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都算是无害的家伙,那么这世界早就和平了。”我一撇嘴尖刻地反驳道,“志保明天是负责设置幻术保护一般民众和伤病患吧?真羡慕你啊——既不用提前准备棺材,又不用在生还之后失去一连串不可挽回的东西——”
让人猝不及防的是,三日月志保忽然眼底一暗,显出了些许不含做作的消沉情绪。他把手头的餐盘搁在一边的茶几上(我无意间发现里头堆满了大个儿的蛤蜊),双手撑住门框拦住了我的去路。
“哎呀哎呀,姬君,你对我还真是放心呢。你以为,我只能看见姬君你失去的东西吗?……我是只·关·心姬君你失去的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将脸倾向我,把一红一黑的古怪眼睛眯作辨不清颜色的月牙儿,露出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一般空洞的、虚幻的笑容。
“至于未来我将失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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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相比,根本不足挂齿。』
这是我离开瓦利亚驻地前,志保向我传达的最后一句言灵。他顺带强行往我怀里揣了不少蛤蜊,据说是晚餐前Giotto派人送来的慰问品。
……这种东西能鼓舞士气才怪啦。
想起黑发青年微笑着说出的那句话,我只觉头皮发麻,有种非常糟糕的预感。
志保他……已经预见到即将降临于自己身上的命运了吗?
然而,这句预言带给我的沉重忧思,很快就被我在彭格列本部遇见的第一个人影吹散了。
“……阿诺德先生?!”
幽暗的灯光下,一袭灰衣的高瘦青年定在走廊拐角处回转头来,一言未发就直接将手探向衣袋。
“抱抱抱歉!请不要掏出武器,今天我不是来砸你的定情信物也不是来潜入你办公室的!!”
“哦?你还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情啊,埃罗。比我想象的要有胆识。”
尽管我当即低下头九十度鞠躬以表诚意,阿诺德的面色却一点都没有放晴的征兆,依旧冰冷得好像随时都会吐出两只企鹅在他脸上跳舞一样。心知自己再低声下气也难以取悦这位不好处的先生,我索性一边双手握剑摆好自卫架势,一边鼓足勇气大声回嘴道:
“——你也还记得我的姓氏啊,阿诺德先生。你比我想象的要缺乏诚实。”
“……”
阿诺德面无表情地审视了我一会儿,随后(在我看来)杀气腾腾地把手探进了衣袋——
我连忙抽出剑来横在自己身前准备迎击,不料他从衣袋里抽出的并不是银光闪烁的恐怖镣铐,而是某个小巧的、半透明的(以及怎么看都不能用来杀人的)绿色物体。
阿诺德把那个小玩意拿在手上瞟了一眼,紧接着毫无预兆、同时也毫无留恋地把它朝我抛了过来。
“呜啊?!”
我手忙脚乱地把剑插回鞘中,腾出手来一把抓住那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
不出所料,那是只做工简陋的绿色玻璃耳环,形状与我保留的父母遗物一模一样。
“阿诺德,你果然……”
我赶紧从衣襟里摸出自己那只耳环,小心翼翼地捏在手心里,与阿诺德抛给我的这只凑到一起。虽然这对耳环不会像童话故事中那样在聚拢的瞬间大放异彩,顺便蹦出一个仙女或妖精赐予我什么神的加护,但我心头确确实实绽放出了悲喜交加的光华。喜的自然是找到了母亲的踪迹;悲的是,母亲既然将如此重要的物件交托他人,那么她想必已……
“——阿萝德拉·埃罗还活着,在我的故国。她知道我和西西里有些孽缘之后,就把这个交给了我。”
本对母亲的生存不抱希望的我,被阿诺德这句轻描淡写的台词惊得手一抖差点把耳环掉到地上。
“那、那么,冒昧请问一下,您和家母的关系是……”
我毕恭毕敬地小声问道——现在在我眼中,传达了母亲讯息的阿诺德先生一点儿也不像夺人性命于无形的恶魔了,他简直崇高圣洁得宛如天使一样。
“是我年幼时的家庭教师。家人原先不打算雇佣一个来路可疑的外国女人,但她谈吐仪态都很出众,作为教师又的确拥有出色的才能,一下子就把其他应聘者都比了下去。最开始只是教些器乐绘画之类杂耍一样的东西,不过她很快就发现我的兴趣不在那里。……阿萝德拉是最初教我使用武器的人。”
我突然感觉眼前一花,好像阿诺德方才慷慨地赏赐了一个微笑给我。
“你母亲是个有眼力的教师。”
他拧起细长的眉毛,若有所思地背着双手歇了一会儿,最后简短地总结道。
这么说,母亲离开父亲与尚在襁褓中的我,杀死主人逃亡国外之后……就改头换面去做了这个男人的家庭教师吗?
