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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师妹不理解(沉夜生梦)


孟春邈慢慢地点了点头。
等他们都下了马,孟春邈刚刚凑近少女的碗边,他手上就被塞了一个大大的铁碗。
桑明奇热络地说道:“不用和师姐抢一碗。前辈,这是你的面,你也趁热吃吧。”
桑明奇趁机挤在少女身边,他捧着面碗,终于有机会和师姐说上几句话。
“师姐,我还带了几顶围帐,师姐的围帐,可以放在我的围帐旁边吗?”
或许是这一天的等待太过磨人,桑明奇已经无法按捺住,心中焦躁又忐忑不安的心情。
“我很快就要回宫了,一个人有些害怕。晚上我可以隔着围帐,和师姐聊聊天吗?”
吃人手短,花盛妙吸着热气腾腾的面,再来上一口软弹入味的卤肉,只觉得许久没有被满足的味蕾格外享受。
“当然可以。”
她仿佛再度回到了在路师兄身边吃饭时的幸福时光。
只是一想到路师兄,花盛妙突然觉得手上的碗似乎有些沉重。
“师弟,桑国的皇宫,离宗门很远吗?如果我们坐飞行法宝的话,赶路的时间能不能缩短一点?”
她其实觉得有些奇怪。
夏侯将军给她的印象,是那种宁愿连夜赶路,都不会沿途逗留休息片刻的意志坚决之人。
但现在的天色只是略微暗了下去,怎么他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如果是为了防范魔物的话,不应该是越快赶到皇宫越安全吗?
桑明奇脸上的雀跃神色,一点点黯淡下来。
他拙劣地找着借口。
“可能是夏侯将军,有别的打算吧。”
一道冰冷的阴影,陡然停留在他们面前。
看到是夏侯靖,桑明奇招呼道:“将军愿意用一些熟食,还是用一些供奉呢?”
然而夏侯靖脸上的神情格外冷硬,在他们熟悉的冰冷之色中,他铠甲下的高大身形,如同一位不为所动的门神,还隐隐蕴藏着让人不安的低沉暗色。
“不必了,我和他们都不需要进食。”
夏侯靖突兀地说道。
“这里原本是一片村子。”
花盛妙茫然地抬起头,那位一向少话的夏侯将军,此刻仿佛在自言自语,而不需要他们任何人开口。
“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曾被敌军追击,流落到此地,这片村子里的人救了我。我之后给过他们许多报酬,还想将他们一村的人迁入皇城中,但是他们说故土难离,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此地。”
夏侯靖的语气冷冰冰的,似乎没有多少人情味道,然而花盛妙能感觉到他强压着的澎湃心绪。
“可是现在,连年大旱,这片村子里的人,都不见了。”
桑明奇的脸上,不再是花盛妙熟悉的属于桑师弟的带笑亲和之色。
在略微的恍惚,讶异与沉默后,他冷下的气场,如同多出了一层无形的铠甲,终于显现出了作为桑国皇子的锋利一面。
“夏侯将军,想说些什么?”
夏侯靖的低沉话语,戳破了看似温情的气氛。
“你回来得太晚了。”
“你既是皇储,本就不应该丢下你的百姓,拜入天龄宗。”
桑明奇的声音陡然变得倦怠,像是已经听过这番话无数次一般。包裹在倦怠之外的,是近乎无动于衷的冷漠平淡之色。
“孤知道了,敢问夏侯将军,还有何指教之处?”
气氛陡然紧绷得如同待发之弓箭,夜色之中,马上之人冷漠的眼神,甚至让花盛妙有种错觉,那是一头随时会扑上去咬穿桑明奇喉咙的野兽。
但最后,夏侯靖还是走了,只有花盛妙一脸茫然,听完刚刚两人仿佛加密对话班的交谈,她有些不明白,夏侯将军对桑师弟的指责从何而来。
总不能说桑国大旱的这口锅,还能扣在桑明奇跑去修仙上吧?
“师弟,你还好吗?”
桑明奇似乎已经没有了动筷的心情,但还是恢复成她熟悉的带笑模样。
“师姐,我没事。”
“如果师弟不介意,可以和我说一说——为何夏侯将军会生你的气吗?”
桑明奇似乎沉默了片刻,又像是早已下定了主意。
“师姐,你听说过太祖有关的记载吗?”
