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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春枝(伴君独幽)


明明四面八方都是响亮的水声,但她却清晰地听到了哭喊声,她顺着回廊往声音的来处走去。
雷声轰响,风声怒吼,一道儿闪电划破长空,她看到了跪在雨地里的男女,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只是等男子的身影被推开时,他胸前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鲜血正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淌,与雨水交融在一起,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那个女人踉跄着站起身,她流着泪大笑:“这下你满意了吗?”
又一道紫色的电光撕开天际,女子回过头望向她站立的方向,美眸中是不可置信的惊恐。
忽然有一只温热的手掌敷上了她的双眸,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阿枳,这只是一个梦,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啊……”永嘉从噩梦中惊醒,她猛然坐起身,下意识地望向窗外。
夜已经深了,檐外青天沉郁,庭下草木凄凄,灯笼在风中摇曳,光影绰绰,并无雷雨,一切仅仅只是个梦。
可是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大雨中那张又哭又笑的脸,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的母亲苏梓如。
她正想得出神,竟又听到了哭笑之声。
“雪衣!”她顿觉头皮发麻,连忙呼唤雪衣。
睡在外间的雪衣也听到了声音,连忙披了衣服过来,道:“您别怕,我出去看看。”
外面响起了喧闹声,雪衣也很快回来了,此时永嘉已自行穿好了衣裳。
雪衣道:“是辛姨娘。”
“带我出去看看。”
到了院外,她看到两个奴婢正费力地追赶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她长发披散,已近秋末竟只穿了单衣在外面乱跑乱叫。
她跑着跑着似乎是看到了永嘉,竟忽然调转了方向冲着永嘉奔来。
两个婢子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她要对公主出手,谁知她到了近前忽然双腿一弯跪了下来,重重地朝她磕了几个头,口中喊道:“我不敢了,再不敢了,你放过我……放过我女儿……我错了,我该死……”
说着又开始扇自己耳光,扇得很是用力,一点不似作伪。
永嘉有些愣神,她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邋遢又疯癫的女人和记忆中那个颐指气使,艳丽妩媚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婢女道:“八年前,辛姨娘生了一场怪病,醒来之后便疯了。”
八年前,那不就是哥哥登上帝位的那一年。
永嘉心跳不由快了几分,难道是皇兄做的?
不过她一点都不同情辛姨娘,记忆中她与两个庶女屡屡欺负她,若不是尚有一丝血缘关系在,她断不会饶恕了她们母女三人。
这时,院外忽然跑过来一妙龄女子,她慌里慌张地扶起辛姨娘,抬头见到永嘉愣了愣,随即咬了咬唇行礼道:“姝儿见过阿姐。”
永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记忆中总是一脸骄蛮的小女孩,如今瑟缩着身子,藏在罗裙下的小腿总好像在往后缩,双眸惊惧地瞧着她,动也不敢动,模样伶仃地好似一只可怜虫。
她默然片刻,幼年时她曾多少次幻想着有一朝一夕将她们母女三人踩在脚底下,如今亲眼见到了却并没有大仇得报的舒畅之感。
“可许人家了?”
李姝摇了摇头,这些年父亲整日痴迷修仙问道,对王府之事不闻不问,自打母亲疯了之后她便被众女眷排斥,早些年二姐出嫁,她尚能跟着二姐出席,但后来二姐受到夫家厌弃,她已鲜少出现在各家闺秀的宴席之上了。
渐渐地竟也无人记得她,就连去年的及笄礼也只有二姐送来的一只珠钗。
“回去吧。”永嘉并不是以德报怨的大善人,也没有痛打落水狗的癖好,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不闻不问已是她最大的宽宥。
李姝抿了抿唇,忽然跪地冲她磕了个头道:“阿姐,姨娘已经知道错了,能不能放过她?”
可笑,放过她?
