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当然没让第三人听见。
沧溟仙尊不知道两人对话,却也看出他们在交谈。
在两人重新将目光投在他脸上、似乎在无声示意他可以开始讲故事时,他颇有些无奈地开口了。
“……顾氏子弟众多,两千年前已是中域第一世族。”
中域地脉繁多,仙山无数,是人界最为丰饶之处,唯有东域和南域能与之相比,但其实也还稍逊一筹。
彼时顾家势大,上极宗虽然也是一流仙门,却终究被压在世家的盛名之下。
“当时的本家家主明虚仙尊,也是中域第一高手,她打造了几样神器,其中一件名为碧珑珏,能够融合、转化和封存不同属性的灵力。”
明虚仙尊飞升之前,将诸多法宝分给儿女们,最年长的两位准圣境得了神剑,其幼子顾沄分到了碧珑珏,不久之后,这位顾家小少爷被魔修重创,元神被烙下咒印,全凭着这法宝勉强活下来。
那魔修是薨冥教高层,他的密室中,关押了十数位被俘的凡人,皆是寻常百姓,显然都是被他拿去当实验品的。
顾沄心地善良,即使受了重伤,在赶走那魔修后,还是救出了这伙人,却发现他们大多都已融合了魔物或魔族之血,变得非人非魔,疯癫嗜血。
他尝试着帮助他们,然而他们体内灵力混乱,没过几天,他们悉数死亡,连医修都束手无策。
唯有其中一个人,因为被关押时间不久,只沾染了些许瘴气,幸运地活了下来。
尽管族中有许多反对声,顾沄还是将其收为弟子,悉心教导,一晃就是百多年过去。
明虚仙尊的长女和次子,在晋升圣境时相继陨落,但顾家仍有数位金仙境和十数位天仙境高手,故此也还是中域第一世家。
不过,中域第一高手的名号已然旁落,归属了当年的上极宗宗主辰月仙尊。
“就是你们的师尊吧。”
“不错,但那时我们尚且未拜在她门下。”
沧溟仙尊颔首道,“我们兄弟出身支脉,因为天资尚可……”
苏蓁忍不住打断道,“你在自谦?还是你们的天赋对他们而言真的只是尚可?”
沧溟仙尊嘴角微扬,“真的就是尚可,明虚仙尊本人不提,她的长女明元仙尊,次子明玄仙尊,皆是在五百岁前后晋入的准圣境。”
“凭自己的力量?”
“不错。他们都没有魔神契印。”
苏蓁:“……”
这都什么天选之人。
“不过我们的天赋,终究比族中大多数人要好,故此我与我弟弟被调到本家,护卫三少爷。”
他们本是堂兄弟,年龄也相差不多,顾沄性子随和,和两位堂兄处得也很好,三人都以名相称。
百多年过去,昔日打伤顾沄的魔修,又有了消息。
那时岐黄宫的上一任宫主飞升,其传人皆不成气候,年纪大的天赋平平,资质好的又太年轻,顾沄身上的咒伤一直未愈,全凭神器维持元神的完整。
顾家听闻那魔修有了下落,顿时派出最精锐的一批高手去围剿,准备杀人解咒。
“他们去往魔界之后,有天夜里,阿沄忽然请我们出去追缉一个在中域作乱的噬魂教魔修,平素这种事轮不到我们……”
但顾家高手倾巢而出,剩下的几位也都守在族地,不会随意出去。
除非血神信徒杀到他们大本营,否则在外面杀几个凡人或者二流仙府的修士,顾家的人自然只当没看见。
“阿沄求我们去杀她,我们就答应了。”
沧溟仙尊淡淡道:“那人极为难缠,我们斗了三天三夜才杀死她,等到再回本家府邸,发现阿沄失踪了,第二日才在一处荒山找到他的尸体,碧珑珏不翼而飞。”
说完微微侧过脸,看向躺在廊桥上的白衣青年,“此人也跑得没影了。”
因为之前萧郁提了一句,苏蓁早就猜到了,玉尘仙尊就是当年顾沄的徒弟,是顾沄从魔修老巢救下的受害者。
“我和我弟弟被族中关押,本家众人恨我们入骨,无论是害死阿沄,还是使得碧珑珏丢失,亦或是……”
“看你们天赋不错,怕你们威胁到他们的地位?”
