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魔修原本就需要十万祭品炼制阵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设计了一个圈套,将事情栽给了苏蓁。
魔界的修士们或因利益纠纷,或因阵营不同,彼此互相残杀,本是寻常事。
这样既为柳云遥铲除了一个麻烦,还能免得人界修士因此追杀自己。
那人心思缜密,留足了证据,柳云遥不知道真相,其他人也都不知道。
若非是看了这本书,苏蓁也绝不会想到这个人头上。
最后,她在惩仙台上谢幕。
书中提到了这段剧情的后续。
她被处刑时,玉尘仙尊因受伤而闭关修养,等他伤愈醒来,已是数日之后。
他看向旁边的姜望,蹙眉道:“那日王长老向我讨要诛神令时,并未说过是谁在惩仙台上。”
姜望微微低头,“他大约是觉得,以师尊的修为,自然能感受到她的灵压。”
“她堕魔后,灵压早与昔日不同,更何况那时我尚未恢复——”
玉尘仙尊轻轻叹息一声,垂眸敛去眼中的情绪,“罢了,她选了这条路,又犯下此等大罪,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然后又就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云遥。”
遂带着姜望前往柳云遥的住所,坐在尚且昏迷的小徒弟身边,认认真真查探她的伤势,满眼的担忧和心疼,再也不过问苏蓁的事。
那发亮的面板上,书页迅速翻动着,速度越来越快,所有的文字只一闪就变换了形状。
苏蓁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愤怒。
那种怒火烧灼着她的理智,让她将手里的东西狠狠扔了出去。
……扔了出去?
苏蓁心中才浮起一丝迷惑,眼前的世界已经全然黑暗,接着是四面八方传来的抽离感。
周遭的空间旋转扭曲,她的意识仿佛被卷入了漩涡中。
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山道上,前后是平整的青石板路,两侧林木葳蕤,绿草青青。
晚风徐徐,林间回荡着蝉鸣鸟叫,天上月明星稀,夜空清朗。
山路蜿蜒向前,连接着一座雅致庭院,熟悉又陌生的楼阁轮廓,在夜雾里若隐若现。
——这不是师父的居所吗?!
苏蓁震惊地环顾四周,感到了一些熟悉或陌生的灵压,有强有弱,有近有远。
她低下头,发现怀里抱着一个碧玉圆盆。
盆中有一株光华莹润的萃玉晶草。
剔透泛青的草叶在风中招展,每一道叶脉都充盈着丝丝光泽,散发出让人心神平静的清新气息。
只看这一眼,相关的记忆就涌现上来。
不久前,她才结束了闭关,元神凝练,晋入化神境。
出关后心情正好,又发觉师父的生辰刚过,就想准备一份寿礼。
——其实玉尘仙尊从不庆贺生辰,“自己”更多是想找个由头给他送东西。
她这种境界的修士,常常连着闭关数年,这回勉强赶上,就不愿错过这机会。
于是,“自己”特意去了一趟妖界,一路上打得头破血流,辛苦杀到悬铃山,赶在月圆时分,在山巅摘了一株新长成的萃玉晶草。
这罕见的灵植乃是妖界特产,香气能稳固心神,若是在室内摆上一盆,修炼时走火入魔的概率都会大大降低,可谓是价值连城。
不过,也只是对于中低境界的修士有用。
苏蓁只将这东西当个漂亮摆件,觉得送给师尊可以拿去装点的房间罢了。
月圆夜里的萃玉晶草成色最漂亮,适时采摘加入贯了灵气的息壤就能维持其状态,少说也可以持续百年。
苏蓁垂首看着怀里的礼物,又觉得无比滑稽。
在被处刑之后,她看了一本莫名其妙的书,就忽然回到了一百岁的时候?
