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升温(舒良言)

他们看起来和善，却干着逼婚的事，他们自己要喊她‘大小姐’，却笑话她、敌视她，明明是老师，却看不起艺术生。
那个男生掐了烟准备走，靳明嫣赶紧问他，“你去哪？”
“回去。”
“嗯？”
靳明嫣抬头，只看见那个男生翻墙进学校的背影。
一个人蹲了很久，靳明嫣拍拍身上的灰尘。
先去取现金，然后买车票，她要离开这里。

◎又来哄她干什么？◎
凌晨一点多，车站已经关门，陆同舟一家一家旅馆找过去，始终没见到靳明嫣的身影。
下雨了，秋夏交替时分的雨格外畅快，呼啦啦瓢泼不停，露在外面的胳膊上丝丝点点沾染雨水的凉意。
小旅馆门前的灯影被踩碎在水坑里，陆同舟靠在门上抽了根烟，就这么在一片虚化模糊里看着雨下。
烟烧到了尽头，他重新出发去找人。
天亮了，雨还没停。
陆同舟拐进车站旁的小巷子里，这里叫卖声不绝于耳，热气袅袅，各色早餐摆了一道。
他要了两个包子，一转身就看见熟悉的人影。
“我说了我有钱，但是我得先去买个手机、开张卡，才能给你钱，听懂我的话了吗？”
“我天！我没想要拍拍屁股走人，人与人之间怎么能这点信任都没有呢？”
靳明嫣的手被人死死用力拽着，她烦躁的心更烦躁了，在一片喧嚣里大喊，“我就在你家仓库睡了一晚而已，我能花你多少钱？！”
陆同舟叼着包子慢慢靠近热闹中央，看见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拉住靳明嫣。
“这可不行！我看你可怜才好心收留你一晚，可你却连打扫卫生这种小事都不愿意给我帮忙，那你必须付住宿费才能走！”
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了，一些大妈提着菜篮子就走过来指指点点，靳明嫣被说得两颊发烫，“行行行，你想让我干嘛？拖地？我干行了吧？！”
没了热闹看，围观群众一哄而散，靳明嫣沮丧地蹲在杂货店门口的台阶上。
活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哈巴狗。
陆同舟的嘴角还没勾上去，那个人的视线就扫过来了，就算隔着雨幕，他还是很清晰地看见她眼底的愤懑和……委屈。
靳明嫣不想见到陆同舟，起码不能在这么狼狈的时候。
“站住！”陆同舟喊住转身要跑的人。
靳明嫣扭头看他一眼，不知怎么想的，居然继续回到台阶上蹲着，脸色很臭，“你怎么在这？”
“买早餐，碰见有热闹看就过来瞧瞧。”陆同舟收起伞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黑色的冲锋衣外套上一片冰凉，“没想到，这个热闹有关于你。”
靳明嫣冷哼，别扭着不看他，“你很得意？觉得这是我破坏了你陆奇哥婚礼的报应？”
陆同舟还没搭话，大小姐就像个炮筒一样炸开了。
“你们少得意！人在做天在看，孰是孰非自有公道！心黑的人做什么事都黑！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里的做派！你们恨我怪我，可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我今天就离开这里！我们再也不见！！！”
别人还没说话，她已经先把自己给气到了。
陆同舟等着她火气消散，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的脸，“离开这里？然后去哪？回京都吗？”
这个问题也是靳明嫣一直在想的。
“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我去哪。”
陆同舟轻笑，“那就先想好要去的地方再离开……呀。”
语气温柔，简直不像他。
靳明嫣奇怪地看了他好几眼。
他勾起嘴角，“怎么？现在才觉得我落星镇第一帅？”
靳明嫣轻嗤，然后闭嘴不言，两人之间的氛围突然安静。
明明是他自己说她和别人没什么区别，亏她还把他当朋友。
现在又来哄她干什么？
许久，陆同舟抬起手轻轻放在她头顶，“不要动。”
靳明嫣双手抱头，“干嘛？想揍我？”
陆同舟失笑，指尖拨开她的手。
“放心，我不是法盲。你的头发很乱，我帮你整理整理。”
他的手指很凉，穿插在头发里，若有若无地触碰到头皮，靳明嫣缩了缩脖子，将脸埋进臂弯。
“我是不是像个乞丐啊？”
陆同舟没压着耐心哄过女孩，今天头一次。
炸毛的狮子凶狠狠，可模样实在可怜可爱。
