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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女匠师(悟空嚼糖)


王禾嘴角一抽,看向阿父。
谁知王二郎认真了,点头道:“这主意好。就是两年生仨有点难啊,再说万一生的仨都是女娘……”
王菽扭身生气:“女娘咋了?”
“女娘好啊……多好啊!阿父看着儿郎就生气!”
太伤人了!王禾捂胸,似被马蹄子咣咣蹬了两脚。
王三的计谋没管用,只得改口,选第二种分配法。此举让一家人彻底心寒。
仍是托桓真帮忙,三天后,曾经的一户之籍办妥了分户。王葛所在的户籍为匠户,王三这户仍为自耕农。
王蓬成为王葛的二弟,王荇为三弟,王艾为季妹。从此王蓬、王艾称王大郎为“阿父”,称王三郎为“三叔”。
财产也在户籍中写明,包括田地、宅院、耕牛、两贯钱(贯以下数额不必登记)。
有件事王三不知道,上回分那四贯余钱后,王二郎次日就把一贯钱还给二老了,他才不会贪侄女辛辛苦苦赚的钱。
佃户为七人数,五年的口粮钱,按十八贯整算,王三郎表示无异议。乡吏为保,王葛代长房立契:五年的起始日期,从分户之日开始。
乡吏写完后,念一遍。
王三一听不对:“漏了,没写两年内付清。”
王葛:“不用两年。阿蓬、虎头!卸筐。”
“是。”俩阿弟放下背筐,拿掉上头的青草,露出一个个布袋。全部取出,正好十八袋!
头等准匠师:奖励为两贯。
班输童子:奖励为一贯。
打败勇夫:奖励为五贯。
狼牙刺:奖励为十贯。
正好十八贯!
这些钱,桓县令怕王葛路上不安全,特意让亭驿送来的。她王葛敢挣就敢花,能花更能挣!
就用这些钱,跟王三这个畜牲恩断义绝!用这些钱,让大父母安心,彻底对王三心寒!用这些钱,让懂事的阿蓬阿艾脱离恶父!用这些钱,让村邻、乡邻知道,只有王三对不住长房,长房绝不亏欠三房!
唯有如此,她才能安心去山阴县,向着一场场郡级竞逐赛,冲刺!

再斗志昂扬的王葛,也敌不过大母的大扫帚。
返回苇亭后,她在哪,大母就把院里的灰往哪扫。“大母,你歇着,我来。”
“别,耙子扫地还不漏的到处都是啊,可不行。起开别挡道。”
“哦,好。”王葛冲旁边的二叔挤眉弄眼,她算是甩不掉耙子绰号了,明白老人家还在心疼那十八贯钱。
果然,大母继续朝她扫灰,唠叨:“啧啧啧,我孙女真有本事,十八贯钱哪,我一宿都没数完,清早就拿走给了外人。”
王葛故作惊讶:“啊?外人?大母,原来我三叔不是你亲生……”
扫帚头从地撅上天,朝王葛扑来。“大母别打,二叔救我。”
贾妪岂会真打,被叔侄俩抱头的样子气笑。
西边的小草棚下,王艾把晒好的草抱给王大郎,待他捆结实后,小家伙抱到一旁垛起来,然后跑回王大郎身后,搂着他脖子往他背上蹬。“阿父,阿父,阿父!”
“哎。”王大郎一声声应着,心都融化了。
太阳落,弯月升。
黑暗里,王葛和弟、妹躺在一起,都伸出手掌,她先说道:“我会篾竹。”
王菽:“我会编草鞋。”
王蓬:“我会开荒。”
王荇:“我会写字。”
王艾:“我会拌猪食。嘻嘻。”
王葛:“我们什么都会干,我们不怕苦,日子会越过越好。”
“我们会越来越好!”
“会越来越好!”