不用花盛妙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传说太祖,曾是一位天生有缺的逃难之人,他偶然得到了一块仙玉,不仅残缺之身得以恢复,还拥有了神力,能以凡人之躯,镇压天下的邪物,就连传闻中庇护前朝的仙君,最后都钦点太祖为平定乱世的圣君。”
桑明奇的声音越来越轻,如同说着一件他熟记于心,又隐隐藏着怀疑的遥远旧史。
“而在太祖成为开国之君后,桑国从此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再没有受过任何天灾。在太祖之后即位的几位国君,他们治下的桑国,也是人寿年丰,年谷顺成。”
“不过在我父皇的那一代,出了岔子。原本应该继位的,是我父皇的兄长,原定的太子储君,只是那位储君殿下病重而亡,才由我的父皇继位。”
“只是父皇继位之后,国中各地就陆续出现了旱涝地动之灾。有人说是那位前朝的仙君,不属意让父皇成为国君,也有人说是这是上天要亡桑国的前兆。”
桑明奇深吸一口气:“于是,父皇就将我过继到那位逝世的前储君之下,再以前储之子的血统,立我为皇储。而自从我被立为皇储后,国中的天灾确实不再如同几年前那般频繁,我并不认为是我的功劳,可国中的流言越发肆虐。”
“有大臣上谏,求我父皇退位,让我为国君,才能庇护桑国无忧。”
桑明奇抿紧唇,他清秀的面容沉浸在暗影中,像是极力压抑着翻滚而上的情绪,
“师姐,你知道吗?我的父皇和母后,都对我极好。历代帝皇的子嗣单薄,父皇只有母后一人,他们鹣鲽情深,只生下了我与一个弟弟。”
桑明奇宛如回想到了曾经温馨的过往,他脸上的阴翳一点点消散。
“父皇与母后从未强求过我什么,就连我抛下储位,执意拜入天龄宗内修仙,他们也从未责骂过我。”
“而且父皇宽和仁厚,继位以来,一向兢兢业业,勤政爱民。可因为那些谏言,他曾闭殿酗酒数日,若不是我的母后发现,他险些醉死在酒水之中。”
“如果连父皇这样的君主,都无法得到上天眷顾,保佑桑国风调雨顺,难道我就能拥有到如同太祖他们这般,庇护桑国不受天灾侵扰的仙神之能吗?”

桑明奇的语气甚至透出了些许戾气锋芒。
“而且我朝历代先祖, 治国都不超过二十栽,皆英年而逝,若他们真的有……”
然而或许也清楚自己的这番话过于不敬,桑明奇最终没有将话说完, 而是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看着桑师弟郁郁不乐的面容, 花盛妙突然理解了桑明奇与夏侯将军刚刚的剑拔弩张感从何而来。
站在一位开国将军的角度, 夏侯靖觉得, 桑国的天灾动乱, 都与桑国如今的国君有关。而如果桑明奇本分当着储君,甚至愿意提早继位,桑国或许就不会遭受这么多的天灾。
可在桑明奇眼中,他或许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君王能够庇护国中百姓不受天灾侵扰的说法,而夏侯将军的这番指责,在他看来, 等同于诋毁,甚至在逼死他的父皇。
花盛妙张了张口,如果这是一个无魔的世界, 她自然应该坚定不移地站在桑师弟这一边。
可是一想到桑师弟真正的玉鬼身份,还有那所谓的开国太祖,得到仙玉的传闻,怎么听怎么像是与玉鬼师兄有关。
花盛妙只能试探性问道。
“师弟, 你之前拿出的玉印, 就是太祖得到的那块仙玉吗?”
桑明奇本能地否认道:“我的玉印怎么可能是仙玉?这是父皇在临行前送我的护身法宝, 他说让我无论何时都不能解下……”
然而说着说着,就连桑明奇自己都快要生出些许怀疑。
父皇送他的那块玉印, 当真与太祖的仙玉无关吗?可是如此重要之物, 父皇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交给他?
看着桑师弟脸上流露出的恍惚之色, 花盛妙立刻意识到了,或许连桑明奇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体贴地不再多问,留给桑明奇慢慢思考的时间。
回到自己的围帐中,她一边吸着面,一边再试图与剑鬼师兄交谈。
在花盛妙的轻声呼唤中,剑鬼似乎恢复了几分清醒的神智,然而他久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真的变成了一具木雕。
过了许久,剑鬼才回应她。
“……师妹,我很冷。”
花盛妙吃了一惊:“师兄为何会觉得冷?”
