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一查,便发现了她与程念清的魂印相契,自然便选择了她啊……”他说,“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你让她意外进了翠竹渡,否则沈敬和席玉根本不会注意她。”
“你就是个灾星,对你好的人都会死,你留不住他们,你只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你就是个灾星。
谢卿礼看不清眼前的人,他赤红的剑在他的腰腹中旋转,绞碎了他的内脏带出殷红潺潺的鲜血。
不知是失血太多还是中毒过深,他的眼前一片血红,脊骨中的东西在作祟,叫嚣着想要冲破他的束缚控制住他,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
他想要调动经脉逆行去压制住它。
他浑身都冷,又疼又冷。
那些冷意中夹杂着些莫名的恐慌。
因为他留下的通往翠竹渡的阵法,云念意外闯入了翠竹渡,遇见了裴凌,觉醒了剑心,与他一起扬名。
他明明没有想拉她入这趟浑水的,他从始至终只打算以自己为引。
可为何让她被沈敬和席玉盯上了?
她今日的遭遇都是因为他。
是因为他。
眼前戴着兜帽的人在狞笑,他的脸逐渐模糊,虚化,破碎。
随后又重建,清晰,变成了另一张脸。
她穿着一身青衫,白嫩的脸上是清丽的五官,明眸皓齿,以往总是笑盈盈望着他的双眼淌满了泪水。
她的身上都是血,柳眉紧紧拧起。
哭着喊他。
“师弟,我好疼。”
“师姐……”
他的眼泪也跟着落下,心疼到无法呼吸,喉咙堵着什么东西,吸气间都是刺骨的痛意。
“师弟,都怪你……我讨厌死你了……”
她委屈又疼痛,眼中带了恨意。
怨怼、痛恨、后悔。
“别这样看我……不要这样看我……师姐,师姐……”
他跌跌撞撞想要上前去抱她,想要留住她,想要求她能不能不要这样看他。
可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长剑,她忽然厉声道:“是你害我变成这样,我杀了你!”
她哭着重重刺进他的心口,只消再往左一点便能刺穿他的心窝。
谢卿礼似是没有痛觉,他迎着她的剑上前。
“师姐,你疼吗,你疼吗师姐……对不起,对不起……”
他落着泪,喘着气颤抖着身体,张开双臂想要拥她入怀,剑身越来越深入,直到刺穿了他的胸腔,露出来的剑尖往下滴着血。
一身黑色兜帽的人笑着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握剑的手越发深入,压着嗓子还在说:“你是个灾星,我好后悔认识了你……你怎么不去死?”
少年已经失了神智,越走越近,唇瓣颤抖着:“那你杀了我好不好,你别哭,你别哭师姐……”
兜帽人垂下的左手翻起,掌心酝酿出磅礴的灵力,只要他再往前一步便会直接废了他的经脉。
他的眼底笑意浓厚,仿佛看到少年狼狈的模样后是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再往前一步。
再走一步,谢卿礼。
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他笑的脸上的面具都在颤抖,十年的寻找就为了今日,他如何能不开心?
输的人永远都会是谢卿礼。
而他,会是永远的赢家。
少年无知无觉来到了他的身前,兜帽人举起了手。
最后一步……
谢卿礼抬起了脚,兜帽下的唇瓣在翕动抖着。
最后……
有什么东西在身边炸开,头顶的巨石轰然朝他砸下,一抹蓝影飞速闪过,拽着眼前已然入魔的少年迅速后退。
赤红的长剑自少年胸腔内穿出,冰凉的鲜血迸溅在他的脸上。
满屋的巨石在此刻落下,将他轰然掩埋。
“不——”
他怒吼着想要追出去,整间石室彻底倒塌,而身穿蓝衣的女子抱着那白衣少年在最后一刻冲出了石室。
只余他被砸在数不清的巨石下。
苏楹扛着谢卿礼跑着,在石室坍塌的前一刻冲了出来。
她听到了身后不甘的怒吼,也不认为这倒下的巨石能困住他多久。
她停下脚步,染着斑驳血迹的手在虚空中灵活画着什么。
“万斤顶,现!”
