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对这个男人心怀诸多芥蒂,看到他这副与一贯角色形象不符的忸怩模样,我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破功了。
顺便一说,此时身穿藏青色长礼服的戴蒙·斯佩多,还有一处与往日截然不同、叫人直想捧腹大笑又不得不强忍住的……外貌特征。
他把凤梨叶子剪了。
他剪了。
他真的剪了!!!
据说这是艾琳娜小姐联合Giotto他们提出的一致要求——希望在婚礼现场看到一位“清爽干净”的绅士新郎。自然,一位清爽干净的绅士是不该头顶热带水果踏上圣坛的,于是这颗扮演了二十余年热带水果的菠萝忍痛割叶,舍发陪美人去了。
当时的情境大概是这样的——
几日前的早晨,彭格列总部内留守的干部正聚集于会议桌边享用简单的早茶,刚修剪完头发的斯佩多先生顶着一头平·整·光·滑的短发推门而入的时候,全员都差点把手头的杯子摔到地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哐当一声,蓝宝四仰八叉地从椅子上翻滚落地。
蓝宝的反应似乎拨下了某个沟通正常与非正常世界的开关,整座会议室如同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般刹那间开始群魔乱舞。
Giotto按捺不住爆笑的欲望,噗嗤一口把含在嘴里的牛奶(我必须坦白,这是他近期耳濡目染我牛奶癖的结果)喷了G一脸。G原本僵硬地紧绷着脸好像在犹豫要不要喷,被他这么一刺激立刻也条件反射喷了Giotto一上身。不过他喷完就后悔了——他喝的是黑咖啡,那坨污渍沾在Giotto米色西装的前襟上格外醒目,像是某种特别丑陋的商标。
“谁让你们傻笑的。…………呜咳!!”
阿诺德满脸轻蔑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刚打算开口讥笑他们几句,忽然捂住胸口猛烈地连声咳嗽起来。大概是戴蒙新发型的冲击力过分强大,导致他被嗓子眼里的茶水呛到了。
“……谁让你笑的。”
我赶忙极其狗腿地一溜小跑过去给他拍背。
提到阿诺德……他曾经嘴一滑告诉我妈妈嘱咐过他要把我当做亲生妹妹看待,我为此认真考虑了一番要把他叫做阿哥、诺哥还是德哥。当我试图就称呼问题征询阿哥本人意见时,他掏出手铐挂在指尖上面无表情地旋转了三圈,从此我就乖巧地闭嘴不提了,依然叫他阿诺德先生。
——场景倒带完毕。
总而言之,如今纵使我对导演了无数出悲喜剧的戴蒙·斯佩多怀有满腔怨恨,只要看着他那个摘下叶子后平滑圆润的脑袋……除了神经性面瘫一般的生硬微笑,我想不出任何一种表情来面对他。
“不过,话说回来……”
本以为艾琳娜的好言相劝能暂时堵住他的嘴,谁知靛色短发的青年眼珠一转再次意味深长地看向我开了腔。
“我可不希望我婚礼上的伴娘长得比伴郎还像男人。克丽斯,把这个拿着。”
他犹如给懵懂小孩塞糖果的人贩子一般坏笑着朝我递来的,是某个似曾相识的鲜艳小玩艺儿。
我悄悄往艾琳娜小姐的方向瞟了一眼,她刚在面纱边缘发现了一道不知何时撕裂的小口子,正忙着在针线匣里翻找合适的丝线。或许是感觉到我探究的视线,她回转头来冲我投以饱含鼓励的一笑。
“……”
艾琳娜的指示不可忤逆,我只好一声不坑地耷拉着嘴角,蛮横地从斯佩多手里夺过那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
那是一枚手工精致的发卡,掂在手中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看来应该如外表所示是纯银制品。发卡上呈环状镶嵌着一圈晶亮的水钻,其间装饰有色泽艳丽的心形宝石。
——和当年那场决定我命运的侵袭战之前,斯佩多特意借给我的精美盘发梳十分相似。
“这个是……”
“嗯~~~~和奥菲的发梳出自同一个手工匠人之手,我花了点功夫才找到他重新订做的。当年克丽斯把发梳交还给我时,不是挂着一副遗憾又失落的受伤表情吗?虽然难以想象你会喜欢这种女人味十足的装饰品,不过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给你做了这个。”
“谁、谁失落了!我也没说过我喜……”
……虽说我的确挺中意当年那个妖精制品一样的漂亮发梳……
看见我恼羞成怒、一边攥着发卡往衣袋里塞一边直跺地板的窘态,艾琳娜和斯佩多仿佛观望孩童任性撒气的父母一样相视而笑,结果是我越发暴躁地挥舞长剑折磨起了无辜的结婚礼服。
“Nufufufu……别急着收起来,克丽斯,戴上看看效果如何?”
