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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斐然(三三娘)


雨又下大了,商明宝摘下手套,狠狠地抹去脸上的雨水,五个指头在砾土堆上扣出模糊的血印。
“你答应了我要回来的,你休想不作数,你很爱我,我告诉你你很爱我,你爱死我了,如果今天是我在里面你在外面,你也不会放弃我。但我永远、永远不会跟你说我不爱你了。我爱你,十六岁就爱你,十九岁也爱你,从来都梦想着嫁给你,你送我的每一个东西我都留着,在哥伦比亚圆环广场买的圣诞树和姜饼挂件你还记得吗?对不起,是我辜负了我们那么好的开始,你给我机会吧,给我机会好吗?我的华丽龙胆马上要驯化开花了,那是我送给你和你妈妈的礼物,求你亲眼看一眼……”
“继续!”
她耳边的一切都争锋夺秒,在跟死神赛跑。
“向斐然,我的一生没有别人,如果你今天胆敢放弃自己死在这里,我就为你守一辈子的寡了!你想想爷爷吧,爷爷怎么能承受你离开的痛?你要是……要是真的不爱我了,这就是你的真心话,那你也出来跟我说,让我好歹扇你一个巴掌。十一年,我喜欢了你十一年了,我想跟你结婚,我想跟你看看真正的婚姻,我想为你穿上婚纱,我想看到你老了的样子,我永远不会再跟你吵架,不会任性,没有你我出不了野外,没有你看不到世界,出来爱我,出来给我回答,出来抱我,出来亲我……”
过去一年半,不——是过去三年半都忘记用力说出口的爱意,在此刻,在陌生国度的灾难森林里不停地、泉涌般地说了出来。
她不必思考,不必措辞,只有本能。
她说到了他们要生几个孩子,男孩还是女孩,说到了每年去哪里度假,说到了将爷爷接到哪儿更好地疗养,说到了她对他的日思夜想,她每次见到他都会被帅得呼吸放轻……
犬声激昂了,一缕雨云下的天光,与残垣下的洞黑相遇。
“还有呼吸!”
明明已经力竭的人,却奇迹般由跪至站:“向斐然,向斐然……”
她的血液和温度被雨水一瞬间抽空了。
里面的这个人——是谁?
商明宝摇晃了一下身形,眼前黑白影重重。
他的身体几乎对折着,肩膀处被血染红,苍白的脸色上落满泥点,又被随后滴入的雨水洗尽。
最后一层废墟被移开,担架待命,两名队员上前,合力将他搬运了出来。
这是一个和女朋友一起出来进行森林穿越的徒步者。
商明宝被人撞了一下,却没丝毫反应。
那个人……还有意识。嘴唇喃喃的,像要说话,涣散的瞳孔想要看向她。
商明宝却一步也未靠前。
是会中文的一名队员将耳朵贴了下去,仔细分辨,转述给他的雇主:“他说,是你的爱救了他。”
“哈。”商明宝呵笑了一声,眼泪滚了下来,身体摇摇欲坠,“哈哈,哈哈……”
她的爱救了他……她的爱救了他,救了一个陌生的中国人。
那谁来救她的向斐然?谁来救她的向斐然?
