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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春枝(伴君独幽)


在他即将收回手时骤然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她的眸光潮湿,期期艾艾地望着他,“放我走,好不好?”
软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仿佛下一刻就要哭了。
她比上次见面清减了许多,不大的一张小脸因为消瘦显得眼睛很大,他方才抱着她时只觉怀中躺着的是伶仃一截艳骨,瘦弱得令人心疼。
他只觉得鼻腔酸涩,说出来的话都是酸的,“枳枳,快了,很快一切都结束了。”
永嘉闭上眼,仿佛能听到身上血液逆流,骨骼激烈碰撞发出的声响,胸腔里的愤怒让她再也无法压制,她骤然用力推开他。
他猝不及防撞上塌边的小几,粥碗掉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她咬紧了牙关,满含热泪的眸子死死盯着他道:“魏枞,别让我恨你!”
他眸中掠过一丝伤色,但依旧温和地开口道:“枳枳,外面太危险了,留在这里待冬至一过我即刻带你出去。”
“为什么啊?你不是说让我相信你的吗?”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分明已经决定要相信他了。
他放开捏到变形的拳头,伸t z出手将那副强忍颤抖的身躯虚虚地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道:“别怕,会没事的。”
她咬着唇,身体抑制不住地抖动,唇齿渐现血的痕迹。
手探入枕下摸出一支打磨得锋利的金簪,未曾有丝毫犹豫,她骤然抬手将金钗抵在他颈间,凄然道:“放我走。”
他早已察觉到她的动作却无动于衷,拥着她的力道愈发收紧。
锋利的簪尾扎在颈侧,他却似无知无觉,不躲不闪。
永嘉满眼绝望,用力推开他的怀抱,将簪子刺向自己的脖颈,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下不了手杀他,况且以他的武功她根本也挟持不了他。
她只能拿自己的性命来要挟他。
“叮——”金簪划过雪白的颈子划过一道儿血痕,被人重重打落在地。
她愣愣看着地上的金簪,忽然勾起唇角笑了起来,泪落在唇角,笑得凄楚无比,“我真是没用啊,既下不了手杀你,也杀不了我自己……可是魏枞,倘若让我知道你做了对不起皇兄的事儿,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枳枳、枳枳……”他双手捧着那张泪湿的脸,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痕。
她如被抽离了灵魂的人偶任由他抱在怀中,泪水如泉一股一股地自永嘉眼角无声涌出,他亲吻着她的眉眼,不含一丝情欲,他将自己的脑袋轻轻放在了她的肩头,呢喃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害怕的那些事情发生。”
自那之后的几日她仿佛坠入一个不曾醒来的梦里,昏昏沉沉中总有人细心温柔地喂她吃些软糯的肉糜粥。
冬至前一日下了雪,宁王立在晴雪亭望着酣雪烘霞、光炫绮树的美景,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茫然之感。
身后脚步声响起,宁王回头见到来人,心里的踟蹰之感愈发强烈。
秦孟元道:“明日便是冬至了,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与程家不同,宁王初初并未有谋逆之心,当初与帝王失之交臂,他也未曾升起这般念头。
真正有了不轨之心是从知晓宋宁玉被玷污之事开始的,但如今宁玉走了,他心里的那点因怨恨而激起来的谋逆之心竟也退去了不少。
似乎看出了宁王的退缩,秦孟元冷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王爷以为您还有后路可退吗?”
“可是,时间太仓促了,本王还未做好准备。”他总觉得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至今尚未能完全掌握各种势力,倘不是张行舟逼迫他也不会这么快就举事。
对程家来说,这些准备完全不够,但陛下不断对程家残部打压,再这么耗下去他们将会被拆分个干净,不消半年世间将再无程家军。
秦孟元眯了眯眼道:“世上本就没有万无一失,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本王还是有些不放心。”宁王仍旧惴惴不安。
秦孟元冷笑一声道::“您放心,在下会给王爷多加几道筹码,让您这颗心放回到肚子里。”
昏睡的时间太久,永嘉已不知今夕何夕,但这日半夜她突然意识回笼,人也清醒了许多。
她听到外面传来了厮杀声,初时以为是听错了,直到声音越来越近,她的一颗心也怦怦跳了起来,难道是皇兄来救她了?