剑鬼的声音微微恍惚着,像是气息微弱的重病之人。
“师妹,我想,见到你,我想……留在你的身边。”
他的声音中甚至隐隐带上了些许啜泣的痛苦之声。
她从没有听过剑鬼如此虚弱的声音,花盛妙被吓了一跳,立刻将包裹在木雕外的月线松开。
剑鬼雕像空洞的眼眶中,再度流下了将月线打湿的血泪。
直到看见花盛妙,雕像沉黑的眼眸仿佛才出现了一点亮芒。
“师妹,师妹,我又梦见你不见了……”
雕像似乎想要飞到她的身边,然而一根银白色的月线,突然缠在了雕像的脖颈上,不让他继续靠近花盛妙。
孟春邈取下少女手中的碗,然后将自己没有动过的面碗,轻轻放到花盛妙手中。
他如同根本没有看见剑鬼雕像的异状般,侧身慢慢抱上花盛妙的腰身,温声道。
“师妹可以慢慢吃,不必为外物分心。”
关键这也不是外物啊,剑鬼不仅是她的师兄,还算是她的师祖。而且他现在的症状不对劲,必须尽快让他冷静下来。
“师兄,我已经吃饱了。”
闻着碗里香气扑鼻的卤肉和面香,花盛妙迟疑片刻,选择遵从内心地将面放进自己的芥子空间里,全神贯注地处理眼下的师门内部矛盾。
“可不可以将师祖放过来?”
然而在这件事上,孟春邈慢吞吞的声音近乎透出些执拗的意味。
“他不是师祖,只是尸灵。”
花盛妙试图劝说道:“师兄,就算是师祖的尸灵,我们也要尊师重道。至少在尸灵没有伤害我们之前,我们也不能太冷漠无情……”
孟春邈在夜色中依然苍白出尘的面孔,此刻在沉默中,竟似乎透出些不近人情的非人冰冷。
“我现在,抱着师妹,师妹,不可以抱他。”
孟春邈的身体微微紧绷着,漆黑死寂的眼眸注视着她,如同一位在狼群包围中,沉默却分毫不退地抱着自己饭盆的流浪怪物。
花盛妙脑中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这样一个比喻,她回过神,认真保证道。
“我不抱他,就把雕像放在身边。”
于是,帐内就变成雕像紧挨着她,她紧挨着大师兄的奇妙场景。
花盛妙觉得有点挤,然而还没等她多动,帐外又传来了桑明奇的声音。
“师姐,你睡了吗?我还可以和师姐说说话吗?”
她一边手指被剑鬼师兄抓着,另一边身体被大师兄紧紧抱着,只能努力保持正常声线道。
“我还没睡,师弟想说什么?”
桑明奇看着围帐帘布隐约透出的两道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人影,他的眼神暗了暗,手指紧紧抓住了帘门。
“师姐,我可以进来说话吗?”
围帐的空间很大,但是花盛妙觉得这里已经不需要那么多人了。
桑明奇清亮的声音此刻似乎有些压抑而带着些颤抖。
“师姐,我一个人留在帐里的时候,总会想到夏侯将军说的那些话。是我太过无用吗?无论是为人子,还是为储君,都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
花盛妙听不得桑明奇这般自暴自弃的发言。
算了,赶一只羊是赶,赶一群也是赶。
“师弟,你先等等,我收拾一下,你再进来。”
为了遮掩眼下师兄们和她所在的奇怪情形,花盛妙抽出手,在大师兄和剑鬼提出异议前,将毯子一把盖在他们身上。
剑鬼雕像盖在厚实的毯子下,看不出太多异样。
“师妹……”
只是看着他似乎又有落下血泪的迹象,花盛妙眼疾手快地将自己的手重新塞进雕像手中。
孟春邈似乎也有些不满,他想要再抱紧她的腰身,然而花盛妙及时拉住他的手,转成在毯子下牵着的姿势。
“师兄,乖一点,等桑师弟回去了再抱。”
然而极其自然地开完口后,花盛妙突然有点迟疑。
等等,她和大师兄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连体婴一样,连不抱都要好好解释的关系的?
