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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服 (容烟)


干元帝心里不痛快,看着卫央的脸都没原来喜人了。之前赐婚时看着是个乖巧的小丫头,如今怎么就和朵有刺的花似的?他指着城下的五千骁骑兵,“卫央,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保家卫国向来是男儿分内之事,岂有妇道人家上战场的道理?自古以来,内外分明,你的《女诫》都学到狗肚子里了么?!”
卫央道:“儿媳并非不知这礼仪教化,父亲在家时也时常教导我三从四德,三纲五常,但儿媳认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夫君在新婚之夜须得保家卫国,出征塞外,我自当尊崇,但让我在家中安静等候夫君归来,自是万万做不到的,还望父皇体恤。”
“好一个体恤!”干元帝冷哼道:“郁良说体恤,你也说体恤,倒是显得我这个皇帝不近人情了!”
“儿臣惶恐。”
“儿媳惶恐。”
郁良和卫央并肩跪下,声音清脆,伴随着沙沙风声在漆黑夜空中响起,卫央的眼角余光瞟向郁良,看到了他眸中的无奈。
郁良也是不想让自己去的吧?卫央想,但她这一世不想看着别人的眼色过活,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不去做别人认为对的。
京门贵女为何不能抛头露面?为何不能随军出征?她偏偏要打破这世俗常规,打破别人眼中的偏见。
卫央挺直了脊背,任寒风吹在她的身上也岿然不动,前一世她时常下跪,如今跪在这寒凉的地上也没什么感觉。干元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闷声不语,皇后站在他身侧,低眉顺眼道:“皇上,七王妃年纪小,两人新婚又正是难舍难分的时候,一时割舍不下也实属正常,不若先让常副将带着骁骑营先行出发,七王爷和王妃之事容后再议。如今夜里寒凉,您须得保重龙体。”
听着身边解语花的话,干元帝的心才宽慰了一些,顺带斜睨了卫央一眼。看看!这才是身为女子该做的,乖乖呆在夫君身后,为他着想,而不是在关键时刻无理取闹,胡作非为!偏偏郁良还纵着,若不是念及沈神医之前救过他一命,卫景在天下学子中颇有名望,卫央如今怎可能跪着和他辩驳。
身为女子,就该有女子的模样和教养!
皇后贴心道:“七王爷和王妃鹣鲽情深,如今在此处耗着也难以解决,不若回宫里细细商议,再商讨出个对策来也不迟。”
干元帝有了台阶,冷哼一声道,“回宫!”
五千骁骑兵在常副将的带领之下率先出发,浩浩荡荡的部队扬起满地尘灰,在漆黑夜色中渐行渐远,卫央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得思索:上一世郁良是当夜便出发了的,这一世却因为她的折腾导致事件走向的变化,郁良到底还会不会出征?
心里存了事儿,再加上皇宫那地方实在让她喜欢不起来,是故走路之时,她都觉着飘飘然的。一入宫,她和郁良便被分了开来,郁良随着皇上去御书房,她则跟着皇后来到了坤宁宫。
坤宁宫和前世一样,富丽堂皇,单是守夜的宫女便有十二位,人虽多,却没什么烟火气儿。卫央跟着皇后进了宫,立马便有宫女递了热茶来,皇后端坐于主位之上,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高冷矜贵的样子,身上那股子傲劲儿肉眼可见,卫央心想,皇后家可能有独门绝技——变脸。
在皇上面前是一个样,在四妃面前是一个样,在她面前又是一个样,每一种样子都让人喜欢不起来。
两人刚刚坐下,卫央的屁股还未坐热,便听得皇后道:“本宫让你坐了么?”
卫央的杏眼看着她,想起来前世的一件事。那时郁良刚走,她到宫里来参加宫宴,以往也没参加过这些大场合,当时只觉新奇的紧,眼睛四处乱瞟,看见几位贵女坐下,她便也跟着坐下,直接坐到了皇后娘娘的下手,尔后便是这一句:“本宫让你坐了么?”