她静静地伫立了一阵,打量着夜色里的危云峰,梳理了脑海中的记忆,发现事情似乎确实如此。
既像是回到过去重活一世,又像是在黄粱一梦间经历了未来种种,只是那些记忆和感受如此真实。
而且,那本书关于她生前的记叙,字字句句皆是真事,其中涉及到的隐秘,除了她本人之外,旁人都不该再知晓。
既然前面那些是真,关于她死后的描述,大约也不会作伪。
如果她真的做了屠城的事,以她对玉尘仙尊的了解,他确实不会再惋惜这么一个徒弟。
可是,他难道就从未怀疑过,她会不会为了一个法阵屠杀十万凡人。
她确实不算好人,但她并不滥杀,也不愿惹麻烦,根本不可能如此高调猖狂地犯下恶行。
或许他不知道,也并不在意这些。
他们只是师徒关系,他只负责传道授业,无需过多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
苏蓁仰起头,看向道路尽头的庭院。
她记得院中的松柏翠竹,记得亭前的流水石桥,记得檐下的吊灯与风铃,因为她小时候也曾在那里练剑修行,被悉心指点一招一式。
那仿佛也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也同样是上辈子,她端着萃玉晶草进去送礼,柳云遥只多看了两眼,夸奖了一句,玉尘仙尊就要将东西转赠给小徒弟。
苏蓁猛地将怀里的礼物砸在地上。
碧玉花盆摔得粉碎,碎片在石阶间溅射,昂贵的息壤土变成一团污泥,那株萃玉晶草歪倒在一边。
她觉得自己蠢透了。
背后倏地传来一点声音。
苏蓁回过头,在这青石板山路的下方,赫然立着一道高大的人影。
纵使夜色昏暗,但她还是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苏蓁:“?”
她见过美人无数,种族各异,风姿各异——
饶是如此,苏蓁仍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因为那人着实生得英俊异常。
那人也在盯着她。
或者说,他更像是呆若木鸡地站着,身体似乎都有些僵硬,仿佛看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物,连眼珠也不会转了。
苏蓁:“……”
可惜那张脸了。
她这么想着,这家伙可能是个傻子。
天元宗门徒数万,相较而言,危云峰内弟子人数少于其他几脉,上上下下却也有四五千人。
即便是专管内务、登记名册、统筹人事的修士,都鲜少有能结识峰内所有人的,否则心思只放在这上面,也没时间去修炼了。
故此遇到陌生修士很正常,苏蓁并没当回事,只想着对方的容貌真真出色,但凡自己见过,应该就多少有点印象。
论理说,修士被灵气洗髓换骨,肤质气色都有极大改变。
可以说是但凡入了仙道,就不会再与丑字沾边儿,更何况但凡修为稍高点,改变容貌也并非难事。
然而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也着实罕见。
从其周身灵力波动即灵压来看,此人修为平平,如今出现在此处,大约是给某个长老跑腿送东西送信的。
苏蓁不禁又瞥了他一眼。
十几级石阶下,那人微仰起头,直勾勾地望着她。
他看着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个子很高,一席玄色锦袍,肩宽背阔,身形魁伟极具气势,偏偏神态有几分无措。
乍瞧就有些好笑。
他戴着黑玉头冠,乌发散落在腰间,面容英俊凛丽,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带着几分野性张扬。
那张脸生得极具侵略性,且肌骨清润,肤色白得透亮,静立不动时,整个人如同一尊毫无瑕疵的塑像。
这家伙呆了半天,似乎恢复了神智,不再那么僵硬呆滞了。
他似乎想说话,最终却是没有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苏蓁觉得他可能是吓到了,却也懒得多做解释,“你什么都没看到。”
那人连连点头,神情非常真挚,看上去甚至有些乖巧。
苏蓁:“?”
寻常人在这会子应该已经忙不迭走了。
此人为何还傻站着?
她琢磨着对方莫不是想看笑话,或是这会子答应转头就出去浑说,便冷着脸恐吓了一句,“敢乱说就弄死你。”
那人下意识继续点头,停了一下,又连忙摇头,嘴角不断上扬,似乎很高兴的样子,“好。”
怎会有人被威胁了还在笑的?
