啊,我的公主,”李素节看着她,声音忧伤:“如果连我也不能说服,你又要怎么说服别人?”
公主忍无可忍:“你给我——出去!”
李素节盯着她喷火的目光缓缓起身,慢步走出。
房门在她身后关闭,她听见里面传来一通劈里啪啦的乱响,不堪忍受般加快脚步,冲进自己的房间。
扣起房门的瞬间,她的身体颤抖起来,微微仰头,情不自禁地闭上眼,任泪水流了满脸。
她本来已经忘记了的。
在她年幼的时候,也曾说过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可偏偏她又想起来了。
那日,火光照彻黑夜,煌煌灯火照亮皇后苍白的脸。蔻裙四儿尔二伍九伊丝企整理之后上传欢迎来玩彼时昭昧已经昏睡,唯有她陪在奄奄一息的殿下身边,忍不住垂泪呜咽。殿下握着她的手,艰难地动着喉咙,在生命垂危的时刻里,她把女儿交付给最信任的女官,最后又在女官的耳边轻轻道歉。
没头没尾的一句:“我很抱歉。”
李素节泪眼婆娑:“您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
武缉熙笑笑,说:“我很后悔,那时候……不该那么说。”
李素节不解,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
武缉熙目光迷茫瞬间,又恍然,怅惘,叹息着说:“你忘记了啊……”
李素节忙安慰道:“素节不敢忘记。”
武缉熙却摇头,苦笑:“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曾说……”
李素节急切问:“说什么?”
“你说……”武缉熙像受了天大的痛苦,紧闭着眼睛,泪水从眼角掉落,却怎么也说不下去。
后来李素节搜肠刮肚地想,才终于想起了曾经,也终于明白那泪水由何而来。
在人生最后,武缉熙背负了那么久的悔恨,她心心念念的道歉,她以为沉重得足以改变她人一切的伤害,到头来,她人早已忘却。
而忘却了的伤害,已经不再需要道歉。
殿下死去的那个夜里,她想起了那不该忘却的过去。
想起年少时,她曾在彼时尚不是殿下的那个武侍郎面前,童言无忌地说:“我长大了要当皇帝。”
后来……再没有后来。
她不敢再想,慢慢遗忘。
少年时甚至不以为受伤,翅膀折断后再不能飞翔,久而久之,竟忘记曾经受的伤,以为从来就是那样。
她理解了殿下的悲伤。比起伤害她人的悔恨,或许,受伤人的遗忘才更令她泪出痛肠。
就如今时今日,比起殿下当日苦口婆心的劝诫,她更恨的是,为什么她竟然能忘?
为什么她竟然能忘!
当那熟悉的话语从昭昧口中吐出,自回忆中穿梭而来的过往几乎将她吞没。
她慢慢坐下去,像溺进深水,又捉到一根浮木,艰难地探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呼吸。
理智逐渐回笼,她怔怔地坐在桌旁,抹去眼角残余的泪水,低头看到了桌面摊开的纸页。
“来人。”她唤了一声。
很快有隶臣走来:“节娘。”
李素节将写过的纸张交到她手中:“去,查清楚,三日内回复。”
“是。”隶臣应声而去。
昭昧有昭昧必须面对的现实,而她也有她必须做的事。
三日后,隶臣来复。递上一份文件,道:“目前只查到部分人员名单。”
但这名单已经很长,每一页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个名字李素节都很陌生,可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性命。
她一列一列地看下去,在上百个名字里,发现了两个熟悉的称呼。
抬头:“她们在哪儿?”
隶臣答:“目前尚未正式入营,正在城东集中安置。”
她又附上一张纸,说:“这是几日观察得到的守兵巡逻情况。共计守兵一百五十余人。”
李素节笑了:“一百五十余人,算上班制,只要五十人,便能守住几百人吗?”
隶臣低头不语。
李素节也不需要回答。答案是如此的清晰:即使是几百人,只要她们没有反抗的意图,那莫说五十守兵,便是十五守兵,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们制住。
很可笑。可李素节却发出一声叹息,又问:“可以接近吗?”
隶臣道:“因为尚未正式入营,并不阻止亲友往来,但只能亲友入见。”
李素节道:“那就安排我见一面吧。”
隶臣问:“您要见哪位?”
李素节在名单上勾出一个圈,递到隶臣面前,说:“我要见她。”
墨笔圈出一个名字:秋叶。
那名单上,李素节唯独认得两人:夏花,秋叶。
这两人似乎有着某种缘分,不仅名字如此般配,便是落入名单的缘由都如此相似——她们都得罪了曲家娘主。
夏花是怎样的态度,李素节已经知道了,可秋叶是如何看待即将发生的一切,她还不清楚。
她只是想起在曲府她们见的最后一面,那时秋叶显然知道自己的前途,却没有露出半分抵触,好像不管到了哪里,她都能够安之若素。
那么,成为营伎呢。
李素节心里没底。可她也不愿像昭昧那样,将所有可能都否决,认为她们就是那样一群习惯了逆来顺受、陷进了泥土就不敢露出地面喘气的人。
逃出去很难吗?
上百人,从几十的人手中逃出去,很难吗?
可没人想到要逃。
即使是夏花,那个愿意为旁人伸出的援手而涌泉相报的人,也永远只是在等待旁人伸出援手。
秋叶又会有什么不同?
秋叶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身后跟随着望风的隶臣,李素节走进即将成为营伎的女子们居住的营地,走到秋叶的面前,开门见山地问她:“要逃吗?”
秋叶讶异:“为什么要逃?”
李素节说:“难道你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吗?”
“我知道。”秋叶道:“可逃出去难道会更好吗?”
李素节不能回答。
“我做了隶臣、做了伎妾、做了伎子,都没什么不同。”秋叶怀着纯然的好奇,反问:“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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