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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女匠师(悟空嚼糖)


她再去另个田头。
结构最全的直辕犁,苇亭只有一个。此时正由两头牛牵引,粗长的横木为犁衡,架在二牛肩部,三亭民为一组驱犁耕土。这种装了犁壁的大型直辕犁,虽然翻土深,但走到田地尽头时,调转方向不易。而且一犁用掉三个人力,实在不划算。
王葛等在田头,操作犁梢的亭民年近四十,累得狠喘,汗从发顶一直淌。“阿伯,阿伯,阿叔。”她扬着笑挨个打招呼。
“哪家小女娘跑这来?”
她直言:“我是木匠师。”
仨郎君互觑一眼,她就是王户长房的长女王葛?年岁也太小了吧。
王葛问:“我能扶犁翻一次土么?”
谁敢拒绝?扶犁梢的亭民提醒道:“很耗力,推不动赶紧喊。”
犁掉头,得三人合力把犁抬起,其中一人还得吆喝着牛拐弯。很尴尬,这是王葛头回操纵犁铧,明明有两头牛在牵引,可她仍使上全身的劲了。犁地深浅、宽窄,都在把着犁梢的人。犁出十几步远,王葛观察,比刚才那趟翻的土浅了得一半。
“阿伯别让牛动。”她蹲到犁底仔细瞧犁铧,然后站到侧面,离远、走近,看牵引受力的位置。再到牛肩旁边,看辕、看“抬杠”似的拴牛法。
仨郎君再次狐疑的互视。王匠师肯定不是闲来无事犁地玩的,她想干啥?
这时,附近瞧热闹的亭民让开位置,议论:“看,桓亭长来了,还有程亭长。”
“别乱说,原先是桓亭长出门比武,才让程求盗管着咱苇亭的。”
“哦哟,那桓亭长比武赢了么?”
“屁话!肯定赢了啊,人家是亭长,还能把欢喜全挂脸上?”
王葛揖礼:“桓亭长。”
桓真还礼:“王匠师。”
亭民看王葛的眼神更加敬重。王家人没吹嘘,这小娘子确实是匠师!
桓真是听程霜说,王匠师在田间看犁地,看了半个时辰了,还在看,就一起过来了。“犁有问题?”
“是。”
他就知道,王葛绝不会无原由看犁、上手试犁。“何问题?严重么?”
“严重,问题很多。”
程霜绕犁走完一圈,纳闷。问题很多?他咋……一处都没瞧出来?犁铧、犁璧都没坏,犁梢、犁辕也都结实。
“阿伯们继续犁地。”王葛不再耽误亭民干活,桓真、程霜跟上她。她一边走,一边讲述犁的几处问题。
后方,桓真脸色精彩,程霜的脸色更缤纷!啧啧啧,这数落的,可不是刚才那架铁犁的问题,王匠师数落的,是大晋朝所有铁犁的问题!
耒耜(leǐsì):古代的铲土工具。

第269章 257 至县署
此次改良犁具,是王葛从事木匠以来,真正意义上的挑战。她知道后世曲辕犁代替了直辕犁,但曲辕犁是什么构造?哪些方面被改良了,甚至曲辕犁的外观是什么样的?王葛均不知。
但这又怎样呢?
她有融汇了古今思想的头脑,她是通过各种严苛考试的木匠师,且知道有种更好的犁叫“曲辕犁”,这三点相加,足够了!
接下来的两天,王葛一直跟着亭民学犁地,更深的了解犁地之难,感受犁铧功能的欠缺,才能将各部件一一改动。要改的更实用,而非凭添复杂。
十月初七。
苇亭来了位器宇不凡的布衣郎君,青灰衣襟上沾满黄尘。他年纪不到三十,未留须,眉间有一深二浅的“川”纹,鬓角早生不少华发,即便如此,也难掩其眸的炯炯慧光。
此人直奔田间,注视王葛笨拙的犁地,她歇口气擦汗时,才发现对方。
桓县令!