当时的卫央一个激灵,立马站了起来,但此时的卫央却是扯了扯嘴角,温声道:“母后母仪天下,体恤儿媳,自是要赐座的。”语罢她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几下,故作惊讶道:“难不成是儿媳悟错了母后的意思?该罚该罚。”
虽如是说着,却并未站起来,皇后盯着她看了好大一会儿,才咬牙切齿道:“本宫自是要给你赐座的。”
卫央笑道:“那便好,儿媳还以为自己愚笨了呢。”
皇后:“……”我看你精得很呢。
卫央喝了口热茶,这才感觉自己身子的温度回还了一些,外面天寒地冻,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只听皇后道:“王妃刚刚嫁进皇家来,定对许多规矩不了解。如今王爷虽已过弱冠之年封了郡王,但本质还未变的,依旧是皇子,他的肩上担着百姓民生大计,自然和那平常人家的夫君不同。他得首先是王爷,才能是你的夫君,你可明白?”
卫央点头。
皇后又道:“既是明白这个道理,那就好说了女子出嫁从夫,自是要替夫君分担内宅之事,其中便包括处理好自己的事,不让夫君担忧,这点你可明白?”
卫央点头,“自是明白的。”
“如今边关危急,朝中无可用之人,皇上迫不得已才让七王爷去前线领兵打仗,你身为王妃应当鼎力支持,而不是无理取闹着要追随着上战场。只有后宅安宁,七王爷在前线才能放心。我们做女子的,自是要以夫君为先,而夫君要以天下为先,你可明白?”
卫央点头,“自是明白。”
但她做不到,她认同郁良去前线,却不愿把自己困在这金丝笼里。
皇后问,“那你可还要同七王爷去前线?”
卫央依旧点头,“自是要去的。”
皇后:“……本宫同你讲的那一番道理难不成都白讲了?”
卫央看着她脸色铁青,竟不由得想笑,上一世她一进宫便唯唯诺诺,做得最勇敢的决定便是去宫门口跪求和离,其余时候大多都要看皇后的脸色,她甚至都不明白,为何皇后在皇上面前是一个样子,在她和后妃面前又是另一个样子。
后来她几经漂泊才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皇上是她的夫,是她必须尊崇的人,而这些妃子只不过是她脚下的蝼蚁,谁会对一堆蝼蚁和颜悦色呢?皇后又不是菩萨。
卫央也是第一次尝试着拒绝,想不到竟比意向之中更好用一些。
再晚些时候,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四妃陆续赶到,她们都化着精致的妆容,身上叮当环佩,看不出一点倦色,若不是卫央刚从外边回来,倒还以为如今正是青天白日。
四妃皆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女儿,礼仪自是无话可说,听闻卫央之事后,一个个皆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首当其冲的是淑妃,“难道是我久居宫中思想落伍?怎么现如今女子都能跟着上前线了?”

卫央坐在那儿不说话,就跟封了口的泥菩萨,眼中一派柔和,任她们说什么也不恼,微微颔首致以笑意。
良妃跟着淑妃的话道:“我自是没听说过的。自古以来女子留守家中,男子上前线杀敌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我们女子只需主持好家中事务便可,岂可染上那等血腥之事?”
贤妃也道:“我等女儿家自是要以夫君为主的,夫君在外累了,我们须得在家做好热乎的饭菜,夫君在外苦了,我们在家中给他捶捶腿捏捏肩,这是平常人家的日子。我们身在皇家,每日里无非得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多读些书,练好棋艺,等皇上闷了便来我们宫里走走,给他派遣一下心中烦闷。人生来便是有分工的,身为女子,就得有女子的觉悟。”
德妃清了清嗓子,道:“王妃自幼学医,跟着沈神医走了许多地方,是故才生出这些不该有的心思来。外面那些女子抛头露面,不过是为生计所迫,若是有可能,谁都想往这高门大院里走,谁都想让人伺候着。她们不想么?她们也想的。咱们女子拼了命的想嫁一个好人家,如今你嫁到皇家来,锦衣玉食都缺不了你的,若是闲了便找几个小姐妹打打马吊,让人把铺子里最新的首饰和衣服拿来看看,便是都买下来也不成问题,这日子都过得如此舒坦了,你何苦给自己找那些不舒坦呢?”