斯佩多和颜悦色地提议道,艾琳娜当即爽快地表示支持。
我只得把礼服交还给艾琳娜小姐试穿,百般无奈地在两人眼皮底下别上了发卡,有点窘迫地转过身在书架上四处寻找镜子。
(镜子镜子镜子……啊,有了。话说,为什么要特地把镜子放在书架最顶层啊?!根本够不到吧!!)
不情愿低头向斯佩多求助,我只好硬起头皮自顾自走到书架底下,踮起足尖使尽浑身力气伸长手臂去够摆在书架顶层的镜子。
就在我竭尽全力与有限的身高搏斗时,一只五指修长、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越过我的指尖轻松抓住了那面镜子,逗弄我似的轻轻摇晃了两下。
“……!!!”
无视我几乎要喷出火苗的愤怒视线,戴蒙·斯佩多好整以暇地转向我翘起嘴角。不等我气急败坏地劈手抢过镜子,他忽然优雅地退开一步将双手收回胸前,近乎毕恭毕敬地端着镜子呈到我面前。
“好了别闹了,我们不该这么小孩子气,克丽斯·埃罗小姐。就像我几天前说的那样,同样作为艾琳娜的‘骑士’……只有你,我真心希望与你和平共处。你父亲和那孩子的事我有在好好反省,至少婚礼之前可以和我休战吗?”
——因为我爱她。
和那天他在走廊上拦住我表明心迹时一样,几乎可说是违背了他平日本性的真诚语声。
那是铭刻于这个冷漠、无机质、理性主义的男人内心深处,唯一能够称作“感情”的温暖存在。
青年蔚蓝的瞳孔里有坚定的火星闪动,我知道他早已圈定了我能给出的答案。
(狡猾的男人。仗着在艾琳娜小姐的面前……)
我在心底无奈地吁了口气,伸手去接斯佩多递来的镜子。
一切都是在那一瞬间发生的。
明明正值午后时分,天空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失去了光芒,不祥的巨大黑影遮挡了整面落地窗。
下一秒——
地动天摇。
墙面上所有玻璃一齐粉碎,灼热的气流裹挟着水泥和瓦片的碎块暴雨般扑面而来。我只感觉有人大呼着一把按住我的后脑向地面扑去,然后我整个人就被庞大的热浪卷起来重重砸到坚硬的墙壁上,尖利的玻璃碎片扎进手臂和脊背,空气中炸裂开的蒸汽和烟尘迷住了两眼,承受了猛烈冲击的大脑完全无法理解眼前上演的状况。
(……欸……?)
(这是……炮击?为什么突然……为什么,敌人会知道斯佩多先生的住处……?!)
(为什么——)
震天动地的不祥炮声大约只持续了一分钟,对面朝下匍匐在瓦砾堆里的我来说却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
直到宅邸各处纷纷响起斯佩多部下呼喊斥骂、上膛端枪向外冲锋的声音,我才从一片废墟中费力地抬起脸咳出呛进口鼻的硝烟,揉了揉沾满粉尘的酸痛眼睛。
“咳,该死……!!克丽斯,还好吧?”
同样被粉尘染得一身灰白、好似眨眼间老了三十岁的斯佩多先生伸手掀开压住自己腰板的水泥块,用手肘支着布满瓦砾碎块的地面弓起上半身。他的嘴角有些红肿,一道殷红的血线顺着磨破的额角滑落下来。看他神色狰狞地一手捂住腹部,大概在方才的爆破力冲击下折断了一两根肋骨。
虽然模样极为狼狈,但从他精神百倍的咒骂声来看,应该没有受什么致命伤。
这么说来,刚才发生爆炸的一瞬间,是他迅速按下我的头用身体庇护了我……
“我没什么事,就是腿被埋在废墟里了,待会儿得麻烦你费点劲帮我拔出来……别管这个,艾琳娜小姐呢?!”
劫后余生的斯佩多与我齐刷刷抬起头,焦虑张皇到接近疯狂地在屋内四下搜寻艾琳娜的身影。
那稍纵即逝的几秒钟,我们两人一定是怀抱着同样强烈得让人作呕的恐惧。
『骑士无法逃离恐惧。』
——然后,我们看见了。
『害怕主人先自己而去,害怕被丢下,害怕失去生存于世的意义。』
——也许闭上眼不去看还比较幸福。
『不回避自己是胆小鬼的事实,背负着失去主人的恐惧护主前行,这才是合格的骑士。』
艾琳娜,那位被我和斯佩多当做玛利亚圣像共同崇拜着的、兼具坚强与慈悲的年青女性,仰面躺倒在被爆炸化作一地焦炭的结婚礼服上,一大块尖锐的玻璃碎片深深穿透了她永远怀揣温柔热量的胸膛。
鲜血从金发女子身下缓缓溢出,汇作一汪小小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