门被人一脚踹开,她尚未来得及问出口就被人一记手刀打昏了过去。

承平十二年十一月日至, 帝祠天于南郊。
圜丘祀天是天子祭天仪式中的一种,通常在冬至日或正月上辛日举行,祭天礼仪复杂而庄重, 这些繁复的仪式是为了彰显天子对昊天上帝的崇敬和敬仰, 并以此祈求神灵赐福攘灾的心愿。
祭祀之前天子及所有官员都需要斋戒, 天子需在两日前谒清宫、朝太庙,百官于祭祀前一日至斋宫习仪。
这日未及黎明, 百官已准备就绪, 龛壝木爵官恭请各神版至祭坛之上。
依照本朝的规矩祭祀分为:燔燎——五齐——酢——云门之舞——分酒澧——赐福——赐胙这七个环节, 第一步燔燎即为请神降神。
不多时就有典仪官唱‘燔柴迎帝神’,奏黄钟, 鼓乐声随之而起, 皇帝服衮冕, 头戴十二旒冕,执圭, 面向西方立于圜丘东南侧行祭礼。
刚刚宰杀的小牛犊被置于祭坛之上,皇帝执香依次叩拜诸神君及列祖列宗,百官伏地叩拜。
耳畔的鼓乐声如此熟悉, 永嘉听出是祭天所用乐舞《皇矣》, 如此说来她离祭天的天坛并不远, 但天坛四周是没有高大建筑物的,距离最近的应是祈谷殿, 这里是皇帝正月郊祭的场所,里面供奉的是太微五帝, 寻常人根本就进不来, 是谁将她带入这里?
她的双手、双眼被缚, 口中亦被塞了帕子, 耳朵因此变得异常灵敏。
倏地,屋外响起了脚步声,顺着一层层木阶向着她所在的方向逼近,脚步声最终在她的身旁落定,有人解开了蒙在她眼睛上的帕子。
骤然接触光明那刻,永嘉被刺痛了眼睛,她慌忙垂下眸子偏过头避开了刺目的光线,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人的面目。
秦孟元!永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刻她看到了窗外的景象,果然如她猜测的一般,她在祈谷殿的三层楼阁之上。
她用力扭了扭身子,眼睛恶狠狠瞪向秦孟元。
秦孟元轻笑了一下,伸手拽掉她口中的帕子。
“来人呐——”永嘉张开嘴朝窗外大喊,尽管她知道此举多半徒劳。
果然,秦孟元嘲讽道:“祈谷殿内外都是我的人,你叫破喉咙也没有用,至于祭台那里更没有人听得见,我劝公主还是省省力气。”
这里距离祭台距离太远,况且鼓乐声太大,根本就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也怪不得秦孟元这般有恃无恐。
“你抓我来做什么?”她被绑缚在后的手指挣了挣,被捆缚了大半夜,她的肩背很是酸痛,眉眼间是难以掩饰的痛楚。
“不舒服吗?要不要我替你……揉一揉?”秦孟元俯下身,说话时脸贴得很近,让她几度不舒服,额上甚至出了一层冷汗。
他的手顺着椅背向着她的腰际滑去,永嘉吓得大气不敢喘,咬牙道:“秦孟元,我是你舅母,你想干嘛?”
“自然是伺候舅母更舒服一些。”他的手落在她的腰际,轻轻摩挲,甚至有继续往下的趋势。
永嘉只觉难堪,她突然身子前倾,用自己的头狠狠撞向身前男子的头颅。
巨大的疼痛与晕眩感袭来,一阵阵的天旋地转,身前的秦孟元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自己一头撞倒在地,同样的头晕目眩。
只是未及二人恢复神智,外面忽然响起轰然一声巨响,永嘉直觉不妙,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恢复清明,往窗外看时,果然看到一团灰色烟雾。
方才听到的分明是爆炸声,她惊恐地转过头望向踉跄着爬起来的秦孟元,怒道:“你们做了什么,方才是什么声音。”
“呵呵……”秦孟元捂着额头,一双阴鸷的眸子盯着永嘉,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怒意,对她冷笑道:“张行舟在燔柴炉中埋了炸药,想必你那好皇兄此刻伤得不轻,哈哈哈……”
皇帝在降神礼后将牲体和玉、帛等祭品放入燔柴炉焚烧,倘若秦孟元所言是真,皇兄定是凶多吉少,永嘉满心满眼的绝望,巨大的悲愤顷刻侵占脑海,她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你们!”