改造任何一种农具都是关系民生的大事,桓县令接到桓真的口信后,只带了一随从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犁具前,王葛把自己的几处改良法都说了,制新犁的活肯定不能由她一个人来干,而且涉及到铁质的犁铧和犁壁。再者,制新犁过程中,得不断试犁、不断调整。
十月初八。
亭署许王户闲几日,一家人兴高采烈驱着牛车,带齐行囊和吃食,送王葛去县署木肆,制犁的地方就定在那。配合她干活的有三个木匠工,两个铁匠工。
王蓬终于见到清河庄有多大了,小家伙头回看到那么多的牛羊,而且清渠上有好些桥啊,得多少人过河才能用上呀。一家人又去王葛曾经修学的南山,虽是远远观看,江面也无航行之船,但王家人还是心满意足,开怀不已。
回苇亭的路上,王翁见晚辈们还兴奋议论这次出行,连阿艾都不犯困,老人家挥手许诺:“等来年天暖了,亭里只要得闲,就全家出游。”
见过了别的山,阿禾他们才会知道,世上不止野山一座山。见过南江,孩子们才知野山河那么曲折、那么长,竟然跟南江连在一起,是同条大河。农民是该用心种地,但不能只配种地!必须让孩子们多出远门,多长见识。
将近苇亭,簇簇苇枝招展,把王菽的心境也梳理的开阔。从姊那么忙,都没忘了方头履的事。从姊说的对,每个人都有缺点,她负责方头履的事,就该先想有无解决的办法,而不是一直嫌弃吴娘子制履慢。
换掉吴娘子,再来的人就比对方强吗?吴娘子制履总出错,会不会因为她教对方时不够细心呢?然后吴娘子胆小,有问题还不敢问?那种事事不敢声张的怯懦,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月上墙头。
王葛回来县署先进马厩。马厩窄,才建俩月,棚内只有一匹白马。它俊逸矫健,是桓县令才得的坐骑“白容”,说是从西北得来。她不懂马,但不妨碍一见就深深喜欢。
官署木肆离县署西门只隔一条长街,县署布局南衙北狱,西院墙偏南的位置是吏舍区,也就是腾出她暂住小院的区域。
已经两天了,匠工按她提供的模图打造、组装好第一架新犁具。
最先改良的构造是在犁辕前端加犁盘,犁盘与辕之间靠牵引钩连接,令牛、犁分离。仅这一处改造,就令县吏上下叹为观止!从今往后,牛拉犁到田头,转向灵活,只要牛不发疯,缓慢拖动,再也不必用人力抬犁。
当然,最重要的改造还是长直辕变短曲辕,以及犁箭。原有的犁,犁箭是固定的,如果想控制翻土深浅,只能凭扶梢者用笨力气压、抬犁铧。王葛当然不知她加装的部件,在后世被称为“犁建、犁评”,但劳动人民通过劳动而总结的智慧,基本相同。
她已经降低了犁辕的牵引点,使犁地时,犁铧不会越耕越深;也改良了犁辕和犁底的夹角,在犁箭上增的部件,可调节犁箭长度、及入土角度,不需要时时用人力操控;她甚至还加了固定犁壁的横木(策额)。
但这些还不够。
王葛摸过瘾白马后,就坐在庭院里,瞅着黑洞洞的院门,回想自己今天试新犁的场景,以及翻土的种种感受。要将这些感受再细致化,细致的不断分解犁结构、组合,再分解,再组合……如何改动呢?
还得如何改动?才能更省力,省人力、也省畜力?
此刻,县署南侧,好几间屋舍都亮着烛火。
门下掾把桓真带过来时,桓县令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这时候过来?吃过晚食了么?”
“没。有事找族叔商议。”
“我去给郎君备宵食。”门下掾揖礼告退。
桓式倚凭几,揉着眉心道:“坐。说吧,何事?”
桓真坐到案对面,先没正经的笑一下,少见的淘气模样令桓式警惕。桓真说道:“族叔,明年我要是再考不上准护军,州护军可就悬了。”
“怕什么?又不止你一个。”
桓真收了笑容,垂低眼皮。“族叔比我聪明。我来会稽郡考护军,与其说,是我犯错在先,不如说……正好为阿父寻了个由头,避开司州那些大族。”
如果说会稽郡水深,那司州的权势交锋就是沸腾之海!龙亢桓氏在会稽郡能称霸,但在司州,底蕴还不足。
可惜桓真没抓住机会。他私刑江县令之子的错,不足以惩治太久,朝廷上如果有贵人“说情”,阿父就得让他回洛阳。到时怎么办?倘若返回洛阳的时间段再凑巧些,他跟少年护军营就真失之交臂了。
族侄能想透这点,桓式很欣慰。大晋自成帝时起,举清能,拔寒素,文武皆兴。桓真想进护军营,除了通过郡武比,就只有立战功了。凭战功获陛下赏识进护军营,既能平朝堂议论,也能堵悠悠众口。
“你想去边郡?”