“或许。”
沧溟仙尊不置可否,“在处刑前夜,我们晋入了金仙境,打破结界逃了出去,族中当时虽然有境界与我们相仿的,一时半会却也奈何不了我们。”
他们去了昆墟,拜入上极宗宗主门下,成了辰月仙尊的徒弟。
顾家再如何想杀死他们,终究不敢触怒圣境强者。
数百年之后,辰月仙尊飞升。
曾经顾氏的罪人,变成了威震中域的沧溟仙尊和绛霄仙尊,天都与昆墟之主。
他们两人晋入圣境的消息传开,顾家众人吓得肝胆俱碎,生怕两位仙尊回来复仇,早早开始彼此推诿栽赃,偌大的世族四分五裂。
然而兄弟俩却没有再找他们的麻烦,仿佛他们已经全死了。
苏蓁看向男朋友,“所以另一个版本,应该是从徐淩视角出发,讲他如何凄惨,原本家庭和睦,一朝被魔修灭门掳走,在魔修巢穴里受尽折磨,又被魔修控制了百多年,乃至做出害死恩人之事,他心里痛苦悔恨不堪,还得被两个斤斤计较的仙尊记恨,提心吊胆一千多年?”
萧郁:“……你真聪明,基本上,在某些人看来就是这样的。”
沧溟仙尊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外面都是这样传的?”
苏蓁摇头,“不,其实外面没几个人知道。”
只是在另一个世界有无数人知道。
沧溟仙尊似乎也很无语,“他确实是被那个魔修控制,才这么做的,但你不妨问问他,他体内的牵神秘印是如何烙下的。”
苏蓁顿时了然,“不用问,这个我也会,这东西唯有承受者自愿,施术者才能完成。”
这自愿的前提可就多了。
“不错。”
远处忽然响起一声虚弱的应答。
玉尘仙尊缓缓站了起来。
因为肉身与元神皆被重创,灵力也被封锁大半,他的动作十分迟缓,四肢仿佛也很是沉重。
他一手扶着廊桥的栏杆,一手拄着剑,脸色惨白,漆黑的眼眸里蒙着暗沉阴霾。
“我是自愿的。”
徐淩淡淡道,“在那人的密室里,我求他不要杀我,我不知道他要用我的身体做什么,但我知道只要不杀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也算是符合自愿的要求了。
那魔修手法精妙,埋下的咒印,并不曾被人发觉。
当然也是因为他区区一个沾了恶瘴的凡人,顾家没几个人在意他。
他们只是瞧不起他,觉得他身份低贱,不配成为本家三少爷的弟子,才在顾沄收徒时出声抗议罢了。
带着那样的咒印,徐淩完全没法反抗那魔修,但凡后者动一个念头,就会全然夺舍他的身体。
“……但后来顾沄教你修行,你修为渐长,应当也对这种恶咒有了更多理解,这期间,你就没想过向外求援,或者自己寻找破解的方法?”
苏蓁问道,“亦或是你不敢冒险,只要你活着就好,是吗?”
“那人终究也只是天仙境,他的咒印并非无懈可击,我确实想过,但是……”
玉尘仙尊闭了闭眼,“是。我终究不愿冒险。”
后来魔修操控他的身体,趁着顾沄修炼虚弱之际,窃取了碧珑珏,将之害死,然后将这宝物带入了魔界。
魔修拿到此物,转手就将工具人徐淩杀了。
但他没死成。
苏蓁点头,“……柳云遥的祖先救了你。”
玉尘仙尊似乎并不惊讶她知道此事,“不错。”
心地善良的魔族,绝对是少数中的少数,但有时候只是顺手为之,不付出太大代价就能做一件好事。
某些魔族确实也会这么做。
“那个魔修好歹也是天仙境,却没能将你彻底杀死,你当年修为还是比他差一些吧?”
苏蓁好奇地道:“你必然早有准备。”
玉尘仙尊无声颔首。
苏蓁没再说话。
那魔修显然没有时时刻刻监控他的动向。
所以,他必然有机会将这些告诉救命恩人,却没这么做,而是暗地里去收集保命的手法。
玉尘仙尊忽然开口:“我之所以能活下来,除去被魔族救了之外,也是因为师父给我的另一样法宝,在我受创后它就自行毁损了。”
苏蓁没想到他会直接这样说出来,“这是你向他要的?”