小家伙们声音不齐的附和,王蓬嗓门最亮。
贾妪一直侧着身,被孩子们逗笑。以前虽把阿蓬兄妹留在苇亭,但心里是不踏实的,这回好了,都过继给大郎,终于名正言顺。有二子二女,大郎不续弦就随他吧。
院里,王二郎挑满一缸水,把院门关严,看到外边桓亭长、程求盗骑着马巡夜,他脑中突然闪过零碎记忆。前世村里修路,他和几个佃农被地主家遣到村西,假装来回过路,实则是打探为啥修路?但佃户哪能打探出啥有用消息,只听说出了桩人命案。
正是那几天里,他知道了哪个人是临水亭的任亭长,哪个是程求盗、哪个是单求盗,可他没见到过桓郎君。
算了,不想了,前世全是不幸,记不起来更好。
六月初八。
王葛吃过早食后,一家人送她到道边。这次分别之期更长,每个人都不舍,但都忍着。一转身后,几个孩子全瘪着嘴抹眼泪。
她没让二叔送,早就说好的。不是来不及办过所路证,而是二叔乍来苇亭,就得踏踏实实跟亭户一样开荒干活,自家不能总依仗着桓亭长的关系贪利。
初十清早,王葛达到县邑境。
准匠师的集合地是乡兵大比的区域,因比武,之前地面被碰撞出很多坑点,现在都已修复平整。对面她曾经考试的地方,临时匠肆更多,从她这个位置望去,匠肆呈“冂”字形排列,仍是被高高的毡墙所围。
二十年内的准匠师都能参加匠师大比,但是急训营有限制,总共二百一十个名额。往年的准匠师,每年名额为十人,王葛这批新人是二十人的名额。经过一天的观察,她确定,终于成为所有人中年纪最小的。
次日天刚亮,急训营队伍出发。
去山阴县的方式是徒步,队伍前、中、后都有游徼,无匠吏。队伍最末是推着独轮车的隶臣妾,车上载有陶灶、粮食。游徼负责引道、安全,隶臣妾负责饮食,清理路途的粪便等杂活。准匠师考生的行囊自背,且必须跟上队伍行进。
路上鲜有人闲聊。十月的匠师大比只录取六十名额,而且大比前还有各项竞逐赛,每个人都是彼此的对手,何必假惺惺攀谈,让人误会想打听什么。
这个季节是很热,不过众考生要在山阴县呆到过冬的,背筐内的厚铺盖、寒衣等杂物加起来十分沉,王葛算了下,第一天行的路得有三十里了,实在疲惫。残酷的是,掉队的不等。
等天黑了,掉队者才陆陆续续寻至营地。
王葛把足底的血泡都挑破,明天不能穿草鞋了,换上布鞋,鞋底是层层葛布缝制的。她疼的龇牙咧嘴,到陶灶那取了点草灰,走到水源边,用竹壶舀水,使劲搓足衣上的血垢。
“用我帮忙吗?”悄无声息中突然有人靠近,把她吓一跳,是个隶妾。
晋朝的隶臣妾成年也不许束发,这娘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仍半扎、半散发丝,便是罪役的最明显标志。
王葛强忍脚疼,提着竹壶、足衣就走。
“准匠师?”隶妾跟在后。
“你跟踪我做甚?”王葛高声质问。
好些人瞧向这边。
对方停在原地,摆手解释:“女娘别怕,罪婢只想求女娘帮我制一把木尺。”
“胡说,这些人全是准匠师,你为何独盯上我?”
“我,我以为女娘最好说话,才……”
有两个游徼过来了,王葛故意让游徼能听见,拒绝道:“你找别人帮忙吧,我胆小,害怕你们。”
“何故吵闹?”问话者,是负责此行队伍的县吏,既掌管隶臣妾,也管理众游徼。王葛见过他,正是那晚在槭树林查案的贼捕掾。
隶妾惊慌跪地,快速讲出事情原委:“罪婢白天看到这位准匠师用过一把木尺,又见她年纪小,似是脾气极好的样子,凑巧她来取草灰洗衣,罪婢就跟到河边,想求准匠师借木尺一用。罪婢想当着她的面刻完木尺,立即还她,谁知吓着了准匠师,罪婢知罪。”
贼捕掾斥道:“无论隶臣、隶妾,路途中都不许跟任何准匠师攀谈,所以你是知错犯错!游徼记下此罪婢,回县邑后按律加役。”
隶妾顿时伏地,她不敢哭出声,浑身颤抖的模样,令一个三十年纪的准匠师不忍道:“唉,何必呢。我若带了尺……”
王葛离此人很近,便问:“你若带了尺怎样?”
“哈?”此人话被打断,不悦道:“我若带了尺,借她刻尺又何妨?”
“可是现在没任何人拦你,你为什么不帮她刻一把尺呢?你帮她刻,比她自己刻要快、还精准。”王葛不疾不徐,很认真的在讨论道理。
“男女有别!”