淑妃道:“德妃妹妹说得有理,王妃从小觉着抛头露面没什么,但在皇家,这可是大忌。更遑论远赴前线了。你也须得仔细想想,前线除了军妓可还有别的女子?便是连做饭的,都是男人。你一个王妃混在男人堆里像什么样子?七王爷性子温和,你也得把握着个度,莫得惹人嫌恶,再被休弃回家,到时候一根白绫都不够你用的,怕是卫夫人也得跟着去了。”
良妃叹了口气,上前握着卫央的柔胰,温声道:“我们姐妹都是过来人了,在这深宫之中待了多少年,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倒也不是说你错了,舍不得夫君是正常的,在无关紧要的时候使使小性子倒也无可厚非,但要是在这种一触即发的时候无理取闹,可真是要遭夫君厌弃的。”
卫央抬头看向她,微微一笑,心道:我现在巴不得他厌弃了我,那样就不用在这里受你们的折磨了。
皇后也听得差不多了,喝了口清茶温声道:“四位娘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都给你分析透了。本宫不管你以前是作何的,进了我皇家的门,就得守皇家的规矩。你嫁给七王爷,不感激皇恩浩荡也就罢了,还试图用这种腌臜手段留住王爷,真是好大的胆子!”
卫央又看向皇后,扯了扯嘴角,看起来像是在嘲讽,但卫央心中可没这想法,只是觉得她有些可悲罢了,身居高位如何?母仪天下又如何?不过还是男人的玩物,这些妃子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翻身的一日,更没把自己当人看,既是玩物大概也觉着自己与其他玩物不同的吧。
她是真的想和离,或是去边疆看看,毕竟前世她在江南待的时间更久一些,还未见识过边疆是个什么样子,落在她们眼中,一是为留住夫君,二是为刷存在感。
她还能说什么?只好缄默不言。
但她的缄默落在皇后眼中,便是极大的不恭敬。皇后本是当朝宰相的嫡女,自当初皇上还是太子之时便嫁了过来,如今已二十载有余,膝下两个皇子,一个公主,皇上虽然封了四妃,后宫也从未停过纳新人进来,但她的地位一直是无人动摇的,无论是外国使节来京,还是宫中大事一概由她负责,还未见过敢如此公然和她叫板之人。
皇后冷笑道:“若是王妃还想不通,那今夜只能在本宫这里仔细想想,身为女子该如何伺候夫君,如何遵从礼教。卫夫人在家中没教好,便由本宫这个婆母代劳,免得出去以后口出狂言,丢了我皇家的脸。”
卫央不卑不亢的看向她,“我娘在家中教我自是极好的,《女训》《女诫》《女论语》《女范捷录》这些书我也是都背过的,只是有些道理须听,有些道理便没有听得必要。一个人和一个人不一样,皇后娘娘身为中宫之主,自是要母仪天下,胸襟开阔,而我不过是小门小户中走出来的女子,家中教导我要贤良淑德,凡事以夫君为先,我也是如此做的,不知为何落在各位娘娘的眼里便是大逆不道,好似我要逆天改命一般?”
她的声音不大,但这番话却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宫中安静了一会儿,德妃讷讷道:“女子相夫教子,不可抛头露面乃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我们投了个好胎,又嫁了一户好人家,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荣耀,你怎地如此不珍惜?”
良妃翻了个白眼,冲着卫央道:“你这也是些小女儿的把戏。我们在宫里斗了这么多年,什么手段没见过?之前有个青楼里的妓子被三王爷纳了妾,真以为自己飞黄腾达,从此跃上枝头变凤凰,把那青楼里的腌臜手段都用在了王爷身上,还想着跟三王爷下江南巡游,结果被三王妃用了点手段给弄死了,王爷不也没说些什么?你是正妻,就得有正妻的样子,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卫央诧异,这是把她比作青楼妓子了?
但上一世,她真遇到过一个青楼妓子,在她看来,可比宫里的这些人高尚的多。那妓子名唤阿芜,她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她唯一的记忆是家中有七个孩子,遇上荒年,根本养不活,于是阿芜就被父母用二两银子卖给了青楼里的老鸨,阿芜长大后成了青楼里的头牌,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都很精通。
卫央遇见阿芜之时,阿芜所在的那家青楼正被恶霸所欺,老鸨被扣押在牢里,阿芜凭借一己之力重镇青楼,她带着青楼里的女子跪在县衙门口力求一个公道,彼时的阿芜已经患上了恶疾,就算拿了银子离开也无人会说半句闲话,毕竟她自及笄后接客以来,为那青楼做的可够多了。
但阿芜跪在衙门口,字字铿锵,“我们为何沦落风尘?若不是家中吃不饱饭,何至于将我们卖到这种地方来?青楼又何如?你们这些人进去之时卿卿我我,心肝宝贝的,出来之后便一口一个妓子,一口一个贱/人?我们做的是这一行,却从没轻贱过自己,你们欺压于人还不让诉之于口,这是哪里的公道?便是说破了天去也没这般道理!”