苏蓁狐疑地看着他,“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再次点头。
苏蓁低头看了看。
她穿了一身水绿绣银的花留裙,裙摆和袖边蔓延着精致繁复的青白云纹,腰封上绘着同样的图案。
作为首座亲传弟子,衣纹与旁的危云峰修士有些区别,一般人都能瞧出来。
玉尘仙尊总共六个亲传弟子,有两人早年夭折,如今只剩四个,二女二男。
苏蓁和师妹的气质模样迥异,但凡是对她们有所耳闻的人,应该都不至于认错。
她眯了眯眼睛,“那你若是向别人提起我……”
“不会的不会的。”
那人连忙摆手,“我为何要与别人说起你?我肯定珍藏……我肯定认真把这件事藏起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蓁不愿再多费口舌,只准备将地上的东西弄干净离开,省得被巡山弟子们瞧见。
下面的人又开口了。
“那个。”
他抬手指了指苏蓁脚下,“萃玉晶草?”
苏蓁心想这家伙修为一般,却也有几分见识,“怎么?”
那人沉吟一声,“你不要了吗?”
苏蓁懂了。
他想要。
这倒也不奇怪。
萃玉晶草本就值钱,更何况是这样的成色。
她不打算将东西留着碍眼,也懒得卖出去,反正不缺这点钱,只是不想留在这惹人猜疑罢了。
苏蓁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你拿走吧,莫要说是我给你的,也不要说是从此处……就什么都别说。”
那人微微一愣,眼中射出强烈的欣喜之色,“好,我绝对不说,我可以立誓!”
苏蓁摇头,“不必立誓,我记得你的灵压,你若胡言乱语,我会找到你然后宰了你。”
说着退了两步。
“没问题!”
那人极为爽快地答应道,仿佛还有些激动,“你说你记得我的灵压,可别忘了。”
苏蓁:“?”
正在迷惑之际,对方已经闪身靠近过来。
那人低头俯身,宽阔的肩膀晃出一大片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在内。
紧接着,他毫不在意地蹲了下去,认真收拾一地狼藉,也不顾手上沾惹泥土灰尘。
而且不仅是那些息壤土,他甚至连花盆碎片都不放过,都仔仔细细地收罗起来,仿佛在整理什么珍宝。
苏蓁本想直接离开,见状又止住脚步,“令师是哪位?”
这人少说也是个筑基境,那或许也该是某位长老的记名弟子吧。
那人正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株晶草,仿佛拿着什么易碎之物,闻言又立刻抬起头,完全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苏蓁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原本觉得这人很在意那棵草,但这会子的表现就好像,他觉得与她说话才是更重要的事。
不过也对。
毕竟这是她“给”他的东西,若是她不满意,也随时能收回来。
尚未多想,那人已低声地说道:“师尊已仙去多年了。”
苏蓁垂眸望着他。
后者维持着蹲姿,也抬眼看着她。
他的眼窝很深,睫羽纤长浓密,微微颤闪间,那双泛着蓝意的眸子波光粼动,宛如夜影掠过静谧湖泊。
或许是因为眉眼线条锋锐,在没有笑容时,他整个人就显出几分冷漠肃杀之气。
偏偏当他注视她时,眼里洋溢着莫名的欢欣与期待,完全不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了。
苏蓁在脑子里将危云峰的长老们过了一遍,又想了想那几个在过去百年间逝世的,琢磨着对方的身份。
当然,他身上的衣物没有危云峰弟子的绣纹,可能是因为才从山外回来,也可能根本就不是峰内弟子。
但从他的灵压来看,应当修炼的是本门功法。
苏蓁打量他两眼,“敢问阁下名讳?”
他眨眨眼,“萧郁,我叫萧郁,草字头的萧,右耳旁的郁,你想怎么称呼我都行。”
苏蓁心道还能如何称呼,这人辈分多半不高,不是师侄就是师侄孙一辈,若是后者也只能喊名字,否则太拗口。
当然她闭关许久,若是哪位辈分高的长老在去世前收过徒,她也未必会知道。
苏蓁:“你既知道我是谁,你我可是同辈?”
萧郁有些沮丧,“我也希望咱俩同辈,可惜不是。”
苏蓁:“……”
苏蓁见过不少怪人怪事,此时也依然觉得诡异,甚至将她心中的愤怒和烦躁都冲淡了不少。
苏蓁:“你认错人了吧?”
