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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三三娘)


“嗯,跟团里的合约还有一年就到期了,等到期了我就回来。”
“我会常替你去看爷爷。”商明宝道,不是客套。
红灯了,方随宁踩下刹车,伪装平静的手握死了方向盘。
“你这半个月,吃得下饭,睡得着觉了吗?”她深呼吸,微笑着转过脸,端详着商明宝素净淡妆的面容。
商明宝只回了个“嗯”。
强烈的痛会雨过天晴,缓慢的痛却如阴雨连绵。方随宁放下心来。
其实出院的这些天,商明宝耳朵里的幻听越来越严重,回到家里了也是如此。她能自如地走动了,总是循着那道声音,安静的,平静的,眼前白茫茫一片,似乎知晓穿过迷雾就能抵达他所在。
苏菲总是跟在她身后,不敢惊醒她,轻手轻脚地跟着。如果她有不吉利的动静,她一定会死死拉住她。
那日下午,商明宝跟着声音不停地走啊走,耳边是鸟虫鸣,鼻尖是花草香,太阳温温热,海风徐徐拂。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就在深水湾花园的深处,绣球花的影子给她当被盖。醒来后太阳还没落,一只鲜绿的蟋蟀从她眼前蹦跳而过,她忽觉鼻酸。
向斐然的声音绝不会带她到险境。
他带她到最美的地方,让她重看人间颜色。
那日后,她开始吃饭,开始睡觉。温有宜抱着她,留着泪说妈妈对不起你。一个母亲,把女儿身上所有的苦难都归因给自己了。
商明宝嘴里塞着饭,咀嚼的腮帮子酸胀起来,终于伏在她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了一场。
市中心的花园别墅是独栋庭院,隐私很好,邻里间只识得车不识得人。
方随宁钥匙开了院子门,“这是斐然哥哥的房子,但一直没来住过。”
院子里的草本灌木都败了,只剩一株地栽芦荟活着,活在不起眼的角落,被白色山茶花的绿影盖着。
方随宁在步汀的尽头止步,回眸来,将一张门卡递过去:“你去吧,这是他的房子,你知道他这人领地意识可强了,我可不敢不请自入。”
商明宝抿了抿唇,牵起一个苍白的笑:“你明明最喜欢干这种事。”
电子门锁启动,入目明亮,满是上午十点的太阳。
太久没通风了,灰尘是死的,随着活人的进来而活。
商明宝没有掩鼻,目不转睛地、缓缓地环视着这间房屋的玄关、厅堂与楼角。
她从没来过。三十岁生日那晚,他曾邀请她,但她很快去了纽约。
高跟鞋在实木地板上发出一声声的敲击声,在空荡的空间内回响着,自一楼至二楼。
卧室的门锁,是她曾赞叹过漂亮的一款。她都忘了,也许只是随口一夸吧,此刻看到方才想起。
这是一间与衣帽间打通的套卧,北美黑胡桃木打造的衣柜,鞋履、包与长短衣物布局分明,玻璃门后的灯带亮着,透出所挂衣物的影子。
她以为是向斐然的衣物,还是……该说是遗物?屏着呼吸拉开柜门,猝不及防看到的,是一排女士的衣服。
粉色的睡袍,白色的真丝睡衣,百褶裙,西装外套,露背礼服,卫衣,他送她的蓝色冲锋衣和内胆……
都打包丢掉了。
是啊,被打包丢进了属于他们的新房子里。
她的旧物,比她更早地住进了这间新房。
商明宝想,她也许是不正常了,才会精疲力尽地躺到那张床上,躺在向斐然平时睡的那一边——总是他睡右边,她睡左边,左手揽她,右手还能批改论文。
这枕上没有向斐然的气味,只有日复一日的太阳与灰尘味。商明宝闭上眼,翻过身,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枕头抱进怀里。
有什么东西自枕下掉了下来。
她没有看到,脸深深地埋着,直到忍心在这空室中睁开眼——
一枚紫色的护身符,被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丢弃了过时了的护身符,在他为她备着的枕下,鲜亮如初。
他登五千长阶沾朝露做早课求来的符,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枚。
伸向它的指尖那么颤抖,被拣起来后,它随着手臂被收进心口。
商明宝跪伏在床上,放声痛哭。
隔着厚厚密闭的玻璃,这道哭声遥远但真实,方随宁仰眸看着那与他在纽约九十六街公寓如出一辙的八角阳台,又将目光投向荒芜的庭院。
来的路上,聊起葬礼之前,商明宝忽而说:“随宁,你叫我一声大嫂吧,好吗?”
