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二松开怀抱,垂眸打量昭昧的情况,平静地说:“它伤了人。”
对方似乎咬了咬牙,又笑起来,说:“很好。”
他起身,不顾马在地上哀鸣,拂袖而去。
曲二视线回归,便收回手,低眉道:“失礼。”
昭昧本要和他理论,却先拧起了眉,盯着他的脸,近乎无礼地用视线搜刮,像在寻找什么,又慢慢往下,下颌、颈项、胸膛……
曲二打断她的审视:“告辞。”
他走得匆忙,身影很快消失。
李素节道:“那是曲芳洲。”
昭昧说:“我知道。”
李素节又说:“马上的是曲名洲。”
“曲大?”昭昧讶异,又恍然:“果然是好兄弟。”
李素节和她谈过曲家的情况。曲大名洲是庶出长子,曲二芳洲是嫡出,却以不足半个时辰的差距成为次子,导致两人各持优势,关系微妙。
李素节随口一提,就查看昭昧的身体情况。昭昧腿上磕破了一点,她不在意那点小伤,只是想起先前去过的病坊,想去一趟。同时有点心虚。
先前开的药,上次被陆凌空追的时候都丢掉了。
大不了再买一次。花钱那种。
这么一想,昭昧又理直气壮,拉着李素节去找那家病坊,走出一段,来到记忆中的后门。
这次,她绕到前门,见到了门匾上的三个大字。
李素节不由得开口:“明医堂?”
昭昧问:“怎么了?”
李素节感慨道:“我在京城中见过这个字号,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一家。”
刚好门口有医者往来,插话道:“这儿开得可比京城早。”
李素节笑道:“竟真是一家。”
带着昭昧走进去,迎面是医者坐堂的地方,后方悬着一张遒劲大字,却不是“医”字,而是“明”字。
熟悉的装潢瞬间翻出过往的记忆。
在京城的明医堂,李素节也曾看到相同的大字,彼时她心有不解,又闲来无事,便问堂中的人:“这是病坊,为什么悬的却是‘明’字?”
对方的回答她至今仍记得:“病者求医,医者治病,为的不就是一个‘明’字嘛。”
或耳聪目明,或心神清明。这答案她找不出错处。如今再见,旁边的昭昧竟也问出同样的问题。
李素节把这段过往说给她听,昭昧神色恍然,道:“怪不得啊。”
李素节不解,昭昧就说了上次的事情。
医者笑她们有缘,那时候昭昧还莫名其妙,现在却懂了。
昭者,明也。不是正和明医堂的明对上。
一时间,两人都心生亲切,四下打量时,见到门口有人头戴幕篱走进来,看身形是女子,脚步匆匆,往另一道帘子后面走去,帘子放下,遮住了里面的一切。
昭昧探着头,好奇地张望,李素节低声提醒:“内里是女科。”
昭昧收回视线:“哦。”
她再不乱看,往队伍后面走。明医堂生意不错,不少人在排队,有一会儿才轮得到昭昧,她便和李素节闲聊,接着方才没有说完的话,叹息一声道:“我只听到这儿,后来又去了几次,都在说别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样子。刑部侍郎到底辩过了没有?那女子究竟是什么罪名?我什么也没听到!”
李素节的感慨与她不同,说:“虽然没听到结局,但现在总可以听了。”
昭昧道:“什么意思?原来不能听吗?”
李素节将要开口,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原来是不许说这故事的。”
她们循声看去,说话的是位女子,三四十岁,正微笑着看她们,尤其看昭昧,解释道:“只是这段时日才重新有人说起来,但也只是在邢州城罢了。”
“为什么不能说?”昭昧问。
女子道:“皇后的过往,哪里是我们能够谈起的呢。”
“不对。”昭昧皱眉:“我听过别的,还有的是皇帝的故事呢。”
女子笑:“这怎么能一概而论。”
昭昧仍不明白,李素节却懂,叹道:“这么多年了,这些事情还没有被遗忘吗。”
女子道:“禁令若是持续得更久些,不管做过怎样的事情,大家总会忘记的。”
李素节抿起唇,轻声道:“是啊,是这样的。”
她抬眸,与女子正四目相对,又不约而同地一笑。
女子道:“钟凭栏。独自莫凭栏的凭栏。”
李素节道:“李素节。素节辉冰玉的素节。”
钟凭栏看向昭昧,昭昧仍沉在刚才的话题里,没有答话。
钟凭栏笑了,说:“你想知道结局吗?”
