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谁见了艾琳娜·萨德里克,都会认为她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她端正庄重的面容恰如画像上的圣母玛利亚,脸颊上嵌着一对甜美的笑涡,一头柔软的金色鬈发如太阳一般灿烂耀眼,身段纤细苗条,却又充满青春的活力,看不出孱弱病态的痕迹。我之所以会对Giotto产生莫名的信任感,或许也与他和艾琳娜相似的高雅气质有关。
她这样的人,竟然很有可能和一头放狼狗咬求助者的铁公鸡、一个对年幼女仆出手的花花公子共度余生,我连想想都觉得脊背直冒凉气。
搀扶着艾琳娜徐步走下楼梯时,我忍不住忿忿开口道:
“小姐,要是等会儿威尔逊男爵来找您跳舞,您说什么也得拒绝。”
“为什么呢,克丽斯?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当然也一样。但要是我当众拒绝他的邀约,只怕会破坏舞会的气氛,也会让父亲面上无光。”
“可是小姐,要是我受不了当场吐了出来,岂不是更~~~破坏舞会的气氛,更~~~~让您父亲面上无光?”
艾琳娜一愣,随即以丝巾掩着嘴轻轻笑了起来。
“你这精明的小家伙。我知道了,我会借口身体不适拒绝的。”
“我才不精明,只是有点小动物的求生智慧罢了。”
“有这张灵巧的嘴,我也不担心你受人欺负了。只盼你别随便撞个人就吵起架来才好。”
这么说着,我们已踏入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忙着接待络绎不绝的宾客,一见艾琳娜进门便招手让她过去,大概是要向新来的客人介绍这个小女儿吧。
我烦躁地瞟了眼宾客们头顶光彩夺目的水晶吊灯,心想它要是砸下来就好了。
艾琳娜临走前轻扯了一下我的胳膊,压低嗓门说:
“宴会结束差不多要到清晨。我怕是抽不开身了,你能帮我去一趟约定的地方,见见那位想要和我成为朋友的年轻先生吗?”
她指的自然是我在贫民区遇到的金发青年,Giotto。上次告别之前,他与我约定了下次会面的时间,正是明天一大早。
我本来还对是否要去见他心存一丝疑虑,没想到把这件事汇报给艾琳娜小姐之后,她对这个男人大感兴趣,当即决定找机会溜出庄园和我一同前往。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公爵心血来潮举办了这么一场该死的宴会,彻底毁了艾琳娜难得的约会。
我点头答应把艾琳娜的好意带到,她才安心冲我莞尔一笑,转身没入了喧闹的人潮中。
我独自在熙熙攘攘的宾客中来回游荡(不如说是左冲右突),不到一分钟就被一个身着粉红色紧身连衣裙的胖太太重重踩了一脚,她立刻扬起脂粉足有一寸厚的圆脸朝我骂道:“死丫头,你看男人看呆了?!”
……太太,你把自己的心声说出来了哦。
我忍着笑冲她连声道歉,她却不依不饶地扇动两片鲜红的厚嘴唇,指责我笨手笨脚踩了她的裙子。——上帝作证,她那双昂贵皮鞋的鞋印还留在我脚面上呢。
要不是事先答应艾琳娜不随便闹事,我还真想痛痛快快吵上一架。
就在我假装战战兢兢地瑟缩着,暗自思忖是否要向侍者讨一杯葡萄酒灌进胖太太前襟的时候,忽然有什么人用力扳过我的肩膀,把我从太太喷溅的口水雨下拖开了。
“哦呀哦呀……太太,对这么一个小姑娘大发脾气,是不是稍许有些失却身份呢?”
“?!”