“她不会在意的,她只想刻尺。是吧?”王葛问隶妾。
贼捕掾记得王葛。小女娘确实聪慧,几句话就将这郎君的伪善面皮撕开,且句句有理,令他赞许。

“是。”隶妾始终伏地,不敢抬头,不敢多回一字。
幸亏夜黑,令人看不清伪善郎君的羞恼,他心道:是个屁!谁知道罪婢犯下何罪才判的役刑?他帮对方刻尺,除了留下同情罪徒的胡涂名声,还能赚来啥?
匠师可不光考技艺,还要察举品行,他知道王葛就是今年的头等准匠师,才故意同情隶妾,反衬王葛的冷漠。没想到几句话后,变成他进退两难。
王葛:“郎君不应,看来跟我一样胆小,害怕罪徒。诸位有不怕的么?尽可上前帮隶妾刻尺!”说完,她向贼捕掾、游徼一揖,离开。
瞧热闹的考生各个退避一大步,退晚了怕被人误会。
伪善郎君冷汗淋漓,觉得要被周围目光嘲笑成筛子了。“考生莽撞。”他惭愧的向贼捕掾一揖,以袖掩面,也速速离去。他不仅恨王葛、也恨隶妾,更盼天亮后没人能认出他。
王葛没有幸灾乐祸,心情同样不好,无端跟不相识的考生结了仇,谁知道对方会不会报复?还有隶妾,是真想得到一把准匠师刻的尺,还是另有目的?她脑中已经想出无数宫斗大戏……
想多了。她自此再没瞧见那个隶妾。
贼捕掾护送木匠急训营去山阴县,是立功的机会,岂容许一个隶妾惹事生乱?于是天一亮,就遣游徼将“麻烦”押回县邑了。
之后路途辛苦,有时一日行二十里路,有时二十五里,从第三日开始,有掉队的考生再没赶上队伍。
六月二十二,木匠急训营终于进入山阴县境。
会稽郡,在武帝时期辖十县:山阴、上虞、余姚、句章、鄞、鄮、始宁、剡、永兴、诸暨。此十县全为大县。
成帝登基后,将句章县东、鄮县北的交集地,另置一县,这就是踱衣县的由来。至此,会稽郡辖十一县,仍全为大县。
但大县之间也是有等级的。山阴县是郡治所,人口占整个郡的一半以上,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周围数郡的绢米贸易中心。
王葛一直遗憾上回南山馆墅只带众学童游历了会稽山,并未进县邑,还好没隔多久,她凭借自己的本事来了。
自东城门而入,中轴大道比踱衣县的入城路宽出一倍,似乎每条街巷都四通八达。商旅、百姓,多着艳丽衣裙,即便随行在车驾旁的婢女,一个个也全盘着上耸的美髻。
随游徼吆喝,考生们才想起入城前的嘱咐,所有人微微低头紧跟队伍而行。行了许久,王葛余光仍见道中轻舆经隧,结驷连骑。两侧商肆与亭台相接,且有河道过肆,楼船、特舟可在河道中错行。
贼捕掾已跟众考生说过,山阴县的商肆按类而聚。西有绢市,东有米市,这二市为大市。东西南北各有小市,小市按“里”划分,方便管理。比如“治觞里”,以酿酒者居多;“鲤鲂里”,经营鱼鳖者居多;“乐律里”则日夜丝竹讴歌。
里中不但有经营之肆,还是富商大贾的居住地。
但是负责禁贼盗的,仍是“亭”,大市有“市亭”,小市有“街亭”。
比如王葛等人要去的,是城东的小市“竹木里”。掌管竹木里民政的官吏是里长;巡查此地安全、缉捕贼盗的是“竹木亭”的亭长。里长跟亭长不分上下,是平级县吏。
进入竹木里后,考生们不适应的繁荣奢华渐行渐消。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繁荣,是独属于木匠的奢华!
