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升温(舒良言)

“拿着吧……”
老板娘把绿色包装的绿豆沙递到靳明嫣面前，靳明嫣泪眼迷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眼前拿走绿豆沙，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谢老板娘。”
“你可算来了，我一看这姑娘，虽然瘦了很多，可这不就是舟舟的小女朋友嘛……”
老板娘走后，长椅一左一右坐着两个人。
太阳慢慢升起来，靳明嫣眯起肿胀的眼睛，有橙色的光芒落在她脸上。她好像做了一个梦，直到陆同舟出现，她才清醒过来，才没了那种虚幻的感觉。在京都发生太多事情，她看似赢了罗黎，可她还是难受，她以狼狈的姿态落败而逃，逃来落星镇，陆同舟在她身边一言不发。
靳明嫣没哭了，街上行人越来越多，她赌气站起身走，陆同舟依旧坐着没动。
走出去好几步，靳明嫣又折回去，“大成的事怎么样了？”
陆同舟还是熟悉的黑色T恤，身形高大清瘦，头发长了一些，让他给搞成了大背头，侧脸看过去鼻子高挺，棱角分明，又颓又冷。
一杯化了冰的绿豆沙不远不近放在他身侧。
“宋昌衡人没死。”陆同舟好像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了，嗓子沙哑粗砺，“你住哪？”
“现在情况怎么样？”
“要判刑。”
“我找个律师过来。”
“你不用管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无关。”
靳明嫣一直避免和陆同舟对视，直到现在，她才直勾勾盯着陆同舟的眼睛，“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她带着刺，陆同舟慢慢站起身，像是耐心到了头，倦倦的语调带着疏离，“行，那就这样。”
陆同舟浑身懒懒散散的，不紧不慢拿着那杯绿豆沙转身，靳明嫣在他身后冷笑，“舟哥和人分手，就只说‘那就这样’四个字吗？”
陆同舟停下脚步，语气轻松，“所以我得写个小作文？”
“陆同舟，有什么事我们不能一起解决？”
陆同舟的世界好像暂停了，靳明嫣咬唇，盯着他僵直的背影。
许久，陆同舟塌腰低笑，宽阔的肩膀顶起衣服，“你一句出国，我把房子卖了，把棋牌室出让，告别亲人朋友，没日没夜学习参加高考，从头学习陌生的语言，为了跟上你，我没喊过累啊靳明嫣。”
陆同舟转身，平静地看着靳明嫣，“现在小妩、大成一个接一个出事，我怎么走？一走了之不管他们？人可以这么自私吗？靳明嫣，你告诉我。”
“所以……”靳明嫣的话说得很艰难，不敢相信这些话有一天会从她嘴里说出来质问陆同舟，“你的解决方法就是和我分手？”
那么多种方法可以解决，他偏偏选择这一种？偏偏被放弃的是她？
这才多久啊？她回京都没多久啊，一个人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吗？是她还在做梦吗？这个梦为什么不醒？
靳明嫣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陆同舟，眼圈慢慢鲜红。
“累了，分了吧。”
陆同舟说累了，靳明嫣回到旅馆后反复想着这两个字。可能是这段日子她回了京都，又只顾着自己的事，忽略了陆同舟的情绪，所以他才会觉得和她在一起累。
不算安静的旅馆里，靳明嫣睡了一天一夜，起床后直接去车站接徐程找来的律师。
她一并找来了王妩，三个人坐在奶茶店里。律师姓秦，虽然来得仓促，但西装穿得一丝不苟，谈吐专业。
秦律师问，“对方身中多少刀？”
王妩：“……七刀。”
秦律师记录下来，继续问，“医院的验伤报告结果怎么样？”
王妩：“左肺裂引起血气胸，失血休克，判定为重伤。”
“……”
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后，秦律师提出要见成江海本人。靳明嫣马不停蹄带着他去当地派出所，只有律师能探视，靳明嫣没见到成江海。
不知不觉，天又黑了，靳明嫣蹲在派出所门口，王妩给她买了瓶矿泉水。