昭昧立刻抬眼:“你知道?”
钟凭栏点头。
昭昧立刻道:“武昭昧。昭,明也;昧,冥也。”
钟凭栏笑起来。
昭昧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被看得久了,钟凭栏无奈:“流刑。那女子最后是流刑。”
昭昧露出一点笑容,又憋住,问:“那武侍郎到底说了什么?”
“武侍郎啊……”钟凭栏回忆道:“她说,既然人与禽兽之别在于礼,那么,父亲杀母是非礼,非礼即是禽兽,而女子为母杀一禽兽,又何罪之有?”
“说得好!”昭昧脱口而出。
钟凭栏又说:“虽说杀一禽兽无罪,可女子杀父终究不能无罪释放,便按为亲复仇而杀人,减死罪一等论处。”
昭昧控制不住脸上笑意,击掌道:“总之是武侍郎胜了!”
钟凭栏又露出那种看孩子的笑意,扭头去看李素节,李素节也回以同样无奈而包容的笑。
结局因为拖得够久而显得更为美妙,像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实现,心中瞬间有了膨胀的满足。昭昧终于理解那试图拉着她复述说书内容的人,因为她现在也很想找个人,把自己听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传递下去,看对方脸上露出和她同样钦佩又高兴的笑容。
昭昧正在飘飘然,旁边女科的帘子一撩,一位医者走出来。
另外几名医者迎上去,当中那位身材高大的,正是昭昧初见时那位爱笑的医者,名唤丹参,正捧着盆递到赵称玄面前。
赵称玄在盆中洗了手,问:“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一名医者答道:“随时可以出发。”
赵称玄点头,向排队的人群看来,目光定在了昭昧身上,走过来说:“你怎么又来了?”
昭昧的兴奋劲儿一落,缓缓转过头来:“啊。我难道还不能来了?”
赵称玄皱眉:“又添了新症状?”
“没有。”昭昧道:“想来就来了。”
赵称玄语带不满:“既然没有新症状,就不要占了别人的位置排队。”
昭昧正要指着腿上那点伤疤做借口,又觉得这点小伤太大惊小怪,还没想好怎么回复,赵称玄语气一转,轻描淡写道:“还是说药没了?”
昭昧懒得再找理由, 干脆破罐子破摔:“是啊。不小心丢掉了。”
赵称玄叹口气,朝旁边医者示意。那医者走开一会儿,再回来时, 手里捧着药包,交给赵称玄。赵称玄拎着药包扔过来,说:“坊间开禁时, 在路上捡到的。”
昭昧接住一看,正是被自己扔掉的那份, 连逃跑时掐出的痕迹都一模一样。顿时挑起眉毛:“你耍我。”
赵称玄哼了一声,原样回复:“你耍我。”
确实,她们都不老实。昭昧决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捧着药包问:“煎药的事情,你还说话算话吗?”
赵称玄没好气地摆手:“在后院。去去去。”
昭昧便捧着药往后院跑。李素节不明所以,问赵称玄是什么药, 赵称玄和她说清楚, 问:“路上挨饿了?”
她问昭昧时, 昭昧觉得丢人没有回答,李素节却坦然点头:“是。”
赵称玄叹了口气:“城外每天不知要死多少人。你们活着就好。”
李素节也知这一路的艰难,点点头,见几位医者带着药箱聚在一起,用奇怪的面巾蒙住半张脸,像有什么活动, 随口问:“这是要去哪儿出诊吗?”
