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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室(枝呦九)


越王讪讪的,“倒是不用道歉,只是你我性子不和,还是不要来往得好。”
一句话,就将刕鹤春说得下不来台。
他勉强笑笑,“我还以为我们是来说清楚的。”
越王:“是啊,就是来说清楚不要再来往了。”
刕鹤春深吸一口气,“总要让我死得明白吧?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做错了哪里,你是如此,阿琰也是如此……”
越王看过去,“你终于发现阿琰也对你颇有微词了?”
刕鹤春手里的杯子就重重的放了下去,“我猜对了?阿琰也觉得我不好么?”
越王就更加讪讪了,道:“阿琰我不知道,但我是不愿意再与你相交了。”
刕鹤春眼睛瞪得大大的,“为什么?”
越王将酒杯里面的酒一口闷下去,也准备说明白,“你还记得温如故吗?”
刕鹤春皱起眉头,“谁?”
越王感慨:“你看,你都不记得他了。”
他就说点刕鹤春记得的,“就是那个自小家贫,但很是聪颖,一路寒窗苦读,中了秀才,再是举人,来到京都之后投靠在我门下,喜欢吃馕的人。”
刕鹤春就记起来了,他道:“我知道他,他不爱洗澡,整日里一身的味道。后来被我说了几次才好,但却不学好,竟然去青楼……”
越王:“是,他最后没学好。”
刕鹤春就以为越王是因为自己说了温如故而气,心里并不服气,但嘴巴却道:“你是气这个?你若是生气,我便向他道歉。此事是我不对,无论他不洗澡不洗澡,去不去青楼,我都不该说他。”
越王还不熟悉他么?听他这么说就知晓他是什么意思,叹气道:“你也道不了歉,他如今应该投胎转世去了。”
刕鹤春本有千百句话等着,但此话一说,他就跟哑巴了一样,好一会儿才道:“不会因为我说了他一句去青楼不好,他就想不开了吧?”
越王摇摇头:“不是。”
他道:“他去青楼,你说他,怪不得你,你是个正人君子,你看不惯,他也不怪罪你。”
“但他去青楼不是为着洒银子的,是为了赚银子。他缺银子,便去青楼给姑娘们写诗写曲子,以此谋得一些银两度生——我还是要为他为你解释解释。”
刕鹤春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为了他远离我?”
越王:“也不止因为他一个人吧,你的脾气就是这般,眼睛里面揉不得沙子,又看不起这些出身低下的人。我将他们笼在门下,是当做客人的,你却一口一句小人骤然富贵,说他们吃相难看——鹤春,你太高高在上了,根本不把眼睛往地下看。”
但越王却喜欢跟这般的小人物结交。他喜欢跟他们交谈,说说那些地里的活计,吃不上肉的时候上山打猎该怎么做才能猎得更多的猎物。
他是皇子,不需要再往上走了,再往上走,太子和其他皇兄们就该忌惮他。他对目前的日子很满意,也很享受小人物的追捧,能解救他们于一时他也很高兴。
但鹤春却频频跟他说这般不好。说得多了,他也会恼怒,却不会责怪。
直到温如故去世。
温如故是烧死的。
他来京都的时候都不会太说官话,一口北边的口音怪得很,也节省,即便是简单的热水也不多用。冬日里少洗澡了几次,衣裳也没有换新,鹤春每次跟他说话都皱眉。
越王记得,他也是个讲究面子的,不好意思像其他人一般白吃白喝,就去帮着后厨劈柴。
越王劝解了几次,他却道:“哪里好什么都不做。”
后来不知道经谁介绍,去了青楼给姑娘们写诗写曲,便又被刕鹤春知晓了,冷嘲热讽了一次,“你这般枉为读书人,也是给越王丢人。”
温如故羞得脸面通红,因手上终于攒了些银子,便搬了出去。他也不去青楼了,又找了一份抄书的差事。
那晚上抄书太晚,烛火倒了下去,烧了他的书和屋子。本是冲了出来的,但又想起了自己的族谱还在屋子里,冒着大火进去,最终没出来。
越王知晓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彼时太后病了,他和越王妃在皇宫里面陪太后,等出来的时候知晓此事,差点晕了过去。
这件事情其实也怪不得刕鹤春。但是刕鹤春却又开始对他的新门客袁耀指手画脚,道:“他这般的人,实在是投机取巧,一心为了名利。说什么闽南茶叶可以救民,我看啊,他是披了闽南的百姓在身上,谁先踩他的主意不好,便要踩闽南百姓一般,可不得捧着他了么!”