桓真肃容:“是!”
“你年纪太小,非正规乡兵,不能用乡兵身份去。”
“可以用天工匠师学徒的身份。”
“哪个匠师?”
“王葛。”
“不行!”
“兵匠师既有『兵』之名,肯定跟天工木匠师有同等之权。”
“你倒是都知道。”
猜对了!桓真窃喜。
桓式:“犁具改造是福于社稷的大事,王葛更是百年难见的天赋匠师,岂能为了你个人前途,诓一小女娘到边郡战场?”
桓真忍气:“族叔也太看轻我了。”

第270章 258 风雷木刻
他将王葛要在三年内考取中匠师的志向一说,桓式才知,原来是王葛急于去边郡。匠师去边郡、贫瘠之郡混履历的事常见,王葛有惊世匠才,不怕吃苦,说不定真能实现心愿。
桓真见族叔久久不语,正好门下掾把宵食拿来,他就到一旁吃,没出动静打扰。
县署把初级匠师为吏的最低期限改为三年,其实就是为了留住王葛。如果按旧规五年的话,王葛很有可能直奔山阴县。桓式的眉头又拧起,人算不如天算啊,没算到一小女娘如此果决!
他拳头几次攥、几次松,已经明白王葛刚归家就改良犁具的苦衷了。这女郎委实聪慧,这是想在离开前,为县署再呈一份天大的功劳。对木匠师来说,很难再有大过改良犁具的功了,如此,县署怎好拖着她、强留她?
当然,最得利者当属一县官长,新犁具会让桓式有调去首县的资历!也罢,既然她有志向,他就助她一臂之力,更好的成全她,为其择一处更利于建功的边郡!“第一难,边郡遥远,长途跋涉,怎么行路?”
桓真惊喜抬头,族叔应了!他顾不得吃,说道:“我让铁雷教王葛骑马,以快速赶路为要,所以得请族叔以公事为由出具路引,到时我们可在沿途传舍补充供给。”这种公事路引非寻常百姓的过所竹牌,担保官员必须为县官长。
桓式点下头:“我才得了一良驹,名『白容』,还未来得及驯,明早你带走,赠给王葛。”苇亭除了桓真的坐骑,其余都是普通马匹,行那么远的路恐怕不行。也是巧,白驹正好在王葛暂住的吏舍内。
“知道了,族叔放心。”良驹难得,他会照料好白容的。
“第二难,郡武比之后,盯着王葛的人必定多,这些人知晓你跟随她去边郡,便能猜出你的目的。”
“王恬有意和我一起去。”
桓式摇头:“仅他,不够。战功这种事,天高地远,谁不想争?但凡有搅浑水的,等查清,三年五载,你等得及么?所以要再择一皇室宗族子弟,势力强劲,还得深得朝堂信任。”
“我懂了,最好的人选……司马冲!”桓真又学到了,族叔咬重“朝堂”二字,那就是指陛下。被陛下信任的宗室,在踱衣县生活的,只有荷舫乡的司马道继。司马道继为司隶从事史,但凡在司隶署的,都是陛下亲信中的亲信。
有王恬、司马冲同行,如果某些人参他去边郡捞功,或夺取战功,将连会稽郡守、司隶从事史一同得罪。
桓式:“第三难,就是战功。什么样的功劳,足以令朝堂破例,以少年护军的名额为赏?”
这是最难的。桓真自省,他把战争想得太简单,边郡军吏各个虎勇,哪那么容易建功?再者,战场形势混乱,功劳被瓜分太容易了,还得提防暗箭!对了,他又想起一事:“族叔,要不要放出风声,让人效仿我等行事?”
寻常出身的军吏,最厌恶贵族子弟抢功,他们三人一去,肯定被处处针对,索性闹大,去的贵族子弟多了,让军吏盯不过来。
桓式拂袖一笑:“不必。你们一出踱衣县,消息自会散出去。比你们晚出发的,说不定先至边郡。”少年护军营意义不同,各世族岂甘心后辈因一场郡武比被埋没?族侄能想到的办法,旁人也能想到。
桓真长舒气,告诫自己,以后处事切不可自负,得像今晚一样,学着族叔考虑事情的方式,凡事深想、细想,再做。
次日,门下掾将白容驹牵来,告知桓县令,据女婢说,天刚亮,王葛就去匠肆了。
这回桓县令感受不同,王葛改良犁具之心确实急迫,但更着急远行啊。
桓真吃过早食后离开县署,白容留恋的回望吏舍,然后洒脱前行,没看桓县令一眼。
伤人心!桓县令郁闷不已,此驹不该叫白容,该叫白眼狼。
桓真转过一条街后,冯货郎驱着牛车迎头而来,见双骑并行,赶紧牵牛尽量往道边靠。
牛车栏绑着的货杆上,一绣囊掉落,冯货郎怕被马冲撞,没敢拣。桓真下马,牵住坐骑,冯货郎先称谢,再拣起绣囊,复看桓真,他面露惊喜:“是郎君?郎君还记得我么?”