他微微摇头,“不,师父说怕我被那魔修报复,主动给了我一件仙器,用来护着我的元神。”
苏蓁:“……”
苏蓁什么也不想说了。
短暂的安静之后,她扯了扯嘴角,又道:“后来你改名换姓拜入天元宗,但你知道天都的两位仙尊,就是当年与你师父交好的堂兄们,或许早晚有一天会找到你,也随时有可能杀了你。”
“不错。”
玉尘仙尊看了她一眼,接着对上另一双冰冷森然的蓝色眼眸。
他并不准备和萧郁对着干,默默挪开视线,看向云雾缥缈的山崖,以及远方辉光朦胧的神树。
“冕下,你年少丧母离家,令尊又是那样的性子,故此你对我有几分依赖,我察觉了几分,但你终究年轻,有些想法或许只是一时,而我前途未卜,这是其一,我被天道感召,知道唯有保护她才得一线生机,故此无论如何,我只会向着她,这是其二。”
玉尘仙尊停了片刻,“你聪慧勤奋,才华横溢,无处不好,当年你结丹时,我就想,你日后必然成就非凡……”
场面忽然安静了一瞬。
现在的情况倒是也符合这个判断。
虽然当年他多半没想过这种发展。
“苏蓁,我极欣赏你。”
他平静地道:“但是比起我自己的命数机缘,所有人和所有事都不算什么,更何况,若是你知道我的真面目……”
苏蓁轻轻一哂,“仙尊不必说了。”
她一边说一边握住了肩上的手,“知道又如何?如今你怎样都与我无关,而且,会把旁人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的,终究是少数。”
萧郁并不说话,只是反握住她,将她的手按入掌心里。
远处的上极宗修士们,本来都垂首肃立,偶尔往这边窥伺一眼,见状纷纷挪开视线。
有人没忍住,露出了被狗粮毒到的痛苦眼神。
接着他们又想到这两人的身份。
刚刚两位仙尊都对他们用了那样特殊的敬称,再加上他们能轻易突破宗门的结界限制,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怎么会有魔神跑来昆墟秀恩爱的?!
后者也平静与她对视。
她慢慢开口道:“你的仇人归你,至于另外两个,按照你们的门规, 应当是送到问剑峰的天磔台处刑?”
“若是你想要,”
沧溟仙尊淡淡道,显然不在乎那两个人, “他们就归你。”
“不用了。”
苏蓁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围观一下, 不过,毕竟是天道所选之人,仙尊就丝毫没有兴趣?”
圣境强者对此世规则都多少有些体悟,能隐隐约约察觉一些真相,不像寻常修士那般要么闻之色变要么一头雾水。
因此沧溟仙尊的反应很是平淡,“总要有这样的人, 我无心探寻。”
说完转身拎起了玉尘仙尊。
“我们在顾沄坟前发过誓。所有害死他的人, 都要偿命。”
沧溟仙尊低声道, “不过这是其一,至于其二,顾沄死后,我们兄弟在牢里受尽折磨凌辱,数日痛不欲生,都是拜你和你背后那人所赐, 他已经死去多年, 只剩下你了……”
至于徐淩究竟是受害者还是凶手,显然顾家兄弟不想去深究, 他们就是认为他该死。
沧溟仙尊拖着他离开了。
俩人差不多高,上极宗宗主还瘦了一圈, 画面看着略有些滑稽。
苏蓁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接着空中又划过一道金光,陌生的灵压由远及近,又迅速消逝。
绛霄仙尊也回来了。
顾家兄弟大约是要在顾沄坟前杀人的,以他们的修为,想要一个准圣境死得无声无息,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蓁不打算去凑热闹了。
她收回视线,“……我竟还曾经觉得我师父对我不够好。”
比起倒霉的顾沄,自己还真是幸运一万倍。
“虽然沈度害死我,但至少我没救过沈度的命。”
虽然徐淩也不是主动害人,他只是更在意自己的命罢了。
苏蓁懒得去评价这其中的是非了。
而且一眨眼的功夫,上极宗修士们已经将男女主提了出来。
柳云遥修为差一些,此时已经奄奄一息。
谢长风仍然在昏厥状态,灵压却是十分微弱。
他俩都被层层束缚,穿魂钉打透了脊骨、拘神锁缠绕全身五花大绑,还有数十张封印符纸,密不透风地贴满了前胸后背。
围观的修士越来越多,还有不断呼朋引伴的,两个魔族一路被压上天磔台,周边已经凑了上千号人。
谢长风的师父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观众们当中有一部分知道谢长风身份,还有一部分人不明就里,纯粹是来看热闹的,但他们很快也听说了真相,众人皆震惊无比,心里浮现出无数个猜测。
这些修士杀过的魔族魔物不在少数,大部分人却还是头一次见魔族被送上天磔台——
“他们到底来做什么?”