“无功,这满朝文武,也就是你信他的鬼话了。”
越王听了心里不喜,很想跟他说道说道,但却已经没有那个心情了。他就慢慢的淡了刕鹤春,谁知道他一点也没发觉!
越王妃还劝他,“当真要这么断了?他这个人毛病虽然多,但也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越王暗暗抱怨:“但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句话是真的。直到今日他也是如此想。他对刕鹤春道:“你知道你一句骤然富贵,就已经否认了他们这一路的艰辛吗?”
“好比温如故。他是从陇州偏远小村来的,那里遍地都是沙子,哪里有水啊。他小心翼翼用水有什么错处么?他自小就穷,又是冬日,冬衣多穿几次怎么了?”
越王是个很能感同身受的人,想到烧焦了的温如故还心有酸楚,道:“他去青楼不是为了嫖,只是问了温饱,你没有知悉全貌,便断然为他定了罪,羞辱他不配住在我的府上,又是什么君子之风呢?”
刕鹤春傻眼了。
他是真不知道这些的。
越王就感慨道:“鹤春,你总说我门下多骤然富贵的小人嘴脸,可他们无论是爱银,还是爱美人,都是因为突然得到,便开始享受。”
“可他们享受的东西,是你自小就拥有的。我一直觉得,你是没有资格这般说的。”
越王说了这么多,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站起来,道:“你我实在是道不同,那就不要再来往了。”
刕鹤春沉默以对,被这一番话说得抬不起头,但又觉得越王把这么大的罪责给他又不公平。
他并没有对那群人做什么,最多只是说了句话罢了。即便是温如故,他是做错了,但他的本意不是如此。
他只是希望他勤洗澡,勤换衣,不要浪费自己的才能而去青楼荒唐。
他没有恶意的。
且他和越王是多久的兄弟了,这般的话早可以说开,他也可以改。怎么就要闹到这般的田地呢?
他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的回府。松亭扶着他去苍云阁,正好碰见了折绾回家。
她一点也没惊讶,“去厨房叫醒酒汤来。”
上辈子直到她去世越王也没理他。
刕鹤春其实还是清醒的。他睡在床上怔怔的,一转身,瞧见折绾站在不远处拆信。
他下意识问,“谁的信?”
折绾:“越王妃刚送来的。她说你跟越王的事情,不关我和越王的事情。”
她笑了笑,“越王说,他愿意跟我联手一块去闽南买地种茶叶,还望我不要因为你跟他有所嫌隙。”
刕鹤春喝解酒药的时候,就跟喝毒药一般了。

第41章 犹怜草木青(4))
刕鹤春病了, 解酒汤药好像真成了毒药,越是清醒,越是让他心里喘不过气来。
他一身酒气, 也不去换衣裳,就那么瘫在床上,折绾是不愿意挨着他睡的。好在书房里面早就置好了床榻, 她平日里要是太累了就直接歪在上头睡——素膳都说她懒了许多, 出屋子的几步路都不愿意。
但从案桌前站起来倒头就睡的滋味实在是好, 便没有挪出去。此时倒是用上了。
赵氏及时得了消息, 急匆匆赶来,哭得泪眼涟涟:“好生生的, 怎么就烧起来了?”
刕鹤春翻了个身, “母亲请回吧。”
他想静一静。
赵氏就去书房里面骂折绾, “你是做什么吃的!鹤春怎么就成这般了!”
折绾不紧不慢的宽慰道:“母亲不用担心, 他那是伤心了。男人的事情,咱们女人不懂, 何必要去管呢?”