她一连打了几个阵法,灵力消耗太快,确保能困住那人起码一炷香后扛着谢卿礼逃也似的离开。
少年似乎陷入了梦魇,眼角都是泪水,低声喃喃着什么。
苏楹凑近才听出他在喊什么。
“师姐,别哭……别哭……”
苏楹当然知道他喊得是谁。
她忍住剧烈疼痛的心口,费力支撑着少年高大的身形,带着他沿着地道死命跑着。
“谢师弟,云师妹不在这里,你快清醒过来我们去救她!”
谢卿礼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周身浓重的血气已经掩盖住了他身上的竹香。
苏楹满脸泪水,巨大的恐慌已经让她无法保持镇定:“谢师弟,我真的需要你,阿昭重伤濒死,云师妹不知所踪,你醒醒,你帮帮我好吗。”
“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云师妹在等你!你说过会保护她的!”
少年喊着:“师姐……别不要我……”
苏楹有些崩溃:“她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她那么喜欢你,她为了你做了多少事情你知道吗!”
“云念不会不要你,无论你在哪里,她都会找到你,她怎么可能会不要你!”
像是直击灵魂。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谢卿礼的耳畔又回响起了她的话。
手腕上的红绳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微光,沿着他的经脉涌入他的识海,遇到那些作祟的东西后小心地清理着那些东西。
谢卿礼长睫微颤。
眼前满身是血的女子在一瞬间化为一缕飞烟。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脸。
她的眼眸弯起如同月牙,眸光亮如繁星,顶着刺眼的光将一根红绳系在他的手腕上。
“谢师弟,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她说话时候像个傲娇的小猫,下颌微扬特别可爱。
随后画面又一转,昏暗幽深的地道内,他靠在她的颈窝,她揽着他的肩。
她说:“因为我们对彼此很重要,所以我们为彼此付出一切是值得的,我永远不会后悔。”
她说过她不会后悔。
她也说过不会不要他。
她不会因为意外被卷入这趟浑水而厌恶憎恨他。
因为他对她很重要。
是那人在骗他。
云念不可能恨他。
苏楹的心口越来越疼,呼气多吸气少,地道中除了两人紊乱的脚步声,只剩下她凌乱粗重的喘息。
灵力在救江昭和谢卿礼时已经用完,她身子骨太弱,扛着谢卿礼这么高大的少年郎越来越吃力。
一炷香已经快到了,她的阵法困不住那人的。
苏楹咬牙,将谢卿礼滑下的头往肩上推了推,正要带着他继续逃跑之时——
杀意自身后逼近,浑身的汗毛倒立,全身每一处感官拉响警报。
她下意识压着谢卿礼滚到在地,飞来的长剑越过两人直接钉在身前。
只差一点便能将两人拦腰砍断。
苏楹挣扎着起身。
清脆的脚步声像是踩在心尖,越来越近,地道深处走出来一人,身影被两侧的照明珠拉的很长。
兜帽很长裹住了他全身,只能瞧见挺拔宽广的身形像堵墙一般压下。
“一个病秧子,竟然三番两次耍我,我没有去追你和那小子已经是放你一马了,你竟然还不识相偏要来送死,踏雪峰怎么净出一些不识趣的东西。”
苏楹站不起来,捂着心口将纤细的身形挡在倒地的少年身上。
来者停下了脚步,垂首望着两人:
“徐从霄当年也是这般,不自量力想要去救别人,可不照样被我碾碎了识海成了个废人?”
苏楹瞳仁颤抖:“……什么?你见过徐师兄?”