竹匠肆、木匠肆、草织肆、藤肆……大小不一的匠肆、作坊,无不散发熟悉的材料味道。
继续西行、再往北,终于到了急训营目的地……林木苑。
这里曾是富商的宅院,前主人被抄家,里面重新建筑,加了不少围墙,隔成一间间形状不一的庭院:竹区十个院;木区十个院;草编区十个院。
王葛等二十个匠娘考生分在竹区五院,乍听跟前世医院名似的。她们住的是一个大屋舍,顺屋门这面墙的正中位置有个窗。地上每隔一步一张草席,除了窗下那张草席,其余位置都差不多,没啥好争的。
考生们放行囊、铺被褥时,外头的县吏也在交接。
林木苑内既有郡吏,也有山阴县吏,官署匠吏也是如此。各院清点人数后,踱衣县的吏就算完成了任务,当即出城,隶臣妾自然随着一起离开。
屋舍内,一个年纪最长的娘子择了窗下位置。这可不是好地方,因为如无意外,众考生要在这里呆到冬季,到时谁挨着窗谁受冻。
王葛过去,择了她旁边的草席。这是次等不好的位置。
娘子冲王葛一笑:“我姓孟。”
“我姓王。”
娘子另一侧的草席也过来一小女娘,比王葛大,但绝对不到十五岁。“我姓林。”
孟娘子:“呀,那真是巧,咱们住的就是林木苑哩。你们饿了吗,我这还剩半张饼。”
王葛、林小娘子均摇头。孟娘子也不再让,两口就填嘴里了,噎的抻脖鼓眼,把王葛俩人惊的微张着嘴,这吃饭速度!
一个娘子进来,穿的竟然是吏衣!这可了不得,说明对方已经是吏,至少是初级匠师等级。
果然,她站在两趟草席前的正中位置,和善而言:“我是郡置匠肆的女吏,姓孟。”
王葛、林小娘子均冲孟娘子笑,同姓啊。
孟女吏:“诸位可知急训营『急』字的含义?急为紧迫之意,距离匠师大比只有三个月,十一个县、二十年期内的木匠准匠师均有资格参加考核,你们可想过能有多少人数?”这句问话后,她没给答案。
王葛还真想过,举手。
“小娘子说。”
“按我们县急训营的人数算,十一个县加起来,至少得两千三百余人。但没加入急训营的准匠师,仅今年的考生,我县就有三十人,往年的各有四十人,减去考取了匠师的,恐怕最少也剩七百人。十一个县若都按七百人算,就是七千七百人。跟急训营的人数相加,能达万人?”
从一片倒抽气的声音中,就知真有不少人没算过这个问题。只知道考生肯定多,谁知道那么多!
孟女吏道声“肃静”后,说道:“不错。所以要先进行一次初选考核,考核方式各县不同。不过诸位勿忧,你们已经提前通过了初选……凡入急训营、按规定时间到达此地的,均不必进行初选考核。但是未到者,罚!废初选考核资格!”
这就意味着那些掉队的考生,提前被今年的匠师大比淘汰了!真是成也急训营,败也急训营。
从这句话之后,一直到王葛进行匠师大比,都再没见过孟女吏的笑容。
林小娘子惊恐,吓得浑身一直发颤。她先后掉队两次,幸亏连夜赶路,追上了队伍。
鄞县:音yín。
鄮县:音mào。
剡县:音shàn。
诸暨县:音zhūjì。

第157章 154 急训营的日常任务
出发前,急训营的考生是二百一十人,到达林木苑者一百九十九人。可怜掉队的这十一人,或许还不知道已经被淘汰。
孟女吏:“匠师考核需三项成绩相加,分别为规矩考核项,巧绝考核项,品德察举项。”
“先说规矩考核。你们在准匠师考中已经经历了,但是,匠师大比,只会比准匠师考更严苛!矩尺与规,为方、圆、分寸的最高标准。对标准的掌握,匠师必须远远高于匠工。匠工制器,需用规矩衡量,但匠师不必。因为匠师的脑、目、手,就是规矩!因此,初级匠师的比试,是匠人考中最后一次,对规矩掌握的考核!”
仅这几句话,二十匠娘考生已经激动。
“其次是品德察举,又细分两项。先由乡吏、县吏考核你等平时的所言所行,如跟乡邻是否和睦,可尊老扬善?二是从入急训营开始算,至匠师大比结束,此期间不得无事生非、斗殴闹事,不得以阴损手段构陷他人、更禁偷盗!凡违反者,轻则被评为下等品德,若触犯律法,将视为明知故犯,重判!”
王葛垂低眼眸,不知路上那个伪善考生的行为,算不算无事生非?
“最后就是巧绝考核。匠师大比,首次真正考核你等的巧绝技能。《周礼》记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你等要做的、必须要做到的,便是『工有巧』。在高超的巧技之上,达至独一无二。『独一无二』即为『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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