那些白色的雨丝,从头顶那蔓延密布的浅灰色的针线盒倾盆倒出,刺在她仰起的脸上,刺在她的眼睛里。
我不要救一个陌生人,我要救的是斐然哥哥,为什么,为什么……
骤然到顶又被扑灭的希望击溃了商明宝,她的呼吸一声一声如风箱,凿穿了她的胸腔,贯痛了她的鼻腔。
从撕裂成碎片的声带里发出的嘶喊穿不透丛林,也上不了天听。
她大张着唇,什么也看不见了,看不见雨,看不见希望,看不见绝望,看不见天光,也看不见黑暗。

五十六小时过了。
昼夜轮回, 启明星又一次缀上东方的凌晨时,灾害救援的黄金七十二小也过了。
“为什么?”商明宝的嘴唇焦白干裂,喃喃间只发出浑浊的音节。
她的声带已经发不出声, 每一次尝试调动时只感到灼烧般的刺痛。
“我们已经把这段河域搜索了三遍。”救援队长说。
“再继续吧, 再继续好吗?”商明宝抓住他的袖子,目光艰难聚焦:“他身体素质很好的,也许我们错过了,他在等我找到他,还在撑着……”
“你是老板, 你说了算。”
搜救工作又持续了两天,这两天里, 商明宝粒米未进, 只喝得下水, 任何食物在嘴里咀嚼两口都会引发习惯性的反胃,但她已经没有能吐了。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摇摇欲坠, 目光中唯一的一丝清明是凭意志力维系的。
向斐然就在哪个废墟底下等她,只要再快一步,再快一步……赶在烟花放完前抵达啊。她的夜空里出现了烟花。
“谁在这里放烟花?”商明宝仰起脸。
陪在她身边的保镖和救援队都沉默了下来。
雨后的夜空澄净, 无云也无星。
一百二十个小时后。
“商小姐,我们的无人机、直升机、搜救犬和探测器已经把坐标覆盖范围来回搜索了五天, 所有有事故痕迹的现场几乎没有遗漏,他也许是被野兽吃了, 也可能随着河流漂向了下游。我劝你放弃。”搜救队队长摘下帽子。
商明宝的目光很迟钝地转到他脸上:“你们拿钱办事……”
“是, 就算你要我们在这里再搜上一个月两个月也没问题,但没有意义。”这个德国人的脸上神情肃穆, “下游浮上了两具尸体,你……可以去辨认一下。”
商明宝的双眼像两个黑洞:“你再找两天, 求你。”
“我的人也需要休息。”
他们和另一支队伍已经连轴找了五天,即使是轮班也到了体力极限。
“再找两天,我,”商明宝低头,眼珠子转得很缓慢,“我给你跪下磕头,你想要什么跟我说,我什么都能给你。”
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软下的身体,被队长和身后保镖一并扶住。
“好,再找两天,但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德国人不忍,捏起领间口哨吹响集合。
商明宝点点头,垂着眼睫:“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嗯,做好了。”
所有人都看出她的平静是纸糊的,是自我意识为她筑起的最后一道自我防护机制,但没人敢拆穿她。
两天后,商檠业和温有宜抵达奇特旺,由Essie所在的直升机降落点徒步至搜救现场,看到了他们的小女儿。
她正坐在一座半高的土堆上吃面包,形容枯槁,白得像鬼魂的面容上没有表情,眼珠子也是不动的,只有手指在捻面包丝,嘴唇在咀嚼。她总是葱管似纤细透明的十个手指头,指甲都劈了,甲肉与指腹结着血痂。她塞进嘴里的那点东西连麻雀都喂不饱,但她吃完后便将脸偏向一侧吐了起来。
温有宜再难忍耐,冲过去扶住她,用自己的袖口给她擦嘴。
商明宝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了,目光在妈妈脸上聚焦又涣散。
“babe,babe……”温有宜跪在泥土上,将她的脸抱进怀里,无声地垂泪。
助理小来随后赶到,先拧开了保温杯,继而将湿纸巾递了上去。
商明宝任由着眼前人给她擦脸,温柔地,有香气地。目光越过眼前人的肩头,看到不远不近站着的高大威严的男人后,眼神缩了一下,将视线回到眼前。
温有宜已是泪流满面。
“妈妈……”从商明宝的喉间,发出粗哑灼痛的声音,是一个人类诞生后最早学会的发音,遗忘了一切后本能的发音。
小来见不得她这幅模样,将脸微微地转向一旁。
温有宜攥紧了湿纸巾,将商明宝用力地、像母鹰护崽般地将她牢牢拥到了羽翼底下:“放弃吧,孩子。”
商明宝不记得时间了,懵懂地说:“黄金救援时间还没过,有七十二个小时了,我还有十二个小时。”
温有宜的嗓子像被棉絮堵住,无论如何都不说口真相。
一天二十四小时、纵使睡着了也不会止息的尖锐蜂鸣声,被一道低沉的声音穿透了——
商檠业看着她,清晰地一字一句:“他已经被大使馆正式列进失踪名单。”
温有宜只觉得怀里的身躯剧烈地抖了一下,那些血肉像红色的烛泪一下,软下来,烂下来,泥一样坍坯在她怀里。
已经没有情绪了。所有的情绪,在救错人的那一瞬间便已经被彻底击穿。
那天,她跪在雨下,糊着血的指头在脸上死死地挠下,像要挠出一个真相、一个坐标。她的样子吓坏了保镖,倘若手里有刀,也许她已经一道道地顺着手臂划下——想破坏自己的念头疯狂地挤占了意识,仿佛如果不这样,她就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就无法宣泄那些对老天的恶、对自己的恶。
四天来行尸走肉的皮囊里,最后一丝灵魂也被抽走殆尽,商明宝昏迷在温有宜的怀里。
病房的消毒水气味难闻。
一门之隔,有中文交谈声,令人恍如置身国内。
醒过来的第一秒,是欣喜的,一股不讲道理的乐观——斐然哥哥已经被救起来了!他们马上就要来通知她了!
