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把这个镜头剪辑下来插到一部文艺电影里,绝对是适合男女主角手挽手悠闲漫步的安宁场景。让人倍感缺憾的是,我女人味接近于零的杂乱短发和粗布衣装与宽帽长裙的电影女主角相去甚远,身边的异性也不是玉树临风的英俊男主角,而是蜷缩在轮椅上、面色灰黄的清癯少年。
骸是于植入眼睛一周后恢复意识的。
起初他一直陷于昏睡状态,对任何外界刺激都毫无反应。最后还是和他交情久远的玛蒙心生一计,发动所有没事儿干的闲差轮番上阵,日夜在他耳边重复呼喊“库洛姆库洛姆库洛姆”……这招意外的奏效,不到二十四小时骸就暴躁地从病床上一跃而起,一拳捣青了当班的蓝宝少爷的眼睛。
蓝宝真是躺着也中枪……
不管怎么说,我的愿望实现了,这个含愤而死的少年重又回到了一度残酷背叛他的人间。
就如志保和我的预期一样,这一趟生死巡回令骸的世界观人生观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简直让人猜疑是不是沉睡于他心中的另一重负面人格苏醒了。
刚恢复自我意识那会儿,骸把自己包裹在被单里拒绝与任何人交谈,一连几天滴水不沾粒米未进。最后雨月座下年轻的女剑客东月真希小姐亲自出马,“噼噼啪啪”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嘹亮击打声之后,骸顶着烤龙虾般通红肿胀的面颊乖乖啃起了谢尔曼的手制便当。
尽管开始进食后性命暂且无忧,骸的心理再建构依然是我们胸中一块郁结的心病。虽然没人胆大包天到厚着脸皮提出,但清楚“眼”底细的人大多心中有数——三日月志保离职造成的战力空缺,有朝一日必须由继承他能力的骸来填补。然而如今的小骸,先不论他能否灵活运用“眼”的力量,光是上战场的精神状态就足够令人担忧了。
打着“为了尽快修复骸日趋崩坏的人格”这一旗号,我才勉强获准推着轮椅带他到野外散心。这孩子的语言表达能力和智力都已接近生前水平,唯独身体运动能力迟迟无法恢复如常,本人则苦笑着说“或许是死后僵直的缘故吧”。
“说起来……克丽斯,憎恨我吗?”
轮椅沿着铺满柔软苔藓植物的林间小道缓缓行进,接近树林边缘的时候,骸忽然背向我有点犹疑地低声发问道。
“……哈?”
过于唐突的疑问,让我一时不知从哪个方面作答。
憎恨……小骸有做引起我怨恨的过分事情吗?不如说,我才该为蛮横地把他拖回人间向他谢罪……
“从叫做‘真希’的女人口中听说了。我能够奇迹般的复活,都是因为她的同伴……三日月这个人把‘眼’移植给我的缘故,那个人因此完全丧失了战斗力,不得不从瓦利亚引退。三日月是你的朋友,对不对?素不相识的女人冲我大喊‘志保为你这条贱命牺牲了一切啊混帐小鬼’也很难激发负罪感,但如果是克丽斯重要的友人……”
少年细弱的声线渐渐消融在弥漫着不知名清香的小树林里。距离志保留下书信和眼睛离开瓦利亚已过去了一个月,只是提及他的名字,依旧有真实切肤的疼痛一点点从胸口蔓延向四肢百骸,就像长满棘刺的蔷薇破胸而出、顺着血管放肆地伸展枝蔓,清晰恍如昨日。
使骸陷于绝境是我的无能,为了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让志保舍弃一切是我的无力,需要小骸道歉的事情明明一件都没有。比起悲伤或羞愧,混合着爱怜与敬意的感情更早一步涌上了心头。
“就算要憎恨,对象也不应该是你。向志保提出‘希望救活那孩子’的人是我,我才该对你们两人道歉。我在他人的生死问题上太自以为是了……骸,现在大概已经讨厌这个世界了吧?”
沉默地听完我小心翼翼的自白,骸忽然像是看见什么滑稽表演一般哼哼哈哈地大笑开来。
“Ku……哈哈哈,什么啊克丽斯,两年不见你也变成笨蛋了吗?亏你当年还趾高气扬地把我叫做笨蛋,现在自己不也变成了甘愿为别人背负重担的白痴家伙么。”
“啧——喂,你对关心你的人说些什么失敬的话啊小鬼!!”