“城外。”赵称玄道。
李素节明白了:“娘子当真是医者仁心。”
赵称玄笑了:“可别给我戴高帽子。不过是医道一途, 要多动手才能获知。我还有些不明白的,她们也有, 就趁这机会多加了解。”
正说着,或许触及内心感慨, 赵称玄不禁又道:“现世流传的医术,不仅粗略,还常常有失偏颇,非要治了足够多的病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否则,反倒要走到歧路上去了。”
医者们已经聚集完毕,赵称玄没有和李素节多说,和钟凭栏打声招呼,也蒙上面巾,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往城外去,明医堂中便只剩下寥寥几人。
李素节反身问钟凭栏:“您也是来看病的?”
话是这样说,可钟凭栏并没有排队。
“算是。”钟凭栏道:“我来请她为我的朋友看病。”
李素节叹:“赵娘子当真令人肃然起敬。”
钟凭栏沉甸甸地应声:“嗯。”
比起前堂,后院烟熏火燎的,环境并不好,昭昧没待多久就跑出来,等她们把药煎好了送到嘴边才喝下去。
药很苦,但在吃药上面,昭昧却很果断,不用蜜饯,堵住鼻子一仰头,咕咚咕咚的,一碗药就见了底,再麻溜喝几口水漱干净味道,便跟重活过来似的。
李府也有煎药的地方,昭昧有时候在府上喝,有时候到明医堂喝,一来二去的,和明医堂的人混了个脸熟,没病的时候也常来逛。她脾气不好,可医者们竟然都还算喜欢她,常开她的玩笑,昭昧有时候和她们赌气,有时候干脆互吵,还有的时候莫名其妙就闹腾起来,闹到最后就玩成了一团。
昭昧的童年里,大概也很少有这样畅快玩闹的时候。整个明医堂都因了她的到来而变得欢乐起来。
但邢州城的氛围却有些紧张。
李家知道昭昧身份的人不过寥寥,多数只知道她是极尊贵的客人,然而私底下暗流涌动。李家希望找到最合适的时机将昭昧推出去,做他们归附曲家的借口,因而对曲家十分关注,传来的消息称,曲大近期鬼鬼祟祟的,好像在找什么人。
李太常立刻想到和昭昧有关。李家需要昭昧,是为自己未来可能的横跳行为寻找道德高地,做明哲保身的底牌,曲家需要昭昧则更简单,他们需要一面大义的旗帜。青州刺史反应迅速,便占了讨逆的名头,邢州要走筑墙屯粮再称王的路线,非得有个能够长久支撑的借口。
“不能让曲家和公主取得联系。她必须从李家走出去。”李太常如是说。
不巧,曲大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公主当真来到邢州……绝不能让李家先我们一步。”曲大说。
“不只是李家。”他的母亲说:“你必须比你耶、比曲二更快。”
“曲二?”他勾嘴角一笑:“他恐怕还不知道这件事。”
“那又如何。你耶现在也不知情,可一旦他知道了,难道你还抢得过他?”女子说:“他的德行,你还不清楚,一边说什么要娶李氏女为妻,一边又接了别人家的隶臣进府做妾……呵,若是他知道公主在邢州,还不定会闹出什么丑事来!”
曲大道:“这事儿,大母比我们还急,若是李家真答应了,她可就要让出位置了。”
女子无言片刻,笑了下:“李氏女在公主面前算得了什么?我、还有她,我们在公主面前算得了什么?我们、哪怕是公主,在你阿耶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好了,不是还有我吗。”曲大不耐烦地揪着腰间玉佩,道:“就算阿耶打起了别的主意,他总不可能勉强公主的意思。他是什么年纪,我是什么年纪?”