来人不想与她多说,闻言“啧”了一声。
“你们踏雪峰弟子一个两个都不惜命,偏要找死,那我也只能送你们一程了。”他举起剑,剑尖直逼苏楹命门,“我先送你下去等你那好情郎和好师妹。”
赤红的剑朝着他们逼近,苏楹挣扎着趴在谢卿礼身上要替他挡下这一剑。
人之将死,满脑子却都是江昭那小子。
一个能言善辩总喜欢跟云念斗嘴的人,在向她表白心意之时磕磕绊绊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还未等到她答应便将玉戒戴在了她的手上。
他梗着脖子红着脸:“我……我会用命去保护你的,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可她还没嫁给他,他们的婚期明明在后年春天。
他们最后的一面,他让她救下师弟师妹。
她什么都没做到。
也没去救下他。
“阿昭,对不起……”
她闭眼等待着疼痛到来。
可什么都没有。
疼痛没有,杀招没有。
周围很安静。
苏楹抖着长睫睁开眼,被她护在身下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
不是血红的眼,也不是满脸泪水陷入梦魇的模样。
他的神情很平淡,漆黑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握着苏楹的双臂将她扶起来,动作很轻。
“苏师姐,辛苦了。”
少年的声线很平。
苏楹转过头,这才发现……
强大的灵力防护罩聚在两人头顶,赤红的剑被牢牢拦在外面。
而那戴着兜帽的人看起来比她还惊愕。
他摇着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没有过雷劫,为何会从渡劫前期一跃成为渡劫中期!你的雷劫呢!”
谢卿礼站起身,身上的刀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了呢,不过……你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话音落下,在苏楹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少年已经一闪而过与来者打在一起。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缠斗着,谢卿礼刻意压着那人远离苏楹。
苏楹坐在地上,瞧见谢卿礼狠狠捅了那人一剑,炸起的灵力将头顶上方的地道崩坏,尘土混着碎石落下,上面已经被砸出一方大洞。
日光自洞口照进来,谢卿礼拽着那人的脖颈带着他离开了地道。
苏楹知晓他是怕两人打斗过程中会崩坏地道,云念还不知道在哪里,他担心云念被埋。
这里限制他出手,于是他带着那人离开了地道。
苏楹松了口气,茫然望着从头顶上方透来的光。
昨日夜里下了一场雨,雨后天晴当真是这个道理,此时已经傍晚,天边挂着的残阳染红半边天,霞红的云后是尚未落下的圆日。
她听到激烈的打斗声。
那人说谢卿礼如今是渡劫中期。
而谢卿礼不会让云念死的。
苏楹忽然便松了力,浑身疲惫躺在地上。
拇指上的玉戒在落日的映衬下透着微黄。
“阿昭,师弟师妹们不会死了。”
她撑起身,用最后一丝灵力翻身从洞口出了地道。
她没有去管身后打的火热的两人,而是飞奔着朝来时的路跑去。
“阿昭,阿昭,等等我……”
粗壮的蛇在地面爬行,花纹各异斑驳刺眼,“嘶嘶”声此起彼伏回响。
地面上摞满了并排放置的人。
他们皆闭着眼,唇色乌紫,脖颈上两个并排的血窟窿。
皇帝站在高台上,身后的内侍婢女们皆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
他的眼皮微敛,冷漠又淡然地看着下方已经成了蛇窝的空地。
远处打斗的动静实在是大,大到他距离这么远也能感受到隐约的震感。
皇帝只看了一眼便懒散收回眼,他仰头望着远处的天边,光线越来越暗,圆日隐匿在群山之后只露出一顶。
马上要日落了。
他冷声道:“准备开天罡万古阵。”
“是。”
一人应下转身离开。
他看了会儿落日,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原先冷淡的脸上柔情似水,上挑的眼尾弯起,冷硬的五官也好似柔化了些。
他放轻声音:“备好衣物和吃食,阿清要回来了。”
“是。”
身后的人齐刷刷行礼。
皇帝呢喃:“阿清啊……”
徐从霄将肩上扛着的人扔在地面之上。
紧随其来的席玉忍不住狠狠踹了他一下:“你轻点,那具身体一会儿要给阿清用!”