昨天靳明嫣还没走到车站手机就被偷了，无处可去的时候杂货店老板娘在仓库里铺了个纸板给她睡。
早上五点，浑身酸痛的人被叫起来打扫卫生。
靳明嫣从没干过这个，而且擦完玻璃后又被要求去拖地，她立马丢开抹布要走人，老板娘自然不肯，所以两人才发生了刚才的争吵。
陆同舟默默听完大小姐的遭遇，出于人道主义，也为了自身安全，他忍着没笑。
将气呼呼的靳明嫣安置在一边，他主动拿起拖把帮老板娘拖地，拖完地又去擦仓库里堆积如山的器具。
厚厚的灰尘铺天盖地，陆同舟却一点也不在意，手上的动作井井有条。
老板娘走过来瞄了一眼，勉为其难地点头，“小姑娘，你这个男朋友处得还是可以的。”
靳明嫣冷着脸没解释，闹着小脾气，不想和老板娘说话。
一直没等到大小姐的反驳，陆同舟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小板凳上的人。
靳明嫣是那种长相很甜美的女生，不说话的时候极其具有欺骗性，只有靠近了才会知道，看起来软糯糯的小年糕特别粘牙。
很难搞。
中午十二点多，老板娘终于放人，陆同舟拉着靳明嫣的手腕走出杂货店。
窄长的小巷子，两人撑着同一把伞，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靳明嫣从昨天一直紧绷到现在的身体慢慢放松，这一刻，动荡的灵魂终于安定。
“过来点。”
雨太大，陆同舟搂着靳明嫣的肩膀往自己身边带，她侧着身体，整个人窝在他的怀里。
距离突然加近，他的气息无处不在。
靳明嫣突然觉得有点尴尬，一时连手都不知该往哪放，配合着有点加快的心跳，她轻轻用指尖捏住他的外套一角。
“冷吗？”感受到女孩在发抖，陆同舟将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
靳明嫣轻声问他，“是我外婆让你来找我的吧？”
“嗯。”
她别别扭扭地说，“你发个消息给我外婆，就说我没事。”
陆同舟极快地笑了一声，“还算有点良心。”
靳明嫣脑袋里想了很多事情，所以完全没注意陆同舟把她带着往哪走。等回过神来时，她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落星镇第一中学”几个大字。
“我不回学校！”
陆同舟右手撑着伞，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稍微用力就将人按在原地不得动弹。
“乖一点，小小年纪，不好好上学干嘛？”
他的语气又变得漫不经心，听在靳明嫣耳朵里就像是他急于摆脱她这个麻烦。
靳明嫣挣扎，“你迂腐！你庸俗！我不上学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了！”
陆同舟不松手，靳明嫣扭来扭去还是在他怀中的方寸之地。
远远看去，两人就像是在打情骂俏。
——————
陆同舟没住校，他在一中旁边有房。
是真的有房，他自己买的房，而且面积还不小，三室一厅。
楼下是棋牌室，靳明嫣跟着陆同舟经过的时候听见里面一阵阵吵嚷，有人站在门口吞云吐雾，环境乱糟糟的。
“你为什么把房买在这？”靳明嫣坐在沙发上，抬头看正在脱外套的陆同舟，“而且这房子有点老旧吧？”
陆同舟随手将外套往沙发上一丢，里面是白色的T恤，“这房我八年前就买了。”
靳明嫣换算了一下，眼睛睁大，“你十岁就知道买房了？！”
陆同舟：“为了优先择偶权。”
靳明嫣：“……”
陆同舟走进卧室，从里面搜集了套衣服出来扔靳明嫣身边，“去洗个澡吧。”
去洗个澡吧……去洗个澡吧……
靳明嫣一动不动看着陆同舟，神色怪异。
陆同舟挑眉：“看我干嘛？”
靳明嫣：“我看你到底是怎么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让我去洗澡的话来的。”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难不怀疑某个人别有用心。
陆同舟倒在沙发上，沾着雨水的刘海往上撩，精致的眉眼有几分湿意，冷白的皮肤真的淡淡的透出一层冷。
“你去洗澡，吹风机在卫生间里，我出门一趟，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他偏头看她，恶意地停顿了下，笑着说，“所以你是以为我对你有什么想法吗？”
靳明嫣站起身，走出去又走回来，“我穿你的衣服？”
陆同舟双手枕着头，将她从头看到脚，“你当然也可以不穿。”
一语双关，靳明嫣恶狠狠瞪他一眼。