彼时的卫央就站在她们身后,看阿芜跪得笔直,她竟有些想落泪的冲动。
妓子又何如?依旧是将自己当成人的。
不像京城里的这些贵女,看起来好似将天下都踩在脚下,但却没把自己当成人来看待的。
卫央轻笑了声,脆生生的问道:“不知各位娘娘,何为正妻之道?何为妓子之道?”

这问题对于从小便学习尊卑礼仪,如何为人妻,为人母的各位宫妃们来说,可是再简单不过了,于是当即便阔阔而谈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
卫央表面神情认真的听了几句,实则心思早神游到了别处。如今的阿芜大概也才十岁,她还有时间去江南把阿芜从青楼里赎出来。是阿芜第一次让她明白,原来人便是人,是不分尊卑贵贱的。虽然做的活计是伺候人的,但这天下谁又不是伺候人的呢?便是连皇帝,不也得在太上皇面前点头哈腰么。
无非是伺候人多少的问题罢了。
那些贵妃娘娘们讲的口干舌燥,见卫央的眼神已经游离了起来,顿时闭了嘴,冲着皇后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这七王妃油盐不进,她们好像也没办法,表面看上去是听明白了,实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像极了那些小皇子幼时背书的样子。
孝清皇后末了一拂手,“既是如此不听教诲,便跪着吧。”
卫央上一世的新婚之夜一个人躺在王府的床上,没多想便睡着了,待到第二日醒来才接受了郁良已经连夜带兵出征的消息,为此皇上还特意安抚了她一阵,想不到这会儿她一闹,竟是害的郁良也无法出征了,也不知孰好孰坏。
但此刻她又一次的跪在了孝清皇后的偏殿里,竟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再也没有上一世的战战兢兢,只要不是让她长跪不起,怎么都好说的。
一夜平安无事的过去,卫央除了腿有些麻以外并无其他异常,但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家常便饭,甚至还在跪着之时悄悄地眯了一会儿。
待到次日一早,卫央正迷糊着,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央央,你怎地如此胡涂!”
卫央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眼泪夺眶而出。是她娘,卫李氏。
卫李氏家境不好,当初在卫景还未及第时便跟着他了,两人在一起吃了不少苦,这才熬到卫景得了探花,步入朝堂后一路稳步高升,如今成为了一个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品位不高,但胜在受人尊崇,育有一子一女,皆算是人中龙凤。
儿子卫清文武双全,如今刚刚及冠便已经考上了举人。女儿幼时得了“鬼手神医”沈丹青的青眼,自幼跟着沈神医学了医术,还因此得了一门好亲事,一朝嫁入皇家,成为王妃,此乃莫大殊荣。
参加赏花宴、茶话会时,有哪个不羡慕卫李氏的好福气?之前因着她家境不好,参加那些活动时连话也不好和人搭的。但自从赐婚的旨意下来之后,多得是人和她攀谈,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一阵,还要恭维她有个好丈夫好女儿,卫李氏走路都觉得能抬起身板来了。
但今日刚一起来,她就觉得有眼皮子跳的厉害,和卫景说这事儿,卫景还道她是多心,熟料刚一起来还未洗漱完,宫里的消息便传了来,让她来皇后寝宫看看那不知礼数的女儿。
卫李氏的心都沉到了冰天雪地里,顿时手忙脚乱起来,但饶是如此,她依旧用最快的速度换了最得体的衣服,戴上了最贵重的珠钗,一路马车颠簸,这才赶到皇宫,一进来便由皇后娘娘跟她谈了半晌卫央如何如何,自昨日得罪了皇上又舌战四妃,罚她在偏殿跪了一会儿云云,听得卫李氏额头直冒冷汗,腿肚子都在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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