萧郁的眼神有些委屈,“没有啊,你是苏蓁对吧,我怎么可能认错你,咳,看衣服也知道是危云峰首座的亲传弟子,而且你还出现在此处,寻常危云峰修士也不会轻易过来吧。”
苏蓁神情微妙。
对方这一句话,她那才被压下去的思绪又翻涌而来,不禁看向山道尽头的院落。
论理说,以危云峰首座的修为,整个危云峰,乃至整个天元宗的一草一木,都在他的神识感知范围内。
但他不会时时刻刻都去关注外界。
或者只去感受那些重要的事。
譬如有魔族入侵,或是有门中弟子触动机关,亦或是有任何出人命的情况,他定然能有所察觉。
至于其他的,譬如说某个徒弟摔碎了一盆花,他自然不会去刻意感知。
毕竟他现在正在教导他最亲爱的小徒弟,哪有那么多精力放在旁人身上。
苏蓁瞥着那座院落,有些讽刺地想着。
她收回视线打量着萧郁。
如今的“自己”才从妖界回来,这会儿状态也没完全恢复,就懒得用法术去读心查证了。
苏蓁:“令牌拿出来。”
这要求似乎有些无礼,但她本来也不是一个特别讲道理的人,更何况这人也不是没收着好处。
萧郁却丝毫不觉得冒犯,手指一动,掌心里就躺了一块厚重的青玉方牌。
他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地将令牌丢给了她。
苏蓁立刻接住,“你拿在手里便是,不必给我——”
话音戛然而止。
那玉牌触手温润光滑,烟青色的玉质细腻,四角镶金,下方刻着曲水纹,凌霄峰的标志。
中间则是一个铁画银钩的萧字,笔势雄浑,入木三分。
苏蓁在心里暗赞一声好字。
不过,凌霄峰弟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是有事找师父?还是来找危云峰的朋友,顺便散步经过?
她也曾在凌霄峰闲逛,还因此偶遇过宗主,所以也没太多想法,只是将令牌递了回去。
然后随口问了一句,“所以令师是哪位?可与我同辈?”
萧郁看上去更纠结了。“不是。但你可以将我当成同辈来对待的,不要在意修为境界的事,那些都没什么意思。”
苏蓁:“……”
修士的境界总共十四个级别,分为下七境和上七境。
下七境以锻体入门、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大乘——大乘境后,方能修成仙体,晋入上七境。
上七境乃为真仙,玄仙,地仙,天仙,金仙,准圣境,圣境——圣境修士才能破碎虚空、飞升九界之外。
在下七境中,每一个大境界又分为九重小境界,在上七境后,就没有小境界的分别了。
苏蓁如今只是化神境一重,但是上辈子死前,她已经初入金仙境,若非是诛神令引动的极刑,那些人未必能立刻杀死她。
所以在她眼里,面前这个看灵压只是筑基境的家伙,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晚辈罢了。
她并非看不上境界低的修士,平日里也指点过峰内新人们,但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这种话。
作为玉尘仙尊的徒弟,苏蓁在天元宗里算是辈分比较高的。
可以说宗门内大多数修士,都比她矮了至少一辈或者两辈。
虽说同辈里也不乏锻体练气筑基境,但这人都已经说了不是同辈,苏蓁就猜测他是凌霄峰某个长老的记名弟子。
亲传弟子都会被师尊手把手教导,要么是天资极好的,要么就是有其他原因,诸如柳云遥那种。
记名弟子数量远远多于亲传弟子,也只是偶尔被师父指点几句,师徒间很少有独处的时间。
虽然他们的待遇比多数外门修士好一些,但除非特别出色的,否则还是要和许多同门竞争,法宝,丹药,各类珍稀材料。
若是尚未有本命法宝的,那就是最缺钱的时候了。
更何况他的师尊已经去世,他尚未有新的师父,显然天赋平平,不然早被抢走了。
苏蓁瞥了他一眼,“你要去见我师尊?”
虽然这人有些怪异,但他也算让她的心绪转移了几分。
她就友情提醒了一句:“你若是有事求他,可以等一会子,他如今正和我那小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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