Essie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被商明宝醒来后那一瞬间的光彩惊到,削着果皮的刀停了下来。
“小宝姐?”Essie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小心,像对待一个幻彩的气泡。
商明宝两手撑着床:“斐——”
她只说了一个字。在看清Essie惶恐的目光后,一切的兴高采烈和侥幸幻想都碎成了齑粉。
Essie不忍告诉她,已经出了官方公告。正常来说这属于公民隐私,只由大使馆通知到家属即可。但过去几天,向斐然连番几次上热搜,无数人在关注他的安危,在征询家属同意后,只能如实作了通报,使用的字眼是“失踪”。
但所有人都明白,在这样的地质灾害中的“失踪”,只是遇难的委婉措辞,不是指他还有生还可能,而是指尸骨无存。
联合国人与生物圈官微、腕表品牌和节目组相继发了悼文。那张曾经在一夜间让无数人念念不忘的脸,成了黑白影像。
节目组将未曾公布的后台花絮剪辑出了专属他的一条,没什么好看的,真是当哑巴,除了练鼓就是打盹,要不然就是抱臂搭腿靠在角落里静静看主唱当猴,喝水也避着镜头。人们只看出来他很珍惜自己的镲片,取拿轻巧,每日练完后会用专门的湿布擦拭。
腕表品牌将与他合作的几场论坛也公开了,会场灯光比综艺里的干净明亮,他穿衬衣和休闲西裤,举手投足和语句一样简练,下颌线锋利的脸上比玩架子鼓时多了一丝儒雅,是站上讲台后自觉带上的。和尚说得没错,他总是自觉承担一份责任。
商明宝没有看手机,平躺在床上的身体沉甸甸,不再抬得起一丝力气。
夜晚忽醒,问轮班照顾她的苏菲:“苏菲,门口是不是有人叫我?”
早过了探视时间,万籁俱寂,但苏菲还是依言打开门,帮她在走廊上望一望:“没有。”
“不是斐然哥哥吗?”
苏菲摘下老花镜,抹一抹眼泪。月光下,商明宝偏枕着脸,平和闭着的双眼里,眼泪滑过鼻梁、滑入鬓角。
一晚上如此十几次,苏菲有呼必应,总起身去望一望。
她也想替她家小姐看到来人。
商明宝无法进食,进食令她感到不可遏制的恶心、悲伤和痛苦,只能靠输液维持基本的身体运转。那七天搜救掏空了她,透支了她,她被商家用医疗专机带回了香港。
在医院里住着时,有一对情侣来探望她。男的坐在轮椅上,腿打石膏,他的女朋友帮他推着轮椅。
商明宝辨了一辨,对方说:“谢谢你救了我。”
是那个奄奄一息中对她说“我不爱你”的徒步旅行者。
“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出事时,她在帐篷外面,那里空旷,我想她一定没问题,她平时腿脚就比我厉害。”男人说,“听到你的声音,我总以为是她。你后来讲了那么多,请见谅,我一直试图发出声音打断你,让你不要浪费时间,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商明宝倚坐在床头,空荡荡的目光平静地望着他:“活着就好。”
“是你对你爱人的爱救了我,如果不是你一直说那些话,让我思考,我的求生意志早就消失了。因为……我们本来打算走完这一遭就好聚好散的。”
他和他女朋友的手上都带着戒圈,明亮的金属光泽,似是新的。
商明宝微弱牵动唇角。
“你的那位……?”他小心翼翼地问。
“他叫向斐然。”
男人和他未婚妻都怔了一怔。劫后余生后,他是觉得热搜上的这个名字怎么如此熟悉,似乎是弥留之际听到过的人。
洁白的病房里安静了下来。
在苏菲送两人出去前,商明宝忽然叫住他们:“不是因为救你耽误的时间。好好活,好好爱吧。”
她心里分明有怨,有讽刺,有数不清的凭什么想质问天地,可是他也分明无辜。
是他的造化罢。
商明宝望着窗外。香港绿化极好,隔着浓密的绿化带望出去的,是深蓝色海湾。
斐然哥哥,有人告诉我,我对你的爱救了一个鲜活的人。
我是不是要渐渐地练习没有你的日子了。