她回过头,似笑非笑道:“李姝,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即便再是冷漠,在外人眼中她依旧是皇帝的亲妹妹,倘若传出陛下刻薄庶妹的风言风语,她与辛姨娘便再无安生日子过。
李姝瑟缩了身子,抬头时双眸噙着泪珠。
永嘉瞥了她一眼道:“你的婚事自有父亲替你做主,不要动歪心思,后果你承担不起。”

◎你还记得他吗?◎
回到王府之后的几日她找来了从前服侍在母亲与兄长身则的老仆, 这一问才发现十五年前王府曾换过一批奴仆,而这些奴仆大多是伺候在母亲身边的人。
十五年前她只有五岁,对这些记忆都是模糊的, 只隐隐约约记得母亲身边似乎曾有过一个做果子很好吃的丫鬟, 名字却是不记得了。
她命人暗地里去寻这些仆从, 但年代久远这些人的下落并不好找。
但问起老管家柳叔时,他也记不大清楚, 道:“十五年前, 似乎是个雨夜, 府中闯进来几个刺客,王妃就是在那天夜里受到惊吓自此便落下了疯病。”
雨夜?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几日前的那个梦, 难道说那并不是梦, 是她深埋在心底的记忆, 也许是再次回到这里,触及了心底的一些记忆碎片, 这才让她在梦中想起了过去。
“柳叔,我母亲还有亲人在世吗?”她记得母亲是琅琊人氏,出身书香门第, 外祖是当世大儒号‘东阳先生’, 与朝中诸多名士私交甚笃。
在她的记忆中似乎从未见过外祖父, 也从未见过外家人。
这明明是极不寻常的一件事她竟也从未觉得不妥。
柳叔尴尬道:“这,老奴也不知道。”
如此看来, 她还需派人去琅琊郡查一查母亲的身世,只是这一来一去会耽搁很长时间。
一时摸不着头绪, 永嘉打算去从前与母亲住过的芦雪苑看看, 去了之后才发现辛姨娘住在这儿。
她疯疯癫癫地蹲在院子的花丛里挖土, 一边挖一边, 念念有词,“好多宝贝,赶快挖……姝儿快挖!不要让旁人看见了,娘亲给你留着做嫁妆……”
一双眸子四下里张望,小心谨慎的样子瞧着十分可笑。
雪衣推着她入了主屋,这里比之前更加破败了,想来这些年父亲不在府中,家仆见她疯癫更加苛待,难为她疯了还记挂着女儿。
她自记事以来母亲便一直精神不太好,早些年只是偶尔发疯,后来及至她长到十岁疯癫的情形越来越严重,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到最后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
小堂屋的佛龛依旧还在,她记得母亲清醒时时常会跪坐在这里,只是如今回想起母亲的神情总觉得有些奇怪。
她的目光落在镂雕红木佛龛上,佛像仪态端庄,上饰有忍冬纹,两侧有瑞兽,午后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格洒了下来,落在佛像的面容之上好似渡了一层佛光。
永嘉上了三炷香,让雪衣插入香炉中。
她想象着母亲的样子望着那尊佛像,看得久了,恍惚间觉得那佛陀似乎有了生t z命。
只是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察出一丝异样,佛陀身旁的瑞兽有一只眸子较另外一只眼睛更加莹润有光泽。
她指给雪衣看,雪衣心领神会,上前轻轻按了下瑞兽的眼睛。
一声闷响过后,佛龛竟从外面打开露出一个狭小的空间,里面供奉着一尊牌位。
震惊过后,雪衣将牌位取了下来。
萧承嗣。
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他是母亲的什么人,母亲为何要瞒着旁人偷偷祭奠他?
柳叔听到这个名字也没多大反应,只蹙着眉回忆许久,忽然道:“老奴记起来了,萧承嗣是王妃的义兄,他曾在京城开过一间书肆,后来雨天被雷劈中,书肆被烧了个干净,萧承嗣也死在大火里,老奴记得他的后事还是王府操持的。”
雷雨、大火!她的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深吸一口气道:“你还记得是哪一年哪一日发生的事儿吗?”
柳叔并未犹豫,张口就道:“哪一年老奴不记得了,但老奴知道他死后不久王妃便病了。”
尽管柳叔没有明说,但永嘉知晓他口中的病了并不是普通的生病,而是疯病。
难道母亲的疯病与萧承嗣有什么直接干系?