赵氏被噎了下,恶狠狠的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折绾:“他说要去找越王吃酒……结果回来就这般了。我问缘由也不说, 还让我出来。”
赵氏一点儿也没有怀疑她的说辞。她是瞧见儿子早间来请安的时候翘着嘴的, 晚间回来这般, 定然是遭了打击——若是越王打击的他,倒是也合情合理。
且她也被请了出来, 不让待在屋子里。她都不能待在屋子里,何况是折绾。
她发愁, “这可怎么办好?他上回生病还是阿琰去世之时, 这都好几年没病了。”
她急得团团转,但也没有办法, 只能哭着离去。折绾晚上睡了个安安稳稳的觉。第二天起床之后听闻刕鹤春递了告假帖去吏部,一共告假三天。
她诧异起来:十几年相处之中,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告假。
上次还是勋国公府满门抄斩之时。
此后多年,无论是刮风下雨,高热低烧,他都没有告假过。
哦……不对,自己死后,他应该也是要告假的。作为寡夫,他要第二次缠上白头布。
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人传一传他克妻的名声?
折绾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想,嘴巴却自然而然的告诉蝉月,“要一个咸鸭蛋,配一碟酸萝卜和辣子,一碗热腾腾的葱油面。再要冰糖燕窝一盏,竹节卷小馒一碟。”
蝉月看看主屋,迟疑道:“那大少爷呢?”
折绾:“清茶泡饭一碗。”
早间两人坐在一块吃早膳,刕鹤春病恹恹的,确实是精神萎靡。这般脸色朝君也确实不妥。
他也不挑,清茶泡饭风卷蚕食一般很快就吃完了,而后就是坐在那边发呆。
折绾还发现他时不时就要看她几眼。但又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如今从越王那边知晓了自己的罪过——虽然这罪过她不知道是什么,但能让他这般,想来是大罪过了。
既然如此,依着他的性子,也会想起她说长姐是真菩萨还是假菩萨的话。
如今憋着闷着,是想问问自己长姐又是如何埋怨他的。
但他不敢问。
折绾也没想他问。问了她也不会说的。那些埋藏在长姐心里的痛,她在这个家里过了十五年,她可以感同身受,他却不行。
既然不行,就时时怀疑忐忑着吧。
她放下碗筷,悠悠的用帕子擦擦唇角,“我今日还要去越王府,川哥儿那边,你既然在家里了就看顾着点,别什么都不管,他毕竟是长姐唯一的孩子。”
刕鹤春僵硬着点了点头。他送她出门,一路上似乎还是想找个时机问,折绾便一直默不作声,他竟然也能一直默不作声。
分离的时候,他道:“你帮我带一句话给越王吧。”
折绾点头,“你说。”
刕鹤春:“你就说,我会改。”
折绾毫不意外。
越王也不意外。折绾在的时候他一句话不说,等折绾走了,他见缝插针的就对越王妃抱怨:“他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他改不改的,跟我又没关系。我也不用他改。”
几十年的性子,哪里是那般容易改的。
越王妃正捧着折绾送来的海棠花四处放,这里瞧着不好,那里也瞧着不好,于是四处走动,寻找最好的地方。
越王跟着一块走,嘀嘀咕咕:“而且我也不用他为着我改。我和他道不同,他喜欢天上的月亮,我喜欢地上的粟米。到时候碰见矛盾,他硬要说他的月光能让我的粟米长大,我怎么办?那般我就要冤死了。”
可见还是心有埋怨。
越王妃捧着花笑得不行,道:“行,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而后道:“今日阿绾来的时候,半点没有为他说话,只一直在说闽南的事情,我瞧着她比之前的阿琰还聪慧。”
今日一见,她对折绾更加欣赏,连称呼也变了。
她唏嘘道:“阿琰每次都为刕鹤春说好话,后头我劝她不要这般活着,不然有什么意思?她也说要改,哎……可惜了,最后那样死去,我都为她难过。”
越王也感慨:“她真是可惜了。”
又说起折绾:“我还怕她一个弱女子会因为我和鹤春闹僵而跟咱们断绝来往,没想到今日她还能照常来赴约。”
越王妃:“所以我才要再邀她上门!这般的女子可不多见。”
于是,折绾再次收到了越王妃的帖子。她自己都诧异了,便写了回帖,想要带上袁夫人一块。
越王妃当然没问题了。她还想问问闽南茶叶的事情呢。大家都在做此事,她闲着无聊也想掺几手进去。
袁夫人这是第二次见越王妃。第一次还是几年前,越王设宴,她跟着袁耀一块去赴约,吃过一顿酒。
但她没跟越王妃交谈过,越王妃应该也不记得她了。
她当时一直低着头。
她激动得手抖,又有些惶恐,“这可怎么办?”