“别摆弄你那玉佩。”女子训斥道:“若是玩坏了,仔细你耶打你。”
“知道了。”曲大撂开玉佩,站起身:“我去找人了。”
“去吧。”女子点头道:“莫让曲二发现了。”
曲大点头,走出屋去,却不知差不了多少时间,也差不了多少距离,他的大母正和曲二说话。
“曲大最近在找些什么。”曲二母亲、曲府娘主说。
曲二不咸不淡地回复:“找什么?”
“你问我?”女子厉声:“我倒要问你,就没发现什么端倪?”
曲二无奈:“我每日去盯着他做什么?”
“他在瞒着你,也瞒着我。”女子目露狐疑:“不对,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必须搞清楚。不然,就要让他们超到我们前面去!”
曲二应声:“嗯。”
“嗯什么嗯?”女子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若不是为了你……”
曲二缓缓抬眼。
女子后半段话咽回去,不自然地说:“你绝不能被曲大比下去。上次和驼驼山交涉的事情,你耶就交给了曲大,若不是曲大没能说服陆凌空,他就要把我们踩在脚底下了,现在他又打起了进军营的主意……而你,你每天只知道往倡肆跑,和那些下贱的女人混在一处……”
曲二讽刺一笑:“阿耶不也如此吗,何不去劝他。”
“放肆!”女子控制不住地大叫,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下来:“都是你,都怪你!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你耶就要娶李家的女儿了,你却半点也不着急。将来要是……若没有我,你哪里还会有今天!”
说着,抽噎起来。
“好。”曲二深呼吸,说:“我去查。”
“等等!”女子立刻擦干眼泪,说:“还有李家。你去查查李家这些时日都做了些什么,你耶的意思,李太常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阿娘。”曲二叹道:“李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便是阿耶都无从下手,我又能查出什么?”
“去查!”女子又隐隐生怒。
曲二只好点头。
女子声音又和缓起来:“我的儿,我都是为你好。如果我没了如今的地位,你又该怎么办呢。”
曲二道:“您说的是。”
和曲大几乎同时,曲二也走出了房间。
昭昧并不知道自己被曲大和曲二盯上了,只是按照李素节的吩咐,这几天低调行事。
但让她窝在李府是不可能的,那样的日子,她这辈子过够了——对她来说,关在皇宫的那些日子已经算得上一辈子了。
只是她出门时不再佩刀,也尽量不与人冲突,剩下的事情都交由李素节和李家去考量。
她天然地把李素节和李家划分出两个立场,觉得李素节必然站在自己这一方,至于她们究竟如何操作……她只要结果。
这日昭昧和李素节在街上散步,走着走着,昭昧路线一折,往明医堂的后门去。后门处人烟稀少,人来人往尽收眼底,昭昧目光一瞥,便站住了。
在她视线的尽头,另外两个人也站住了。
李素节不明所以:“曲二?”
“我去去就回。”昭昧扔下一句话,快走几步,直奔对面两人,其中一个是曲二,另一个……是她曾见过的那位伎子。
伎子正偎着曲二,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却没有走,盯着她走近。曲二也认得她,正要招呼,昭昧目不斜视,抓住女子手臂。
曲二立刻挽住女子。女子微微点头。他松开手。
昭昧将她拉扯到墙角,按住她肩膀问:“你举报我?”
女子蒙了一下:“什么?”
昭昧道:“你身上有伤,他们抓了你。”
“是,他们抓了我。”女子推开昭昧,道:“人是你杀的,你却跑了!”
“不然呢。”昭昧说:“该把你也杀了。”
女子不说话了。半晌,道:“我没有说。”
昭昧道:“可今天有人跟踪我。”
“我要是想说,早就说了。”女子抿着嘴唇,表情分不出是气是恨:“第二天我就被抓进去了,已经过去这么久,我要是供出了你,你早该进去了。”
昭昧想了想,道:“说不定你本来不想说,后来又说了。”
“我早就出来了!”女子勾起嘴角,有些嘲讽:“进去才一天,二郎就把我救出来了——我要是真的关了这么久,恐怕就只剩下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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