被他与年龄不符的居高临下腔调刺伤,我终于撑不住撕下了一直奋力保持的温良姊姊面具,粗鲁地伸手去扯他消瘦的面颊。
骸被我拽得龇着牙小声叫骂,但硬是不肯把那副得意的笑颜从脸上撤下去。
“痛痛……快放手!咳……呵呵,果然还是这副夜叉脸适合克丽斯。就算你刻意摆出温柔脸孔呵护我也只会让人感觉恶心,差不多住手吧。”
“啊~啊,我差不多也看透了,你这种别扭的小鬼根——本不值得别人温柔相待,真希小姐用巴掌招呼你是正确的。”
“……不,那种做法也请住手。”回忆起自己在真希小姐手下的惨痛遭遇,方才还一脸超凡入圣表情的少年不觉微微颤栗了一下,“……放心吧,克丽斯。我的确认识到了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么愚蠢和不值,也能感觉到自己现在有多么讨厌这个世界和世上的人……不过,暂时好像还没法讨厌Giotto或是艾琳娜·萨德里克那样的大笨蛋。克丽斯最近也变笨了,我就通融一下,把你纳入不那么讨厌的范围之内好了。”
“作为表达原谅的台词,这句话听起来还真是不一般的让人火大。”
我松开扶轮椅的双手,居心险恶地啪嗒啪嗒在他身后掰起了指关节。
“哦呀,不要那么生气嘛,我好歹也是表达了原谅哦。你不需要为把我救活这件事感到愧疚……虽然我不怎么想回来。噢对了克丽斯,我记得树林那边好像有座悬崖,可以麻烦你推我过去吗?”
“你这不是活得挺滋润吗少爷————!!!”
…………
骸指定的散心地点,是位于树林另一端的一处断崖,从这里可以放眼眺望无际无涯的广袤山谷。正对着断崖的是一片长满碧绿野草的山坡,饱满浓厚的色彩犹如一幅重复上了好几遭色的油画。
“嘿少爷,你在这种荒郊野岭想观赏什么?我先说在前头,要是殉情的话我可不打算奉陪——”
“在这座岛上已经没有足以吸引我的风景了。真要说的话……是有想给克丽斯观赏的东西。”
少年以令人无端冒火的卖弄口吻说着,利索地解下医疗用眼罩,故作神秘地转向我拨起了额前许久未修剪的长刘海。
“——!!”
不觉小抽一口凉气,我猛然退开两步瞪视着他。
曾经属于志保的血红瞳孔,正天衣无缝地镶嵌在骸的眼眶中,不含丝毫温情地冷冷注视着我。超越了幻想或梦境,离奇到近于癫狂的非现实景象。
“喂,这是什么恶作……”
“——不是恶作剧哦。克丽斯以为我不知道吗?即使是Giotto那样的笨蛋,为了在战争中取胜也准备借助于这只眼的能力。再死一回的觉悟我早就做好了,但我可不想再白死一回……当然,也不打算浪费你朋友留给我的这份力量。”
骸的口气轻松得仿佛他只是在向我询问今晚晚餐吃什么,或者那位不善表达感情的阿诺德先生何时与他的小助手修成正果。
然后,在我混合着惊诧与担忧的目光下,他面向远处一片葱碧的山坡轻轻打了个响指。
哒。
“Kufufufu……虽然一直向往日本的景致,但我也只是见过雨月房间里的绘卷,可能还原的不是那么到位……克丽斯的话,不会介意这种细节吧?”
浮现于我们眼前的,是漫山遍野盛放的千万株粉色花树——只能用“引人怜爱”来形容的娇艳色泽,北方大雪似的花瓣随着拂过面颊的微风纷纷飞落,卷起一阵绯红的烟云。
“这、这个是……”
“啊啊,是传说中的‘樱吹雪’哦。日语真是有趣呢,把樱花随风飞落的模样形容作樱吹雪,不觉得非常应景么?”
“不,我是想问你干了什么……”
“Kufufufu……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瞪我啊,我可没干什么滥用遗物的事情。我也是一点点摸索着掌握‘眼’的力量,直到昨天才第一次利用它制造出完全的幻术。最先想尝试的大规模幻象,果然还是只在画像上见过的异国风景……如何,克丽斯?”
我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少年面色比刚苏醒时更显青白憔悴,显然这些天从未停止过找回术士才能的努力。
这孩子,平日总搭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懒散架子……内芯却是意外的认真肯下苦功。
虽说他的身体状况也着实堪忧,但是看着眼前满世界纷飞旋舞的薄红色『樱吹雪』,便忍不住心想“能制造出如此美丽的幻觉,这家伙的大脑应该不需要人再操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