洗完澡后，靳明嫣用吹风机吹干内衣内裤，套上陆同舟的运动套装。她低头嗅了嗅，只有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站到窗边，外面还在下雨，靳明嫣低头，看见楼下相对而站的一男一女。
男的是陆同舟，女的是一个陌生面孔。
雨更大了，女生丢开伞扑进陆同舟的怀里，踮起脚吻他。陆同舟微微侧头，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说了什么，女生紧紧抱住他的腰。
陆同舟停顿了一下，接下来动作很大地拉着女生进了旁边的楼道里。
靳明嫣趴在窗户上想，躲进楼道里干嘛呢？
……接吻？
陆同舟进门的时候，靳明嫣趴在沙发上，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不问他去了哪，也不问他干嘛去了。
突然，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手机。
靳明嫣眼睛睁大，抱着抱枕从沙发上弹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陆同舟，“这你都能帮我找回？”
陆同舟的外套敞开了，从上而下看着她慢悠悠说，“给洪奶奶发个消息。”
靳明嫣本来想要笑，可视线偏偏在这时候看见陆同舟脖子上暧昧的红痕，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显眼，凸起的喉结上最为严重。
她愣了一下。
陆同舟又像没骨头一样倒在沙发上，长手长脚伸展开，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靳明嫣的脚踝。
刹那间，靳明嫣脑海中闪过他和那个女生进楼道的画面，反应特别大地缩回了自己的脚。
陆同舟侧头看她一眼，神色玩味，随即闭上眼睛，嗓音倦怠，“不放心跟我呆一块就回学校去。”
客厅里渐渐安静，靳明嫣不想回那个学校。茶几下面放着铅笔和A4纸，她拿着随便画了一些动漫人物。
过了一会儿，陆同舟睡着了，安安静静的。他皮肤薄，眼下一圈黑眼圈特别明显，睫毛又长又翘，乖乖闭着眼睛。
靳明嫣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一个简易的人物速写就在白纸上成型。
她的速写很少画真人，因为想要画出神韵就要极快地抓住人物特点，而且往往重点就在寥寥几笔之间。
可是……
靳明嫣看着手里的A4纸，第一次画陆同舟，竟然挺像的。
陆同舟醒来的时候屋里没开灯，静悄悄的，他还以为靳明嫣走了。
突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团暖乎乎的热源靠近，在他的脖子上蹭来蹭去。
陆同舟闭上眼睛，一根纤细的手指蜻蜓点水般从他眼皮上拂过，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锁骨那一块。
黑夜里，什么东西都被无限放大。
“我操。”
陆同舟骂了一声。

◎不是挺高傲的吗？◎
陆同舟把身上的八爪鱼掀开，将外套飞快地脱下丢在一边，可眼皮上、脖子上，这些被他碰到的地方热气挥之不去。
“靳明嫣，你他妈的……居然喝酒了？”
他也是个正常男的，睡梦里被一个女的这样撩拨，也会有正常的反应好吗？
满屋子充斥着酒气，陆同舟靠在沙发上平复了下心情，刚站起身，只听见“啪嗒”一声，他踢到了掉落在脚边的啤酒瓶。
打开客厅里的灯，陆同舟走到靳明嫣身边，“能听见我说话吗？”
靳明嫣蜷缩着身体躺在沙发上，长卷发大面积铺开，露出来的半边脸红扑扑的，她的手还在到处摸，似乎非要抓住什么才安心。
陆同舟随手把抱枕丢给她。
冰箱里放着的一打啤酒已经被霍霍得差不多了，陆同舟拿了瓶水，一转身就和坐在沙发上的靳明嫣四目相对。
她醉眼朦胧，看着还没清醒。
陆同舟问她，“要喝水吗？”
靳明嫣呆坐着没说话。
陆同舟忍不住笑，“诶嘿，傻了。”
“我没傻。”靳明嫣反驳。
“那我是谁？”
“谁知道呢。”
陆同舟坐到她对面，视线里的地板上出现一张A4纸，他弯腰捡起，然后在一众动漫人物中发现了自己的脸。他把A4纸放回桌子上，用指尖在上面点了点。
他点评，“画得还不错。”
靳明嫣抱着抱枕靠在沙发上，声音带着鼻音，“当然了，我三岁就开始画画了。”
“真棒。”
陆同舟随意的声音听不出来是哄醉鬼还是真心赞扬，靳明嫣却委屈地红了眼睛，“没有用，他们指责我不学无术。”
陆同舟拿出手机打游戏。