很奇怪,在从香港过关去给你过三十岁生日的直升机上,我回着Wendy的信息,筹划着第五大道的旗舰店,心里忽然想,好像可以想象得出没有你的日子了。有事业要忙,有朋友要聚,除了少了一个你,一切都没有变化。我想,过去两年我早已过上这样的日子,我把你放得离我的生活很远,以为自己习惯得很好,以为没有你不过如此。
是不是那个念头离天太近,让上天听到了,所以才让我失去了你?
我现在明白,那是一个富人站在金山银山上,吃着一份蔬菜沙拉,说自己可以想象到没有钱的日子了,以为自己能过。
我什么都不懂,不懂你对我的意义,不懂生死,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失去,什么是真正的没有你。
如果可以回去,她真想回到他三十岁生日的那个夜空,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大声否认那个念头,那么上天是否就会收回成命。
有一个秘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总觉得你晚上来看我了。我听到你叫我Babe,叫我宝贝,声音一点也没变。
可是我不能总是让苏菲起身。你不肯见她,是吗?你想见的人不是她,所以她才看不见你。
等我可以落地了,我会跟着你的声音。
那日她终于有力气自己站稳,在洗手间里,她扶着洗手台,梳着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脑中忽而闪过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是没有十年,只有十天。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从瞳孔里似乎看到了两道身影的远去,他们结伴而行,冲她挥手,夕阳下影子很长。
那是十九岁的商明宝和二十四岁的向斐然。
“嘀——嘀——嘀——”
蓝比尼一所临时性的收容医院里,医生通过尼泊尔警方联系到中国大使馆。消息在第一时间抵达到了直系亲属向微山的手机上。
已经放弃搜救回国的向微山,于第一时间乘公务机抵达,身边跟着不顾一切过来的方随宁。向丘成私底下叮嘱她看好这个舅舅,尤其不能让他牵扯到目前被瞒得死死的向联乔。
因为得到了特殊交代,已经昏迷十数天的男人,被从收容帐篷里转移到了当地最好的医院。
方随宁进门后的第一眼就贴着门软倒到了地上。
面容苍白宁静,插着呼吸管,输着不同的药液。
医生和警方在使馆人员的陪同下介绍情况,他被河流冲到了靠近蓝比尼的地区,岸边丰茂的水草和灌木缠住了他。一切搜救队都已撤离,三日前,他被到河岸边放金盏花贡船的僧侣所救。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毕竟距离事发当晚已经过去了七天。这七天里,没有猛兽伤他,没有毒蛇咬他,没有鳄鱼袭他,没有进食,只有偶尔的雨丝飘在他的脸上,濡湿他的嘴唇。
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供以辨认身份的证件,看不出是韩国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或者干脆是别的国籍的混血。尼泊尔是背包客天堂,靠发达的旅游业支撑国民经济,外籍游客数不胜数,而当地政府效率极低,办公系统混乱,直到昨天,中国大使馆才收到了他们的通报,通过比对后第一时间证实了他的身份。
医生怕英文表达不准确,口述尼泊尔语,由大使馆的翻译同步给向微山。
听他说完之后,翻译的脸色变了一变,有些艰难地转述出口:“他说,他的脑袋和颈椎受过重击,但以他们的仪器水平没办法做全面的检测。”
“他说,他的生命体征很弱,几乎捕捉不到稳定的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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