县署周围的街,是各乡货郎最喜来的地方。桓真也觉得从哪见过对方似的。货郎?货郎……想起来了!在贾舍村。
“不倒翁。”
“是,是。”能骑马的都是富贵人,冯货郎看出对方急于赶路,立即拿出最贵重的箧笥,打开。“郎君瞧,这里全是从山阴县进的好物。看,这几个木牌,雕的多精细啊,是郡竞逐赛的准匠师制的,这种手艺,雕刻的人一定都考为匠师了。还有这双跳脱,以各色海贝穿连,阳光一照,颜色闪烁,跟擦了层粉似的,实在美丽啊。”
桓真本想等对方说完就上马,敷衍着看器物时,被一上下坠连的木牌吸引。
冯货郎顺对方目光托起木牌:“郎君可细看,此为香囊坠,由整木雕刻。上、下内里的两个圆木片,以轴相连两个外圆环,我比对过,里头的木片跟铜钱大小一样,皆可旋转。看,是吧?可见雕木之准匠师,心思得多巧哪。”
是挺巧。不过桓真看中的,非匠技,而是两片内圆木上所雕之画。上为风,下为雷,无“风、雷”二字,但观者一眼就知雕木者想表述的意思。
风牌上,一小女娘背着一小郎,匆匆行路,姊弟俩都被狂风吓得惊慌,尤其小女娘,被狂风吹的脚步都虚浮了。男童的一只手朝天抓取,桓真拨转木牌,背面是……葛藤?
跟他去年让王葛刻在竹尺一端的葛藤一样,都是旋着向上,朝天怒撑,尽显坚毅。巧合么?还是此木器真的出于王葛之手?
令桓真不确定的原因为,木牌上的姊弟俩,非王葛姊弟的模样。
再看雷牌上,姊弟俩的衣裳不变,在树下避雨,脚下四周全是被刻刀抠的雨点。姊的左手紧搂阿弟左肩,将其右耳紧贴自己左腰侧,她右手别扭的捂阿弟的左耳,二人都缩肩,但阿弟是紧闭着眼、脸孔朝下的,姊望天,惊恐极其明显。
旋转雷牌,背面乍看“雨点”乱杂,用心分辨,可汇聚而成四字:仁善之家。
传舍:本文中,指为官吏出行提供食、住的地方。
跳脱:指手镯。

仁善之家,不惧风雷。
此木牌的寓意远胜于雕刻之技,因其上刻有葛藤,桓真不愿木牌再被货郎兜转询价,身上正好带着一贯钱,他问道:“可够?”若敢讹他,立即拧至县署。
“够、够!”冯货郎喜出望外。木牌是三百个钱进的,之前有人想七百个钱买,幸亏没松口。看来,往后得常跑山阴县啊。
桓真把木牌揣进布囊里,等王葛回苇亭后再让她看吧,是她刻的就给她。刚要上马,他眼珠一转,改上白马。白容前蹄不停跳高,就是不让他乘。
“啧,还挺烈。”桓真不再逗它,骑回自己的马后,白容立即安静。他故意不牵此驹,试它知不知道跟随。
巳初,桓县令跟门下掾来到官署木肆。
三个木匠工已按王葛画的模图,制出新的构件。
王葛揖礼见过县令二人后,不等对方询问,直接告知这次要改良的构件:牛轭。
牛轭早有,大多用于拉车,很少用于拉犁,且拉车的牛轭同样笨重。当下盛行二牛抬杠的拉犁法,横木本身太重了,等于耕牛先分出一部分力量负担横木再拉犁。
所以她废长横木,改为一牛一短轭,以整木雕刻成弓状的曲木,或者榫卯拼接出曲木,在这种短轭的两端钻孔,穿绳形成套索。绳连接犁盘,犁盘用牵引钩连接犁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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