桑明奇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
“师姐,我可以进来了吗?”
花盛妙回过神:“进来吧。”
看着帐中少女与她的师兄依偎在火炉旁取暖的景象,桑明奇脚步一顿,恍若无意道。
“师姐也觉得冷吗?山间夜里确实有些凉意,我也准备了几重厚毯子,我们一起盖着吧。”
看着桑明奇在她身上加的第二重毛毯,花盛妙:……如果现在说她不冷,甚至快要出汗了,是不是显得有点过于排挤桑师弟?
或许是看她没有异议,桑明奇也愉快地坐到了她身边。
只是当他想要如那位前辈般凑近师姐时,他突然感觉到腿上一疼。
“帐内难道有虫子?”
桑明奇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毯子。
“刚刚有什么东西,好像刺到了我的腿。”
花盛妙下意识地摸了摸毯下的剑鬼雕像,果然,剑鬼的剑已经不在剑鞘中。
好端端的,剑鬼师兄为什么要拔剑……
难道是桑师弟刚刚凑得太近,挤到剑鬼师兄的位置了?
在掀开毯子,大大方方介绍“这是我师祖,你们要不要认识一下”和“这是我的玩偶”两个回答之间,花盛妙想了想,最终选择回避这个问题。
“师弟,”在桑明奇灼灼的目光下,她委婉问道。
“你的伤势严重吗?要不回去敷些药?”
“师姐,我没受什么伤……”
桑明奇隔着毯子按了按伤口,确定没有出血的痕迹,然而疼痛的部位就如同被刺入一根无法拔出的刺一般,越是靠近花盛妙,越传出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刺痛感。
他明白了。
桑明奇抬起头,目光微冷地看向师姐旁边,看似格外安静的孟春邈。
竟然用这种下作手段对付他?
这样的卑劣小人,怎么配得起师姐?
难道是他以力压人,仗着师姐的师兄身份,强留在师姐帐中,不肯走?
桑明奇眼中的锋芒更冷几分。
他指尖轻轻搭住了一张传音符箓,不过片刻,帐外陡然传来了一道低沉的人音。
“我能进来吗?”
听出夏侯将军的声音,花盛妙有点淡淡的崩溃。
不是,她的师兄们来就算了,夏侯将军来掺和什么啊?
他没有自己的帐子吗?
“这么晚了,将军不早点休息吗?”
夏侯靖顿了顿,语气平常:“想到此地的百姓,睡不着。”
夏侯靖该不会和桑师弟在这里打起来吧?
花盛妙忍不住看了一眼桑明奇的神情,他清秀的面容此刻少见的没有过多情绪,似乎并不在乎夏侯靖刚刚的话语。
注意到她的目光,桑明奇甚至有心思对她笑了笑。
“帐内这么大,师姐愿意让夏侯将军同我们一起取暖吗?”
谢谢,可她现在不需要取暖,只想要散热。
“师弟想和夏侯将军单独聊聊吗?那我出去走走……”
桑明奇瞥向了她身边的大师兄,恍若无意般问道。
“这位师兄也要跟着师姐一起出去吗?”
花盛妙一下突然收到了好几道传音。
剑鬼:“帐外之人心有杀意,我可以帮师妹杀了他。”
桑明奇:“是那位师兄逼迫师姐,要留在师姐身边吗?我请来了夏侯将军,夏侯将军答应帮我保护师姐,他能擒下那位师兄的。”
夏侯靖:“我帮你杀了他,你先躲远点。”
花盛妙挠了挠被多道传音弄得有点发痒的耳朵。
她有点麻木,而这股麻木之情在听到大师兄开口的时候,上升到了顶峰。
“师妹若不想让他进来,我可以杀……”
花盛妙一把捂住大师兄的口。
真让这把“消消乐”开局,她估计最后站在这里的只能剩下大师兄一个。

花盛妙冷静道。
“没有任何人在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我也不想让任何人死。听不懂我这番话,还想要动手的,就不必留在这里了。”
一片沉默后,只有夏侯靖开口。
“我不杀人, 现在可以进来了吗?”
然后, 帐内的座位又变成了夏侯靖——桑明奇——剑鬼——她自己——大师兄紧挨在一起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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