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于挥剑斩人,斯佩多习惯于玩弄人心。即使我们的灵魂崩坏殆尽,身体也会记得曾操演过无数遍的“习惯”,并忠实地予以重现。
这就好像一个失去手臂的人依然会不自觉地挥舞手臂,因为他习惯于有手臂的日子。而我和斯佩多比这种症状还要严重一些,我们是突然被砍掉脑袋的人,只不过依然傻乎乎地假装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
——明明艾琳娜都已经不在了,为什么我们还活着。
——即使艾琳娜已不在,我们也必须好好活着。
如果一直放任自己深陷于这两种矛盾思考的斗争纠葛之中,那么还不如一刀抹上脖子来得干脆。
以我的精神状态本是不适合重新踏上战场的,但我无法容忍躲在后方疗养院里等待别人为我出生入死。现在我能做的,只有把这些矛盾和迷惘统统压至心底,把一切交托给烙印于身体中的“习惯”。我必须集中心力砍杀阻拦前路的敌人,为自己和尚且活着的人们开出一条生路。
“Giotto那边,今天收工回总部之后,我打算再去和他谈一次。”
机械地劈倒了最后一个手持双筒猎枪的黑衣男子,我一手胡乱抹了把面颊上的血渍,转过身以缺乏起伏的干涩声调向玛蒙说道。
“噢噢,你终于准备做回女儿身了吗亲爱的?恭喜你,首领虽然人傻点,但他是个了不得的金主——”
“嘿,玛蒙,你傻了吗?我只是要去确认他那句话是不是你想象中的求婚。如果不是,我无论有没有彭格列指环都会像过去一样为他誓死尽忠。如果是……”
我利索地将双剑收回悬在腰间的剑鞘,瘫着一张被西西里炎夏热风刮得皮糙肉厚的脸向她飞起一道眉毛。
“——我当然要客客气气地拒绝他。一个连主君都无法守护的骑士,是没有资格留在王身边的。”
也许我确实是敬仰、尊重甚至爱慕着那个温文和善、襟怀坦荡的金发青年,然而无法保护所爱的人……没有爱人的资格。
我将为创建他的理想乡而背负罪业披荆斩棘,我唯一不能做到的,就是站到他身边与他共享这份荣光。对我来说,那无异于对沉睡于冰冷墓冢中的艾琳娜小姐最大的背叛。
要么在战场上耗尽最后一滴血,要么功成名就后独自守着艾琳娜的新坟腐朽成尘,这才是最适合失格骑士的末路。
不能幸福。不能原谅只有自己获得幸福。
童话故事中美丽圣洁的公主都不在了,骑士怎么能独自一人奔向圆满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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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路大呼小叫着“你想清楚啊你真要放弃那么棒的摇钱树吗”的玛蒙返回总部之后,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有径直去叩Giotto的房门,而是中途绕道去造访了戴蒙·斯佩多的办公室。
宅邸遭到炮击那一日,是斯佩多以身体掩护我让我逃过了一劫。作为一名成熟的黑手党干部,他在那一瞬间作出的决断是明智的。以当时他和艾琳娜小姐相隔的距离,即使飞奔而至也来不及挡在她身前。倘若他感情用事丢开我跑向艾琳娜小姐,结果很可能不仅无法挽回未婚妻的生命,原***够得救的我也在劫难逃。
凭借***的理性,斯佩多庇护了当时与他近在咫尺的我,成功地实现了他能力范围内的伤亡最小化。然而,背负了这种近似于对恋人见死不救的举动,他一定无时无刻不承受着感性的煎熬。
无法对这样的他弃置不顾。
自从艾琳娜小姐的葬礼以来,都没有好好和他谈过一回……索性这次打开天窗说亮话,把所有历史遗留问题一并解决了吧。
我推开虚掩的房门时,面色晦暗的奥菲利娅恰好闷着头从室内大步冲出来。由于冲得过急来不及煞住脚步,她不偏不倚身子一颤撞上我的肩头。
“埃罗队长?……非常抱歉!那个,我是在……”
“奥菲。”
戴蒙·斯佩多一扫平日轻浮印象的冷淡语声从房内悠悠飘出来,止住了奥菲有些语无伦次的慌乱道歉。
“你应该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别让那位没耐心的先生久等。”
黑发少女咬着下唇迟疑片刻后,垂下头用同样冷峻到不近人情的语调作出了回应。
“我明白了,爸……斯佩多大人。”
她没有再称呼那个抚养自己长大的男人为“爸爸”。
我困惑而警惕地目送着少女纤瘦苗条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与我的发卡出自同一手工匠人的精美盘发梳固定在她日本人偶般堆满乌发、小巧玲珑的脑袋上,镶嵌其中的水钻和彩色宝石闪烁着给人以不祥预感的寒光。
那对养父女间竟然也会浮起如此沉重僵硬的空气……好像又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了。
“来杯红茶么,埃罗小姐?还是说你更爱好咖啡?”