关于萧承嗣的事情柳叔知道的也并不多,眼见问不出什么,永嘉便让手下暗中去查查萧承嗣的过往,但年代久远查起来确实费些功夫。
两日后,她得到消息,萧承嗣无父无母,六岁时被东阳先生收养,与晋王妃苏宛如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后来苏宛如被晋王相中,嫁入晋王府,同年萧承嗣离开琅琊在东都洛阳开了一间书肆。
他死时二十六岁,未曾婚娶。
她还查到萧承嗣性格孤僻,不善交际,因而书肆经营得并不好,但因着东阳先生名满天下,时常有人前来书肆拜会他,久而久之他甚烦,便将书肆从闹市搬迁到了偏僻的城西。
他生前曾有个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就住在城西的浣纱巷。
“那地方不太安全,殿下将人叫来问话便是,不必您亲自过去。”雪衣已打听过那浣沙巷住都是市井走卒,公主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去那些污秽之所。
但永嘉有自己的考量,晋王府并非密不透风的墙,未免走漏消息,她坚持乔装打扮亲自去见见这人。
马车在巷口停下,雪衣推着她停到孙锴家门前,婢女扣了叩门环。
许久不见人开门,婢女又冲着里面喊了几声,里面这才传来了脚步声,还有女子中气十足地喊声:“谁呀?”
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个身材健硕的女人探出头来,先是看到站在前头的婢女,脸上顿时露出戒备之色,冷哼道:“你找谁?”
“请问孙秀才是住在这里吗?”
妇人没回答,反而抱臂斜睨她一眼,“你谁啊?”
见婢女有些招架不住,雪衣上前甜甜笑道:“这位姐姐,我家主人想向孙秀才打听些事情。”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入妇人手中。
妇人察觉到手中银子的重量,立即喜笑颜开,探头看了看坐在轮椅上戴着幂篱的女子,见她衣着不凡,气度高华,原本的那点敌意立时烟消云散,赔着笑脸将人请了进去。
刚进了院子,就听她扯着大嗓门喊道:“书呆子,有人找你。”
孙秀才听得出自家婆娘语气中的欢喜,以为又是书塾里的学生来送礼,眉头不由蹙了起来,训斥人的话刚要出口,抬头见到院中坐着的女子,登时哑了声。
愣了好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走到跟前施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娘子找孙某何事?”
永嘉看了一眼身旁的婢女,后者立即捧出一个掐丝金知了云雾纹的红木小匣子,打开里面是几只散发着幽幽墨香的墨锭。
孙秀才虽家境不富裕,但也曾见过世面,只那装礼物的红木小匣子便已价值不菲,更何况里面价值连城的徽墨紫玉光,那可是皇室贡品。
他咽了口唾沫,再看向坐在轮椅上女子时态度不由谦恭了几分。
“我来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她顿了顿,沉声道:“萧承嗣,你还记得他吗?”
孙秀才怔了下,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很快又恢复常态,他道:“我记得。十五年前我穷困潦倒是他接济了我,并安排我住在他的书肆中。”
永嘉并没有特别想问的,她其实也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便道:“你便与我说说此人的过往便是。”
孙秀才想了想,便从他与萧承嗣的相遇相识说了起来,他说一会儿会偶尔停顿片刻,此时在回忆当时的情形,但在谈及萧承嗣才学时,他明显感觉到孙秀才的激动与崇拜。
“他既如你所说才高八斗为何二十四岁仍是一介白身?”
对读书人来说功成名就乃是毕生的追求,她不相信有人能视功名利禄如粪土,即便那些隐士大儒也并非淡漠功名之人,不然又何来终南捷径一说。
“他说他无意功名。”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我看得出来他说的是假的,他有次醉酒说新科状元的文章写得狗屁不通,但状元游街时他还躲在酒楼上偷偷地看……依照我猜测,他定是祖上犯过事儿,无法参加科举。”
永嘉心头微微一动,笑了笑:“你说他喜好诗文,那他可有墨宝留世。”
孙秀才摇了摇头道:“都在那场大火里烧了个干净,不过我倒是记得一些,我这就写给您看。”
他自去拿来笔墨,孙娘子也端了茶水上来,讪讪笑道:“我这里没啥好茶,您将就这用。”
永嘉并未动桌上的茶盏,她看向孙娘子道:“你认识萧承嗣吗?”