“那把刀不是宋昌衡带来的，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成江海在想什么，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要动手，又为什么要掏出一把刀……”
王妩不断揉搓自己的脸，她的身体还在恢复期，可成江海的事情她无法不管，这几天，她的头发大把大把掉，发量锐减，晚上还做噩梦，总有小孩在她耳边哭。
王妩深呼吸，整理好情绪继续说，“出事后，舟哥找了丽丽姐，丽丽姐已经请了很多个律师过来了。但宋立衡不会轻易放过大成的，他放话说要让大成把牢底给坐穿。”
靳明嫣从秦律师沉重严肃的表情中就猜到了这件事并不简单，在法律上故意杀人致人重伤，要是得不到对方谅解，成江海真的要把牢底给坐穿。
靳明嫣用力薅自己的头发，头皮刺痛的时候，她才能不沉到那种慌张的情绪中去，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要冷静，接下来该怎么办，是不是要找更多的律师过来，是不是不该跟陆同舟闹脾气，是不是应该陪在陆同舟身边……
可接下来王妩一句话，就让靳明嫣所有的心理建设功亏一篑。
“舟哥答应了丽丽姐，要留在她身边。”
——————
直到今天靳明嫣才知道“蓝调”这个KTV是何丽丽开的，以前由陆同舟管着。他跟着何丽丽那些日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人人都要叫一声“舟哥”的人物。即使后来陆同舟离开了何丽丽，这两人之间也没有彻底断了关系，如果不是顾忌着何丽丽对陆同舟暧昧的态度，宋昌衡早就让他哥就把陆同舟的棋牌室给端了。
上次何丽丽出事进医院，陆同舟就在医院守着，靳明嫣那时吃醋过，和他冷战过，但陆同舟说一句对何丽丽并没有那种心思，她就没有再追究。
好像这里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两人之间存在一种道不明说不清的关系。
而这些，靳明嫣都是今天才知道的。
成江海出事的第一时间，陆同舟就找了何丽丽，他相信何丽丽，何丽丽提出条件让他留在她身边，他就可以跟她分手。
靳明嫣冲进蓝调的时候，里面群魔乱舞，陆同舟站在人群里举杯敬酒，他说谢谢兄弟们欢迎他回去。
回到哪里去？回到何丽丽身边？
靳明嫣从一群人中硬生生挤进去，头发乱了，衣服也乱了，她走到陆同舟面前时已经气红了眼睛，她明明想好好说话的，可陆同舟高高在上站在包间的桌子上，半个身体藏在昏暗里，居高临下地、淡漠地看着她。
靳明嫣努力睁开眼睛，视线顺着两条长腿往上移，终于和他对视。
她的眼睛酸胀，“你说清楚。”
陆同舟跳下桌子，一身酒气靠近，帮她把歪掉的衣领扶正，“你走吧。”
“你说……清、楚。”靳明嫣看着他一字一句。
“你听不懂人话？”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何阿美跟在何丽丽身后走过来。
何阿美穿一条全黑的裙子，换了个公主切的发型，配着精致的厌世脸，仿佛刚从暗□□里走出来。而她前面的何丽丽，靳明嫣仔细看了看，不得不说一句大美人，酒红色的长发没让她艳俗，反而嚣张，从头到脚都很嚣张。
“靳明嫣，陆同舟说和你分手，以后和我姐在一起，你们结束了、玩完了，懂？”
靳明嫣把视线慢悠悠转到何阿美的脸上，声音冷硬，“你再说一遍。”
靳明嫣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
何阿美不怀好意勾起唇角，“我再说一遍怕你哭，京都来的娇贵的大小姐。”
包间里一阵哄笑，从四面八方传到靳明嫣耳朵里。
“阿美。”何丽丽只喊了一声，何丽丽就自觉后退一步，闭了嘴。
何丽丽踩着高跟鞋往前走，“噔噔噔”几步，停在靳明嫣面前。
一股馥郁的香水味飘到靳明嫣鼻子里，让她觉得脑袋眩晕，顷刻间双腿虚浮起来，她捏紧手掌死死定在地上，像是要把自己嵌入泥土之下。
“你就是丽丽姐吗？”靳明嫣不死心问。
“不是。”何丽丽看了她几眼，绕开她走到沙发上坐下，立马有人上赶着给她倒酒。
何丽丽笑道，“我让他们叫我“Lily姐”，他们这帮人没文化听不懂。”
“舟舟。”何丽丽喊，“过来和我喝一杯。”
靳明嫣倏尔朝陆同舟站着的位置看过去，陆同舟脸上没有不快的情绪，拿起酒瓶往酒杯里倒，液体缓缓流淌，动作熟练又漂亮。