倘若设灵堂,她为他簪白花,当他的未亡人。
方随宁看着那株白色山茶花。雨打荼靡时,偏偏又是盛开得最热烈时。
斐然,斐然,田园将芜,胡不归。
两个月后,尚未苏醒的向斐然一切生命体征平稳,被转入宁市病房看护。

过了圣诞、元旦, 就是新的一年。
新年伊始,「Ming」在香港、宁市及北京上海进行了一场巡回珠宝展。这次展出的不仅是商明宝至今以来的经典之作,也有她的珠宝私藏。
藏展于半年前便开始规划, 商明宝亲自跟进所有细节, 作为她早期最重要灵感元素的黑种草盛放于展厅内,层叠镜面的折射让整个空间宛如迷宫,配上缥缈冷雾,正贴主题——
「爱·迷雾之森」
如果向斐然在场,可能又会说她土。
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从半年前就开始策展的呢?想着的是, 开幕式那天邀请他来,若顺利, 他们已经渡过了那片迷雾关隘, 若不顺利, 那她便期望这场展可以为他们之间吹散迷雾。
公关活动既要打出名堂,声势便要大, 开幕之日,名流贵妇们纷纷为她站台合影。这些人有的知道她是谁,有的已是品牌的忠实拥趸, 有的于道听途说之中前来沾光或送上人情。闪光灯与快门声此起彼伏,商明宝始终扬着微笑, 终日淡白的脸色被脂粉覆盖了,浓的浓, 彩的彩。
展厅旁的一间房间已被布置成采访室, 商明宝在此接受了珠宝与时尚届几家媒体、期刊的采访,讲述品牌历程, 讲述自己的高珠渊源,也披露了一些后续的融资及市场计划。
她全程都应对得耐心专业, 但只要访谈间稍微安静一会儿,有了两秒的空隙,她就会露出心不在焉的恍惚神情,仿佛一根紧紧拽着的线松了。
“我们来聊聊您那件标价一个亿的黑种草戒指吧。”记者笑道:“听小道消息,曾经有人愿意出价一亿购买,但被您谢绝了。”
是某一家科技独角兽的新贵,曾在绮逦旗舰店中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日她把自己当作sales为他介绍了一路,在他要买下所有作品时婉言谢绝:“喜欢玫瑰的人很难喜欢蒲草,客人请带走自己真正钟意的作品吧。”
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的,知道了她就是品牌的主理人,此后常来光顾,但商明宝只偶尔在店里,碰到了也是点头之交。自纽交所敲钟回来后,新贵春风得意,掷一亿金示爱。
那已是去年年中的事情了,向斐然还没登综艺呢。
商明宝轻描淡写地回应:“任何人都看得出它不值一个亿,愿意出一亿的,所图的都不是它本身,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答应呢?”
记者发现她精致如玩偶般的外表下,是一颗难以被打动的坚硬心。
访谈结束前的最后一个问题,她问她这次拿出来的作品和藏品中,私心最心水哪一件。
“不在这里。”商明宝微微笑。
记者笑道:“一定是一件惊世脱俗的作品,您是否考虑在后续的藏展中展出呢?”
“不考虑。”商明宝答着话,右耳的澳白珍珠耳夹流光溢彩,与她黯淡的眼眸形成对比。
心里的无价之宝,无法做到拿出来给别人置喙。
她总是佩戴这对耳夹,有时左耳,有时在右耳。晚上卸妆护肤,她总是用一块绒布温柔擦拭,擦去上面所有的浮灰与指印,擦好后,合成一对,底下垫着纤尘不染的黑绒衬,成为一个莹润的爱心。
“以前很傻,约会时总想给他看最新鲜的自己,什么衣服首饰,穿过一次就不穿了。这个耳夹很少戴给他看过,他从不问。我现在才想,他会不会以为我不喜欢,或者我认为不够配我?”