闻言,孙娘子脸上竟挂了几分羞怯的笑,声音也柔和了几分,道:“萧先生生得好,待人也温和,那是顶顶好的人呢。我那时在萧先生家中做帮厨,他从未苛待过下人,还时常让我带些吃食回家给家人。”
“他……他有心仪之人吗?”在她看来女子较男子更为敏锐,倘若她心中的怀疑都是真的,那么萧承嗣不曾婚娶的原因便说得通了。
“有的,我虽然没有见过那女子,但经常看到萧先生对着一个女子的香囊发呆。我听下人说他寝房内挂着一只灯笼,上面画着的女子就是他心上人。”
果然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她虽知不可能,但仍旧问了出来,“你见过那个灯笼吗,那女子长得什么样?”
“我当然没见过,不过我家那书呆子见过。”
正说着孙秀才已拿了几张纸过来,上面的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刚书就。
永嘉拿过纸张翻过,见上面多是些郁郁不得志的幽怨之言,再就是男女牵肠挂肚的相思之句,只是翻到最后一张纸上的几句诗,甚至有的称不上是诗,她的心蓦地悬了起来。
“……江山破碎在霜雪,北望王师又一年……”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天高海阔,千帆竞发,何处寻觅故土?”
虽都是零散的句子,但其中的意味再清楚不过,她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将这些纸张都收入了袖中。
“孙秀才,接下来我说的说话希望你记在心中。”永嘉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意,眸色闪动间,已有了计较。
“您说。”孙秀才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那忽然升起的一股威压,竟让他有下跪的冲动。
“自今日起但凡有人问起萧承嗣之事,你便推说忘了,倘使躲不过便含糊其辞只说些日常,这些诗词万万不可再拿出来。”顿了顿,她忽然压低声音道:“否则,你将有性命之忧。”
她的声音冷如铁,孙秀才虽看不到她面容,但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然而,不等孙秀才回答,大门之外忽然响起了急促的叩门声。
孙娘子正要应声却被永嘉制止,她看了下不大的院子,蹙眉道:“有后门吗?”

◎自然图的是皇权霸业。◎
几人匆忙从后门离开, 孙娘子稳了稳心神正要去开门,门却“哐啷”一声被人踹开了。
后门外是一条狭小的巷子,散发着各种奇怪的恶臭之气, 即便戴着幂篱那味道也让人难以忍受。
雪衣确定了方向之后, 带着她快速离开了小巷, 回到马车上后,她没有及时离开, 反而守在暗巷之外的一处黑暗的角落里。
约莫半个时辰后, 暗巷中走出一人, 即便身处暗巷,面目模糊, 永嘉还是一眼认出来人, 她紧握着的车帘骤然松开, 心跳亦是快了几分。
她颤抖着嗓音道:“让岁寒跟上他,沿途留下标记。”
好一会儿她才再次掀起车帘, 外面已没了那人踪迹。
他不应该在北境吗,边将未有诏令不能回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东都?
又恰好去了孙秀才家, 难道他也在查萧承嗣?
留下一人守着孙秀才家, 她与雪衣则循着岁寒留下的标记一路跟了过去, 标记最终停在了一处废弃的宅院前。t z
岁寒一直留在外面等她,见到永嘉就道:“殿下, 这里就是萧承嗣生前的旧宅,前面是书肆后面则是他居住的宅院, 上次您让奴才查的地方就是这里。”
永嘉眸色变了变, 道:“他呢?”
“进去之后再未出来。”
未曾犹豫太久, 她便吩咐雪衣推她进去。
这处旧宅明显翻新过, 但入了内院之后到处可见大火烧过的痕迹,她不由疑惑道:“这里走水是十五年前的事儿,为何至今仍旧荒废着?”
岁寒道:“原是被人买下了但后来修建的过程中不断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久而久之就有了闹鬼的传言,听说去年还有个乞丐在这里撞见鬼被吓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话音甫落耳畔便有一阵阴风刮过,低低的呜咽声在四周萦绕不绝,她不由打了寒颤,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毡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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