的确,与世代依赖土地为生的西西里山村相比,大城市的体面人家是个更加安稳舒适的称心居所。自然,我不相信母亲是为了逃避苦难而负罪潜逃的——否则她根本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刺杀自己的恩主。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掌心那对粗陋的耳环,然后怀着无上珍惜与感恩的心情合拢双手,在脑海中默念母亲字条上留下的话语:
【当你找到另一只耳环,你的母亲将张开双臂把你拥抱。】
母亲逃离西西里岛,不是为了逃避个人的苦难,甚至也不是出于对报复和死亡的畏惧。
——是为了在漫长的分离之后,还能再一次拥抱她的女儿。
对母亲的生还心怀期待果然是正确的。她可是赐予我永不干涸的骑士热血的女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几场风雪冰雹从世上抹杀。
谢谢你还活着,妈妈。
以及……没能代替你保护好爸爸,对不起。
…………
确认了我们对于某个中年女人(……)的共同尊敬之后,我与阿诺德之间的对话氛围就要轻快多了。我开始不厌其烦地向他打听起母亲的种种细节琐事,其中不乏让阿诺德黑着脸想把耳环从我手中抢回去的刁钻问题,譬如“你一直把母亲的脸挂在墙上,是否对她抱有某种超出师生之情的非分之想?”;再譬如“您现在如此器重奥菲利娅小姐,她是否与母亲有几分相似,以至于您产生了重叠感?”……
我直到最后才想起询问他为什么没早些告诉我母亲的消息,这原本是我心头一个极深的芥蒂,和阿诺德如今的大发慈悲相比却显得不值一提。阿诺德也没有半分惭愧之色,干脆地给出了颇具他个人风格的回答:“我想亲眼见证你是否有继承阿萝德拉的资格。”
……噢好吧,看在他赶在我马革裹尸之前向我坦白一切的份上,我接受这个无理的理由。
很遗憾,当我试图向阿诺德询问Giotto的所在时,我们间其乐融融的知己气氛——这可能仅仅是我的错觉——一下子烟消云散飞得渣也不剩了,阿诺德稍稍有些放晴兆头的面孔立时恢复成了雷雨前夕。他极其不友好地告诉我,Giotto正在会议室和“守护者”们商议战局,直到明天黎明都不会有时间分给守护者之外的下级干部。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远不如G先生他们……可是,“守护者”到底是个什么头衔?Giotto异想天开的新发明吗?
后一个猜想立刻就被阿诺德证实了,他和我一样认为这个名号十分无聊且不必要。“没有被男人称作‘我的守护者’更让人不愉快的事情了”,这是他的原话。
或许是觉得自己对旧交的女儿过于苛刻了,阿诺德沉默片刻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
我忽然有种滑稽的错觉,觉得他好像儿童画册上可以从口袋里掏出整个世界的小精灵……
阿诺德这次递给我看的东西,是一枚造型奇异、镶嵌有六边形紫色宝石的簇新指环。
“Giotto自作主张塞给我的东西,说是‘守护者’的证明。……无聊透顶。”
“……作为订婚戒指还挺有范儿的……”
我小声嘀咕道。阿诺德冷冷横了我一眼,我立即乖觉地捂住嘴,酝酿好不会招枪子的台词之后才再度开口:
“重新划分干部等级这种大事,为什么Giotto什么都没对我……呃,我是说,什么都没对你们这些‘守护者’以外的人说?是担心我们口风不够紧吗?”
而且……为什么把我排除在“守护者”之外?
好不容易有机会光明正大站到他身边,明明比谁都更想亲手保护那个不肯弃绝原则的笨蛋……
“觉得自己被排斥了吗,埃罗。”
“……”
这是我不太好意思开口的……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