Essie看着她答:“向博应当认为,你很珍重它,所以珍藏它。”
三月,纽约的雪景在她曾经加入的留学群组中刷屏。那是初春的暴雪,覆盖了市景街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每年都有新鲜的留学生,在那个大都市里上演新鲜的故事。有人说,我明明记得百年难遇的雪是我上大二那一年嘛,怎么没过几年,这个百年一遇又来?
「还没过几年呢?醒醒,都奔三了的人,过去九年了!」
「哦……哎呀,人老起来是快哈。」
「你再回NYU就是新留子嘴里的老东西。」
「不过媒体的话听听也就得了,那场暴雪不就是吗?渲染跟什么似的,我还囤了七天的口粮,结果就这?」
「第一天还是挺吓人的,平安夜后半夜嘛,在汉堡王堵到了早上六点才打上车。」
「那是纽约那交通德行,跟雪没关系。」
人越老,就越只想聊记忆里的东西。在那些有关过去的集体记忆中,依稀窥见自己和故人尚山花烂漫的岁月。
热烈地刷了十数屏,很少冒泡的人忽然发言,商明宝笃定地说:「那场雪就是很大,是百年一遇的。」
「不可能,你记错了」
「就是纽约正常的雪量,每年都这样啊」
他们都说她记错了放大了。从来不屑于与人争辩的人,坚持了数次,说哈德逊河结冰的厚度,说平安夜凌晨的黑色暴风雪。
似乎说那场雪下得不怎么样,是亵渎了、颠覆了她生命里的什么东西。
僵持不下,有人出来打圆场。
「哈哈,难道这又是一场曼德拉效应?」
「也许是你误入了平行时空吧,在你的时空里,那场雪特别大。」
是的,那三天大雪纷纷扬扬,困住了她三天,覆盖了她的一生。夜晚梦还,瞧见自己靠着那盏点不亮的圣诞树睡着,等一声门铃响。
商明宝总去探望向联乔。
向联乔问:“是不是爷爷老眼昏花,这个人怎么这么像小明宝呢?”
他的玩笑话还是如此深具特色,商明宝握他的手,说:“斐然哥哥放心不下,让我来看你陪你。”
向联乔点点头,笑眯眯:“他去新喀里多尼亚,自己不回来,委派你当大使?大使是要官方认证的,你是不是他名正言顺的使臣呢?”
眼角溢出了湿热之意,幸而向联乔眼睛不比从前,没有看穿。商明宝维持着微笑,仰首蹲着:“当然是,我跟斐然哥哥和好了。他外派,我驻地,当他的后方。”
向联乔笑得开怀出声,在轮椅上后仰过去,叠在商明宝手背上的手拍了拍。
商明宝让商陆为她找了好莱坞里最顶尖的数字特效与道具公司,制作了十几条视频。在这些视频里,向斐然的背后是新喀里多尼亚的蓝天椰林与沙滩,跟向联乔汇报着最近的日常和研究进展。这里面,人是真的,声音也是真的,只不过都套着绿幕与数字的魔法。
对于现如今的电影工业来说,做这些易如反掌,唯需时间与金钱,可惜这家公司向来是好莱坞最高级投资的商业大片的合作首选,工程表排到了五年后。是商陆和柯屿的诸多努力,才在最快时间拿到了这些。
为了她,他们中断了在喜马拉雅的拍摄计划,中途下山了一趟。
倘若是眼力好的人,也许能发现些端倪,但视神经早已衰退又动过白内障手术的向联乔,只反复地、久久地看着,看了一遍,又从头看一遍。
“斐然是不是瘦了?”他喃喃问商明宝,指间抬捻老花镜镜腿,“一定是那里伙食他吃不惯。”
他从不问向斐然为什么不亲自拨个视频给他。
倒是有电话的,通话中细细沙沙电流声,“他”咳嗽,告诉向联乔有些热伤风,让向联乔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许贪看书。
那是商陆为明宝找到的最贴合向斐然声线的配音演员,发声后录入数字工程库,经参数修正后实时输出,故而才会有电流声。在此之前,工程软件里的参数他们已反复调试了一个多月,找到了最贴合的方案。
在打给向联乔前,商明宝作为测试人,接到了来自“他”的第一通电话。
“明宝。”
带一点疲惫的,但温柔的声线,气息拂着听筒。
是寺庙敲钟的木桩,狠狠地撞上了她的灵魂,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眼眸以惊人的速度亮起,眼泪滑下后,哭声才从她的喉咙里释放出来。
“你最近过得好吗?”“他”问,完全是向斐然的语气,令人觉得他那双眼眸也正在清冷专注地看着她。
手机被商陆拿走时,商明宝本能地要去抢,但商陆紧紧地钳制住了她的胳膊:“babe,这是假的,这不是他。”
他的面容、眼神和语气都冷静冷酷极了,不如此,不足以把她从这死境的幻觉中带回来。
商明宝看着他高高举起的那只手中的手机,眼泪模糊了面容:“小哥哥,让我再听一声……就一声……好吗?”