靳明嫣说，“这里的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里的人。”
她在这里太孤单了，这里没有何今颜和徐程，她孤单到可以在墙角下跟陌生人说话，还想跟陌生人走。
过了很久，靳明嫣倒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喃喃道，“但是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陆同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手机，双臂搭在沙发背上，黑眸在灯下冷凄凄盯着人。
她穿着他的衣服，衣服不太合身，让她看起来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她抱着抱枕，也将自己抱紧。
自己抱住自己，自己安慰自己。
陆同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靳明嫣不舒服地发出哼哼声，他才走过去蹲在她面前，近距离盯着她泛红的眼圈，亲眼看着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掉落。
他帮她整理一下头发，脸上没有笑意，“不是挺高傲的吗？”
陆同舟把人打横抱起来，摇摇晃晃的小脑袋乖巧地靠在他的胸膛。
将人放在床上盖好被子，陆同舟随意地靠着床边坐在地板上，金属打火机放在指尖把玩，“啪嗒”一声发出火光。
他低头看一眼，火苗在他漆黑的眼眸里跳动。
床上的人喝醉了不知道嘴里在哼哼什么，他没听清楚内容，却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单音节来回应她，让委屈到哭鼻子的人不至于孤独。
第二天，靳明嫣回学校上课，既然没决定好去哪里，她也不会一直躲着。
她消失一天后又出现在教室里，所有人先是好奇地看着她，然后出现幸灾乐祸的眼神。吴思思依旧不敢抬头看她。
这里的一切没有什么变化。
靳明嫣刚坐下，王瑜就踩着高跟鞋气冲冲出现在教室门口，“靳明嫣！你跟我去办公室！”
靳明嫣坐在位置上没动，右手放在课桌上拿着笔在指尖旋转，完全是将王瑜忽视的态度。
王瑜的脸色刷一下更难看了，教室里的学生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纷纷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靳明嫣！！”王瑜快速走到靳明嫣的课桌前，手掌在课桌上“哐哐”拍了好几掌，“你不想读书了是不是？！我就没见过你这样嚣张的学生！”
靳明嫣抬起头，从她的角度看，王瑜面目狰狞。
“王、老、师。”
靳明嫣神色平静地看着王瑜，可眼里又出现几分玩味，她似乎是非常不屑，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在她身上毫不收敛。
当她不收敛，就格外伤人。
只一个眼神，王瑜的怒火就平息了大半，她似乎察觉到靳明嫣接下来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她怎么能忘记呢？靳明嫣出身京都豪门，不是她能轻松拿捏在手掌中的。
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靳明嫣站起身，双手抱胸，视线将王瑜从头扫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眼里的鄙夷越来越深重。
“当初，你求着我妈要钱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态度哦，王老师。”
此话一出，教室里的学生还是不敢发出声音，但站在教室外面看热闹的外班同学已经吵嚷开了，老远还能听见他们吃到大瓜后的惊呼。
王瑜脑袋“嗡”的一声炸开。
靳明嫣盯着王瑜苍白的脸色，反而“哈哈”笑起来，边笑边鼓掌，听得旁边的人一阵胆战心惊。
“不要这样啊王老师，看看你的小脸白的，既然敢拿钱，还敢为难我，难道你就这点胆子吗？”
王瑜反应很快，她强装着冷静，“不要以为随便找个理由诬陷我就能逃避学校对你的处分，靳明嫣，像你这样的富家子弟是不是都空口白牙污蔑人不用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