徐从霄毫无反应,目光落在地面却没有焦点,也不知究竟是在看什么。
席玉将手上捞着的皇后和沈之砚小心放下。
皇后并未闭眼,虽然母蛊在吸收她的神魂,但她不如云念严重,尚未到昏迷的地步。
她只是不能动。
席玉小心拂开她的碎发,对上她灰蒙蒙的双眼。
他缩了缩手,有些不敢碰她。
“阿清,你别生气。”
皇后脸上并没有笑意,但长得温婉的人,就算冷着脸也难以让人畏惧。
她直勾勾看着席玉,目光疏离毫无温度。
席玉被她的眼神刺了一下,下意识别过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但阿清,当年你救下我,我发过誓会用命护你,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不能再失去第二次,我会疯——”
“你不已经疯了吗?”
皇后轻飘飘打断他的话。
席玉:“……阿清?”
他呆滞转过身来看她。
“席玉,你不已经疯了吗?”皇后道:“你和沈敬两个疯子,难道不是吗?”
她第一次对他说出这般刻薄的话。
他与她认识那般久,倒是不知道她这么能言善辩。
席玉没说话。
皇后问:“你喜欢我是吗?”
席玉的眼神躲闪。
“可是席玉,我不喜欢你。”皇后很认真,“我从一开始就只拿你当朋友,无论你怎么想,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席玉的喉结微微滚动,眼神是明显的受伤。
皇后还在戳心窝:“我曾经是喜欢沈敬,可如今只有厌恶,同样对于你,你也让我恶心,你们都让我无比恶心、想吐、痛恨、厌恶。”
席玉喉间一梗,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他的心,他的手不停发抖。
“你们的喜欢是让我成为一个嗜血的怪物,让我沾满鲜血,让我满身罪孽,让我成为与你们一样的人。”
“你们的喜欢是要杀我的孩子,让他成为我复活的踏板,要杀我外甥的心上人,让我在她体内复生。”
“你们的喜欢真恶心,喂狗去吧,我连看一眼都觉得脏。”
席玉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有些荒谬。
眼前的人明明长着一张熟悉到刻骨的脸,明明她还是她,为何却又不像她了。
他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他什么都听不见都看不见,只有她翕动的唇、她刻薄的话在提醒着他这一切是真的。
“阿清……”
“席玉。”皇后道,“若你还念在当年我救了你的份上,便杀了我。”
她动不了,能做的只有抬眼看他,用尽力气让自己的话连贯。
她瞧见席玉颤抖的身形。
皇后忽然放柔了声音,似乎在引诱他:“你喜欢我不是吗,那你难道舍得见我伤心吗?我不想这样活下去,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踩在摞成山的尸骨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去死,你懂什么叫生不如死吗?”
“阿玉,我很爱我的孩子,你也很爱他不是吗,你舍得他死吗?”
“阿玉,我的阿姐于我有恩,她只剩下这一个孩子,当年谢家蒙难沈敬爽约未去相救,倘若我连她孩子的心上人都护不住,我下去要如何与她交代?”
她低声咳嗽了几声,吓得席玉连忙俯身看她。
皇后强行压住喉咙间的鲜血:“阿玉,你帮帮我好吗,救救安之,救救云姑娘。”
她软了态度,俨然一副求他帮忙的态度。
若是别的要求席玉定然一口应下。
但她让他送她去死。
席玉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躺在地上的皇后。
他的神色复杂,摇了摇头:“阿清,抱歉,我不能应你。”
他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去死也无妨,唯独不能见她死。
她不能死在他的前面。
皇后眼底的光灭了。
席玉不忍看她,别过头道:“你复生后,那人会想办法销毁你的记忆,你不会记得这一切,倘若你不喜欢沈敬,我带你离开,阿清,就当这是一场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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