没看靳明嫣一眼，陆同舟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挑起眉头，举杯和何丽丽碰杯。五颜六色的镭射灯在转换，他一身痞气浪|荡姿态，就连笑容都带着凉薄。
酒杯相碰，清脆的一声响，让靳明嫣突然回神。
原来她始终都是京都来的外来者，他们把她当笑话看。
何阿美的笑声尤其刺耳，说她自取其辱，听见“自取其辱”这四个字，靳明嫣完全压不住翻涌的怒气，双目通红。
“闭嘴。”
“闭嘴！！！”
在一阵混乱中，靳明嫣用力把何阿美推搡在地，何阿美连连尖叫，许许多多人围过来瞬间挡住了光线，靳明嫣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里全是何丽丽的人，靳明嫣背后被人踹了一脚，痛得她掉眼泪，却揪着何阿美的头发怎么也不肯松手。
“操！他妈的！”
“砰——”
靳明嫣身边突然倒下了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随着一声倒地的闷哼，包间里瞬间寂静，所有人都看向突然动手打人的陆同舟。
被一拳打倒的男人捂着流血的嘴角，惊讶地抬起上半身，“舟哥……舟哥……你什么意思？她对阿美动手，我——”
“你他妈闭嘴。”陆同舟脸色难看得吓人。
在何丽丽身边几年，陆同舟和自己人和谐相处、称兄道弟，从来没有为任何人、任何事和这些兄弟动过手，何况现在何丽丽还在场。
何丽丽挑起眉头，很快就掩藏起情绪。
包间里暗潮汹涌，靳明嫣却感知不到，只是死死抓着何阿美的头发，感受到后背慢慢搭上一条有力的手臂，陆同舟蹲在她身边，“松手。”
靳明嫣飞快抬起头看陆同舟，脸色白得没有血色，“我想打架就打架，你凭什么劝我？”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掉，不是哭得伤心，而是她那向来高高在上捧着的自尊心，现在被陆同舟碾在地上踩。
“陆同舟，你他妈凭什么？！”靳明嫣大吼。
陆同舟避开靳明嫣的眼神，所有的情绪压在眼底，手指在她后背摸摸，“疼不疼？严不严重？”
靳明嫣倔强着不开口。
“说话啊！！”陆同舟吼了一声，额头上青筋凸起。
“陆同舟，你就仗着我喜欢你！！”靳明嫣比陆同舟声音更大，放开何阿美的头发，踉踉跄跄站起身，手指指着陆同舟，“你就仗着我喜欢你，你就这么对我！！你就这么欺负我！！！”
“我妈逼我！我爸不管我！你也逼我！你也放弃我！！你们都想要干什么？！你们想要我怎么样？？！”
靳明嫣情绪崩溃，泪眼朦胧中，她好像又听到一些人的嘲笑声，她匆匆忙忙把眼泪擦掉，低着头从这个包间里落荒而逃。
经过陆同舟身边时，她慌不择路撞到他的肩膀，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此时却这么没力气，被她轻轻一撞就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出了蓝调，靳明嫣才慢慢稳定心绪，她抬头向前看，突然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在京都待不下去了，她可以回落星镇，罗黎要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她可以逃回陆同舟身边，陆同舟可以带她去星星山看星星，骑摩托带她兜风，给她做菠萝炒饭，陪她做美甲，看雪看烟花，和她从热烈的夏走到寒冷的冬。
他说要陪她去法国，他说星星亮不亮无所谓，只要是她就行。
明明，明明——
就是他亲口说的这些话。
怎么现在怪她放不下，还怪她纠缠。
靳明嫣仰起头把眼泪逼退，她不想自己这么狼狈，所以她滑稽地在KTV门前拼命眨眼睛，用手扇走眼眶里的热意。
陆同舟慢慢靠近，拆开一个棒棒糖塞进她嘴里，不由得她说拒绝。
嘴里有了一点甜，心里却还没有。
陆同舟叼着糖，和她并肩站一块看马路对面的一排垃圾桶，“如果疼，说出来，不要忍。”
靳明嫣突然觉得后背一阵一阵疼，她捂着肩膀，眉头紧紧皱起，陆同舟嗓音一下变了，他不再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
“很疼？”陆同舟慌忙丢掉嘴里的糖，扶住靳明嫣的手臂，手掌小心翼翼在她后背抚摸，“伤到骨头了？哪里疼？这里？还是这里？”