“管他做什么,魔族还能做什么好事?”
有人讽刺地道:“必然是要来为非作歹,祸害我们宗门的!赶紧杀掉了事!”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不会很快死的,魔族混入宗门,待了这么些年,还不知做了多少恶事,若不查个明白,怎么会让他们轻易解脱?”
“确实,旧年里那些莫名其妙的怪事,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前辈,究竟有多少是他们所为,如今还是未知之数呢。”
天磔台巍峨高耸,由漆黑玉石铸就,矗立在一座高峰上,周围皆是悬崖峭壁。
观众们密密麻麻地围了里外几层,大多数人都飞在空中,少数修为低的站在山道上探头探脑。
两个魔族被困在了台上。
天色变得暗沉,阴云渐渐凝聚,云中隐约闪烁起一道道金色电光,邢台上雕刻的咒文也相继亮起。
在肆虐的罡风中,响起了滚滚闷雷声。
“这场景有点眼熟。”
萧郁伫立在高空中,眺望着下面的处刑场景,“有点像你当时的情景再现。”
“……看上去好像是报应,但你我都知道,世上没有这种东西,毕竟天道不讲究公平,只想维持剧情,虽然如今也彻底失败了。”
苏蓁站在他旁边轻声道,“但我们终究都是因为那个故事而生,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它成功与失败都不影响原著。”
萧郁伸手揽住她的肩膀,“那边的读者、观众和玩家们,看到的仍然是作者想呈现的东西,而我希望你活着,无论我在哪个世界。”
苏蓁弯起嘴角,歪头靠进他怀里,“我知道。”
一片黯淡天地间,骤然亮起辉煌的金色光雨。
漫天雷光呼啸劈落,如同贯穿苍空的利刃,直直穿透了天磔台上方的两道身影。
他们都是上七境修为,魔族肉身强悍,这一下并不会暴毙,但必然是非常痛苦的。
与此同时。
天都城郊外,昆墟外围,一处隐秘的深林间。
墓园里满目苍翠,零星几座石碑,皆隐没在碧树之间。
一身白衣的青年被迫跪倒在地,冰冷的手指牢牢扼住脖颈,迫使他深深低头。
“无需如此。”
徐淩低声道,“我知道我对不住师父。”
话音戛然而止。
旁边的人轻轻一哂,又抓起他的脑袋,强迫他朝问剑峰方向看去,
“感觉到了么?”
沧溟仙尊淡淡道,“你不必再心存侥幸,那两人遭此劫难,圣剑的碎片又易主于魔神之手,天道恐怕会因此崩溃,至少是无暇来复活你的。”
“纵然真有这种事发生……”
绛霄仙尊抱臂立在一旁,与兄长相同的秀美容颜上,露出了几分讥笑,“我们就再杀你一次。”
沧溟仙尊微微垂眸,算是默认了双胞胎弟弟的说法。
他又看向面前顾沄的坟墓,“你说你做好事不是求好报,你最好说的是真心话。”
他一边说一边手上用力,浑厚灵力喷涌而出,悄无声息震碎了准圣境修士的肉身,纤细修长的五指捏住了那团金色元神。
“因为你的恶报已经惨到被魔神同情了。”
“他死了。”
苏蓁感应到远处的灵压消失,同时听见男朋友开口这么说。
“嗯。”
她点头,“剧情乱得厉害,天道要崩了。”
萧郁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所以,你并不准备就刚才的事情发表更多感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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