黑色浓烟翻滚,群臣被吓了一跳,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是昊天大帝发怒了!”
朝臣尚未回过神,祭天台下跪了一地人,竟无人敢上台查看究竟,浓烟之中踉踉跄跄奔出一个浑身是血的奉礼官,大喊道:“上天降威,天子之过……上天发怒了!”
“果然如此!”宁王从人群中走出,望着祭天台道:“果然如此,上天定然是警示我等拨乱反正。”
他忽然撩起袍摆朝着燔柴炉的方向行了大礼,起身后对怔怔的群臣道:“诸位可知上天为何降威?只因我大梁的皇帝并非李氏子孙,乃是……”
回过神的宰相卢中雍怒目圆瞪,指着宁王道:“你胡说什么!”
宁王却是面色庄宁,扬声道:“天子李赟并非李氏血脉,乃是前朝余孽,本王有确凿的证据。”
“你在说什么?”凌王有些不敢置信,以为宁王是发了疯。
宁王却越说越激动,望向群臣,沉声道:“当年宁王妃嫁入宁王府不足十月便诞下李赟,我找到了当时接生宁王妃的稳婆,她可以证明李赟并非早产,乃实实在在的足月儿。”
不仅朝臣震惊,便是在场的宫妃、李氏宗亲亦是惊掉了下巴。
孟太妃被人搀扶着来到宁王跟前,蹙眉道:“宁王你可知你说这些话意味着什么,本宫劝你最好三思而行。”
“我说的都是真的。宁王妃出身琅琊郡,父亲是当世大儒东阳t z先生,这位东阳先生生前曾收养过一个孩童,名叫萧承嗣,他与宁王妃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二人早有情谊,后来苏氏听从父命嫁入王府,不久便诞下了李赟。而这萧承嗣便是那前朝余孽,我找到了他生前遗物。”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呈给众人,礼部官员接过匕首,看到上面的鸢尾图案,以及刻着的‘明德’二字登时就变了脸色。
小声对孟太妃及宰辅嘀咕道:“这是前朝明德太子遗物。”
宁王听到后,眼底浮现一抹喜色,接着他又让人押着一年过半百的妇人走了过来,对众人道:“这位便是为宁王妃接生的稳婆。”
他对妇人道:“你将宁王妃生产的情形说与众人。”
妇人便哆哆嗦嗦将先前宁王所说之事说与众人听,群臣听罢皆沉默不言。
这时,太医已赶了过来,将皇帝背入了临时搭建的更衣房内查看伤情。
众人面面相觑,宰相卢中雍道:“此事干系重大,还需等晋王回京,与之核实。”
“核实?哈哈,上天已然降下警示,尔等要逆天而为吗?”程瑜拨开人群,大声笑道:“今日李赟必须退位!”
凌王冷喝道:“放肆!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
闻言,程瑜仰首大笑道:“左右神武军何在?”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阵兵戈之声,上前身穿甲胄,手持兵戈的士兵将祭天台包围起来。
宁王脸色微变,按照他的计划今日只需拆穿李赟的身份,将他囚禁起来,待他身份证实是前朝余孽,这皇位自然而然就落在自己头上。
然而程瑜显然并不这么想,他走到宁王跟前道:“既然李赟并非李氏子孙,便应立即退位,将皇位传给有德之人。”
“程将军此言甚是!”群臣中忽然又响起了应和之声,张行舟言笑晏晏走出人群,冲着诸位朝臣施了一礼,恭敬道:“这江山是李氏江山自该由李家人来继承,当年先帝无子,便挑选了宁王、晋王之子为储君培养,而摄政之权则交给了大长公主,直至先帝驾崩也未曾从二人之中选定后继之人,直到大长公主选定了晋王之子为君。”
这段往事朝臣无一不知,哪里容他一个翰林待诏在此喧哗。
御史丁荃不耐烦地冷嘲道:“此事朝臣何人不知,用得着你来显摆。”
张行舟却也不怒,依旧面色温和,目光在宁王和程瑜脸上掠过,淡淡道:“诸位可还记得先帝驾崩时曾留下一封密诏,交由先武安侯保管。”
这件事一直以来都只是传闻,听说当时在场的唯有陛下身边的掌印太监刘喜、先武安侯与先中书令陈疏知晓此事。
但其中的刘喜在先帝故去后便自尽了,而中书令陈疏也在几年前死于禁军刀下,唯有先武安侯一直下落不明,但朝臣们早已将其视为死人。
“大家有所不知老武安侯并未死。”张行舟说罢,朝着后方执擎仪仗人马站立的方向喊道:“老侯爷您不出来见见这些老朋友吗?”