通话已断了。她用自己的眼泪证明了“他”通过了测试。
“babe,人死不能复生,你现在做的这些,是为了他爷爷,你不能用来欺骗自己,不能放任自己沉湎在这些虚假的声音影像里。”商陆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商明宝垂着脸,单薄的身体抖着,小小的拳攥着:“一定要这么严格吗?”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语气却冷静得不正常:“一定要这么严格吗?”
商陆将手机攥得很紧,正如他身体里的那颗心:“除非你想跟一个虚假的他恋爱,用一个虚假的他来代替真实的他。”
商明宝蓦地抬起头,眼眸痛得苍色一片。
“去听,去每晚打电话,当真的他,跟他说你的爱,像吸鸦.片一样沉浸在这种虚假的慰藉里,让他代替真的向斐然,成为你重振旗鼓的精神力量。”商陆眼也不眨地说,将手机递还过去,“如果你觉得这样会让你好受点的话。”
商明宝接过了手机,掌根紧紧抵着灼热的眼眶。
又一日,自向联乔书房告别出来,与前来探望的向微山不期而遇。
无话,礼貌点头后擦身而过,听到他驻足,“小姑娘。”
商明宝微微回眸,等着他要说的话。
向微山注视着她那双心不在焉的、宁静的双眼,终究是什么也没多说:“保重自己。”
随宁也常说这句话。
她在法国处理退团一事。原还有一年才到期的,但到了法国后,夜夜担心护工照顾不周,排练时也心神不宁。
这当然是她的杞人忧天,因为围绕着在向斐然病床边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但她想,是不是多说一点他想听的东西,会让他更快地醒来?这些是护工做不了的,除了她,知情人中再没有比她更了解向斐然的人了。
与团里的协议是演完开春后在巴黎歌剧院的最后三天,她再作退团。既有决议,前路明朗,方随宁便命令自己沉浸回演艺排练中。只是隔三岔五的,她总算着恰好的时差,给商明宝去一通电话。
“我把你当大嫂呀,”随宁抱膝蹲着,认真地说,“我要关心你吃睡的。”
商明宝告诉她一切都好,与她分享向联乔的健康状况。
“随宁,你不要担心我,怕我糟蹋自己。”夜深人静,商明宝静静地叙述:“我想过了,现在不是我等他,是他在等我。只是要辛苦他等得久一些,五六十年的,等我白了头发,我总能再见到他。”
她没再改过发型,黑色的长直发,齐刘海。倘若数十年后再见,愿我还是你记忆里的模样,好让你一眼便认出我。
暮春四月,「Ming」的巡回展在北京结束最后一站,方随宁演完了自己在巴黎歌剧团的最后一场,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每天,她花上四个小时的时间在向斐然病床前。
日常的照料有护工精细地轮班做着,方随宁给向斐然读文献,最新的有关植物学的文献。说实在的,好多英文名词她根本看不懂,重新过上了翻的词典的日子。
文献是郑奥命助理整理给她的,毕竟她的助理好歹是生物学的博士生,索引起来比随宁这个戏曲生更得心应手。
昏迷这么久,外面有关植物学的学术进展只是略胜于无——那一天,向斐然停机已久的脑海里突然闯进了这一条判断。
“咦,向先生刚刚眉心是不是皱了一下?”护工问。
方随宁掩卷,目光凝在他脸上许久,唱戏的目光如炬,她简直能烧出个洞。
“我刚刚真的看到了。”护工说,“不过向先生一直是有一些浅层的意识反应的,偶尔会动一下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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