靳明嫣把半边身子的重量靠在他身上，在闻到熟悉的淡淡薰衣草洗衣液味道时，鼻子酸得不像话。
“你说话，到底哪里最疼？”陆同舟猛地拔高声线，“靳明嫣，你怎么回事？突然没嘴了吗？！”
靳明嫣在他身前抬起头，眼眶红了一圈，当着他的面把糖给吐了，“现在对我这么没耐心了是吧？你走啊，你滚蛋。”
她明明慌得发抖，却还在他面前强装冷漠，陆同舟用力闭了闭眼睛，弯下腰轻声问她哄她，“告诉我，哪里最疼？如果严重的话，我们去医院。”
四目相对，陆同舟额前的刘海遮住一点眼睛，他变得温柔，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争吵过。
“我不用你管啊，我的前男友。”
陆同舟死死盯着靳明嫣说出“前男友”三个字的嘴巴，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不能动了。
没刮风啊，他胸口却被风豁开一个口子，空洞洞的。
胸口一重，靳明嫣突然扑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的腰，声音小小的，“陆同舟，你想好了，如果和我分手，你就是我的前男友。”
京都和落星镇隔了几千公里，中途要转三次车，沿途风景从繁华到破落。大小姐辗转到来，命运的齿轮转动，明明是两个出身不同，毫不相关的人，陆同舟想不到自己会和她产生这么深的羁绊。
在最开始那段不算愉快的相处中，成江海说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美丽张扬且扎人，陆同舟赞同这个说法，但他更偏爱温和的花，好养。
那天，她穿着红裙子为他庆生，和他在破破烂烂的路边喝酒，那晚的她真像开在废墟里的玫瑰，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她把一幅画送他当生日礼物，陆同舟一直觉得自己是一条丧家犬，可在靳明嫣笔下，她把他当月下的缪斯，觉得他圣洁美好。
那晚他有一种第六感，那么多种花，他往后余生恐怕都只看得上玫瑰了。
从此，爱意汹涌。
KTV门口，靳明嫣紧紧抱着陆同舟，她丢失安全感，人生第一次觉得孤立无援，她想要陆同舟陪着她，像往常一样和她接吻，哄她陪着她。说好一直在一起，那就不要分开。
“陆同舟，我好想你……真的，真的，你不知道我都发生什么事了，你都没问过……你别一开口就和我说分手好不好？”
靳明嫣用力揪着陆同舟的衣服下摆，“何丽丽为你做的我也可以，我找律师过来帮大成辩护，找人过来解决宋立衡，找人照顾王妩，还有什么？你说。”
“你说啊……陆同舟。”
靳明嫣开始哭，嗓子都哑了，这些日子，她掉了好多好多眼泪，瘦了好多。
陆同舟轻轻抱住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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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药◎
靳明嫣的后背其实没多大事, 那个人顾忌着陆同舟不敢用太大力气，倒是陆同舟一拳下去，反而把他揍得牙齿掉了一颗。
楼道里静悄悄的, 靳明嫣低头跟在陆同舟身后上楼，声控灯一盏一盏亮, 靳明嫣追着陆同舟的影子, 他走一步她就走一步, 不慢一步，也不快一步，这样就刚好。
到了租房, 陆同舟掏出钥匙开门, 他没踏进去，侧开身体低头给靳明嫣让路。
靳明嫣不开心地跨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陆同舟面前眼巴巴看着他, 指了指他手里拎着的红花油和止疼贴, “所以……你不给我上药？”
陆同舟移开眼睛, 撩了几把头发, 要走却抬不起腿。
靳明嫣还在软乎乎委委屈屈说，“好吧，你走吧，疼死我算，反正也没人在乎我。”
靳明嫣一扭头, 赌气地走进客厅开灯，却没关门, 仿佛笃定他会跟进去。
楼道里的灯灭了, 有靳明嫣的地方却亮起了灯, 陆同舟一边身体隐在黑暗里, 慢慢低下头，表情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