话音甫落,执擎仪仗人马中便走出一男子,待走近了兵部侍郎瞪圆了眼睛,喃喃道:“竟然真是魏老侯爷。”
礼部侍郎、光禄寺少卿及宗亲也都认出了魏巡,一个个心中犯着嘀咕,皆知今日风云变幻,怕是历史将要经此改写。
见到魏巡,程瑜眯起眼睛,嘴角的笑意愈发森冷,不知张行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他自信左右神武军都在自己手中,晾他也翻不出来什么浪花。
张行舟道:“请老侯爷请出先帝遗诏。”
魏巡随即从袖中摸出明黄诏书,群臣见状连忙跪地接旨。
只听魏巡念道:“朕受天命,抚治国度,久持玉玺,终于期限……皇女长宁,大孝通神,自天生德,累经监抚,熟达机务。新帝不德,长宁代之。咨尔肱骨忠臣,内外文武,送往事居,无违朕意……”
群臣原是懵懵懂懂,不知魏巡与张行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此时宣读先帝遗诏何意?传闻中先帝留下的这封遗诏是为了牵制振国大长公主窃国,特意留给梁帝的。
待‘新帝不德,长宁代之’几个字从魏巡口中念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怀疑自己听错了。
未及诏书读完,程瑜就从地上站起来,大喝道:“假的,这封诏书是假的!”
谁又能料到这封遗诏竟是传位给长宁的诏书,在大梁开国以来从未有女帝一说,要么是先帝疯了,要么这诏书是假的。

◎乖,睡一觉就好了。◎
张行舟眸光冷峻, 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是不是假的几位大人看过便知。”
几位朝中老臣拿过诏书细细查验,他们这些人侍从先帝十数年,对先帝的笔迹最是一清二楚。
然而整整半个时辰过去了, 五位老臣中, 二人言真, 一人言假,另二人称老眼昏花已是认不清。
张行舟却毫不在意, 扬声道:“既然梁帝不是皇室血脉, 便应遵循先帝遗诏尊镇国公主为帝。”
宁王彻底慌了, 站出来反驳道:“本朝从未有女子为帝的先例,这诏书定然是假的。”
在他的计划里这帝位早晚是他的, 没承想突然杀出来一封遗诏,
“女子如何就不能称帝了?难道李氏皇族之中还有比大长公主更优秀的人吗?”张行舟满脸得意, 在他看来这些朝臣不过是大长公主玩闹在股掌之间的蝼蚁罢了,这么多年来并非是她没有能力称帝, 只是她不想罢了。
可笑,李赟还自以为是自己聪明绝顶。
“做梦去吧!”程瑜一声大喝道:“动手!”
左右神武军立即分列数队,向朝臣动手。
程瑜抽刀便向张行舟砍去, 却被魏巡阻挡了攻势, 张行舟抬手从袖中取出信烟。
西北方立即响起了马蹄奔腾之声, 只这轰隆声响便知来人不少,不多时程瑜便看到了一马当先飞驰而来的年轻将军。
他咬牙切齿道:“魏枞!”
左右神武军虽是禁军精锐, 但与战场上厮杀的边兵相比到底少了血性,见到如此多身穿甲胄的士兵立即生了怯。
双方厮杀后不久, 右神武军将军被擒。
程瑜脸色难看, 动手便要抓张行舟却被魏巡阻拦, 二人几番缠斗无果。
“魏枞, 兴许我们可以坐下来谈谈。”他的手中捏着一枚玉佩,有意无意地朝着魏枞的方向晃了晃。
那是一只碧玉滕花玉佩,碧绿通透,下面的穗子是红色的禾穗状络子,他前不久才亲眼见到它系在永嘉的腰间。
魏枞神情微变,冷声道:“她在哪儿?”
程瑜笑了笑,手朝着祈谷殿的方向遥遥一指。
“你放开我!”永嘉不知秦孟元发了什么疯,他忽然解开她身上的绳子,抓着她的后脖颈将她按在了窗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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