奥菲利娅的脚步声远去后,斯佩多优雅地半倚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和往常一般漫不经心地微笑着招呼我。
……不过数日就能从精神崩溃状态恢复到如此程度,真是了不起的男人。
“牛奶就行了,谢谢。”
我随手拉过一把靠椅,毫不客气地交叠起双腿在他对面坐定。
我原本只是随口一提,不料斯佩多竟当真提起一把古色古香的雕花茶壶,从容不迫地倒出了散发着扑鼻浓香的洁白牛奶。
“来,埃罗小姐。按照你的口味多加了点白糖,请趁热享用。”
“……谢、谢谢。”
难不成这家伙……早就预料到我会来找他?
我略带狐疑地伸手接过瓷杯,吹着气小心地抿了一口直冒白气的滚热牛奶。正欲开口询问方才奥菲利娅的异样表现,我忽然瞥见了斯佩多手边一本摊开的烫金厚书。从纸页上排列整齐的单词组合来看,应该是英文书籍。
“哦呀,埃罗小姐也对这个感兴趣吗?”
斯佩多意味深长地眯起细长的蓝眼睛,信手合上书本把封面推到我鼻子底下。
“前几天才向纳库鲁借来的,本打算读拉丁文原稿看看,可惜他手头只有英译本。无趣的宗教书籍呢。”
色调柔和的厚实封面上没有任何图案,只印了一行颇具震撼力的赤金色大字。
《TheCityofGod》。
上帝之城。
“《上帝之城》……确实是古罗马时期,圣奥古斯丁写作的基督教书籍吧。为什么你会突然对这个感兴趣?啊,说起来Giotto也提到过……”
——我一定能在这世上建起上帝之城。
虽然不曾详细阅读过这本大部头厚书,但也可以想象上帝之城是怎样的概念。大约与乌托邦或理想国相近,是个广受神明庇佑、没有灾厄、人人美满幸福的崭新世界。
一旦回忆起Giotto述说理想时两眼放光的神往模样,就连自己的心情也被他感染得明媚高昂起来。
然而,斯佩多只是讽刺地弯起唇角,神态自若地吐出了意料之外的尖刻话语。
“是啊,我也对Giotto口中的天城有些在意,才耗费时间去研究了一通这种枯燥的宗教读物……结论可真教人失望透顶。所谓的上帝之城,只是人心中虚无缥缈的幻梦罢了。居然信仰这种没有实践价值的东西,难怪Giotto的统帅如此无力又无能。”
平稳流动的空气一刹那冻结了,几乎能感觉到冰刀摩擦皮肤的钝痛。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斯佩多不顾我瞬间失却温度的锐利视线,随手拉回书哗啦啦快速翻了开来。他在某一页停下了翻动书页的动作,以食指指尖紧贴着纸面一点点挪过去。
“‘地上之城与天上之城始终交织在一起。两者同样享受世间的利益,亦被世间邪恶所折磨,但伴随着不同的信、望、爱’……Nufufufu,你听见了吗,埃罗小姐?Faith,hope,love。”他刻意把这三个单词挑出来以嘲笑的口吻重读一遍,辨不出焦点的幽深瞳孔中闪耀着歪曲疯狂的光,“呵呵……哈哈哈,这就是Giotto口中‘上帝之城’的根基?他居然打算用这种东西来为理想的太平之世开路?”
“——不行吗?”
无视斯佩多唇边不断倾泻出的刻薄言语和挖苦笑声,我平静地仰起脸孔直视他充斥着露骨恶意的扭曲五官。
“信仰,希望,爱……相信这些不行吗?连这些都丧失的话,相当于把身为‘人’的事实都抹杀了吧?在你看来,Giotto的原则也许确实是不可把握的虚幻概念,但这些抽象的东西说不定能够成为别处某人的精神支柱。”
信、望、爱。
这不仅是上帝之城的坚固根基,更是人生而为人的不朽证据。
人会怀抱各自的信念,人会对未来寄予期望,人会对他人付出爱。正因如此,人类社会才能在纷争炮火中延续至此。正因如此,人类才会有明天。
这才是我从Giotto手中得到的最珍贵的、不容任何人玷污的宝物。即使无法和他并肩步入那座城池,我也将在地上仰望他塑成理想圣城的那一刻。
“呵呵……你比我想象的要天真呢,埃罗小姐,这也是Giotto的影响么?这可真让人伤心……自从失去艾琳娜以来,我就彻底看清了——Giotto的做法是无法开拓出未来的。本以为和我承担了同样绝望的你能理解我的意见,真没想到你会作出和奥菲一样的幼稚发言。说起来,那孩子的兄弟姊妹都在她年幼时死于饥饿和瘟疫……太遗憾了,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你们也许可以成为胜过亲生姊妹的知心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