袁耀逗她,“那你别去?称病?”
袁夫人:“不行啊,是刕少夫人要带着我见世面呢,我不能拂她的好意。”
“再者说,有她在,我也出不了什么丑。”
袁耀极为高兴,还要带着她去买衣裳。若是知晓她学会官话还有这般的好事,就是逼着她学也要逼的。
袁夫人已经很久没有买新衣裳了。最初穿着去见刕少夫人那件衣裳也是出嫁的时候带的嫁妆剩下的。
她坐在布行里,看着上头的绣花,道:“其实我们那边的花样子也好看,但京都不时兴。”
但她可以画下来给刕少夫人看,万一她喜欢呢?
袁耀却在买了衣裳首饰后开始紧张,他道:“明日见了越王妃,你千万别乱说话。”
本是好事,若是变了坏事就难了。
人都是不愿意被看不起的。袁夫人在折绾那边大多是夸,丈夫这般说,她心里有些不服气,“我懂的事情你又不懂,你才别乱说吧!”
茶园的事情袁耀哪里有她懂得多。
她铺好床睡觉,侧过身闭眼,袁耀就笑,“嘿,脾气还大了。”
第二日去了越王府,越王妃还道:“袁夫人……你好像变了很大。”
从前头一直低着,半点不看人,也不说话,只会腼腆的笑。如今抬着头,时不时接两句话,越王妃还看清了她的脸。
肤色虽然不白,称不上美人,但带着一股麻利劲,一看就知道是个爽快人。
越王妃握着她的手道:“以后常来坐坐。”
袁夫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折绾就笑起来,“肯定来的。”
但接下来半个月她却是没有心思去越王府。江南水灾八百里加急进了京都,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折绾呆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竟然这么早吗?”
她只记得是年后,但现在才二月多。
那刕鹤春就要离开京都了。这是急事,一般第二天就要动身的。
可好几日后,关于他的任职却没有下来。折绾诧异的看着他每天忙早忙晚,她忍了好几次才过去问,“陛下派人去江南赈灾了吗?”
刕鹤春:“派了,是我的同僚。”
他说起这件事情也颇为头疼,“那几日我告假在家……”
他也是想去江南赈灾捞一份功劳的。但勋国公却举荐了其他人。
英国公宽慰道:“这一次……怕是不好赚这份功劳。”
他收到的消息多一点,小声道:“有人……闹事。”
刕鹤春其实还是遗憾的,“这也算不得什么,儿子总要去见识见识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不然怎么往上面走?即便是日后爬上去,以后人人都有外派的经验,就我没有,恐会被人说道。”
英国公:“此事各处都有,你这一次没去成,下次也会有机会。”
但确实错失一次机会。刕鹤春对勋国公很是不满,“他在举荐其他人之前该跟我说一声。”
英国公:“陛下后来还问你来着,可惜勋国公那个老狐狸说你身子不好,高烧不断,怕是身子骨不行。”
这也确实是事实,这般的急灾肯定是不能等的。他道:“你还低烧,肯定不能长途跋涉,所以还是算了吧。”
刕鹤春恨恨道:“真是时不待我!”
但也立马回了都察院帮着做善后的事情。都察院在本朝因陛下器重,已经不仅仅是御史台的职责了,每次有这般的灾情,派往各地的官员里面必然有京都的监察御史。
折绾听完之后怔怔好久。
她喃喃道:“这就是可以变了。”
她变了,刕鹤春变了,那素膳就可以变,玉岫的小儿子也能活。
她欢喜的笑起来,“那你就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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