我猛然回过头看向这个出面搅局的男人。
第一印象是,这个男人非常漂亮,而且不是贵族青年常有的、用脂粉和香水堆砌出的弱不禁风的漂亮。抽象来说,是我们夸奖某人“干得漂亮”时所指的那种漂亮——潇洒,沉稳,干练。
他个子比我略高一些,身穿饰有金色流苏的黑色长礼服。靛青发丝垂落在额前,泛着蓝宝石光泽的眼睛眯作弯月状,有种不可捉摸的神秘感。
乍看之下,是不该出现在这种腐朽地方的人。
不过,为什么他的发型左看像个冬菇,右看像个菠萝……真是惊人的艺术效果,最近贵族里流行扮演蔬果吗?
青年嘴角噙着一弯若有若无的讽刺笑意,同样的表情,我曾在那位名叫G的男人脸上看见过。显然,他和G一样对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图景深怀成见。
“太太,请给我一个面子,原谅这个年轻的女孩吧。”
他一手挽住我的胳臂,客客气气向胖夫人行了个礼,不等她答复便拽着我转身挤过一堵人墙,把目瞪口呆的太太甩在了身后。
“喂、喂,你干什么?!”
一离开先生太太们的视线,我就恢复了男人气十足的本性,挣开他的手臂粗声叫喊起来。
“Nufufufu……这就是你对待解围恩人的态度吗,埃罗小姐?”
“什……!”
他微笑着顺口吐出了我的姓氏,这一下把我惊得不轻。
青年将指尖凑到唇边示意我保持安静,不理会我扭曲的表情,背过双手悠悠说了下去:
“一年前公爵小姐出行时遭到土匪袭击,侍卫纷纷逃散,当时只身浴血奋战直到援军来临的女剑士……克丽斯·埃罗,不就是小姐你吗?我必须称赞一番你的演技,看你刚才向那位夫人道歉的模样,还真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姑娘。”
“这不算什么演技,事实就是如此。那位夫人比土匪难对付多了,我可不敢对她刀剑相向。”
我越发警惕这个对我底细了若指掌的男人,紧绷着脸生硬地回答道。
青年没有指责我的愚弱,反而愉快地笑了开来:
“呵呵……的确如此。即使是英勇的骑士,也无法反抗骑在自己头上的高贵领主啊。放心吧,埃罗小姐,我没有打探过你的消息,只是凑巧看过一年前那篇带照片的精彩报道罢了。而且,我也没有利用出身骑到你头上的意思。”
迎着我游移不定的目光,男人带几分玩笑意味地将右手按在胸前,向我浅浅鞠了一躬:
“我的名字是戴蒙·斯佩多。很荣幸见到传说中的英雄姑娘。”
我听出这是句别具匠心的双关语——我的姓氏“埃罗”在意大利语中有“英雄”之意。由于他风趣的恭维话,我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几分敬意,口气也缓和了许多。
“斯佩多先生,您叫我克丽斯就好。千万别对下人用敬语,免得让其他贵族看不起您。”
我迟疑了一下,不太好意思对这个清楚自己履历的男人宣称“我是个骑士”,改口道:
“英雄早就见鬼去了。真抱歉,您见到的只是个向上等人卑躬屈膝的懦弱女人。”
斯佩多先生皱起眉头,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我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了某些令我瞬间血冲脑门的东西——
“我的天!为什么那家伙这么难缠?!!”
灯火通明的大厅中央,威尔逊男爵那魁梧的身躯正像一只皮球似的在艾琳娜身旁滚来滚去。他近乎讨好地屈着身子,撅起两片烤香肠一样的厚嘴唇,试图去吻她戴着白手套的手。艾琳娜碍于其他宾客的起哄,一时间进退两难,连丝巾掉落在地上都没注意到。
我再一次发自内心地希望他头顶那盏水晶吊灯砸下来。
“怎么了,埃罗小姐?”
斯佩多被我的尖叫惊得怔了一下,循着我的目光四下张望。
就在此时,我脑海中忽然转出了一个大胆疯狂的念头。来不及多做权衡,我一把拽住斯佩多滚金边的礼服袖口:
“——斯佩多先生,您是否乐意和意大利最可爱的金发美人跳上一曲?”
斯佩多迅速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露出一副装傻充愣的表情:
“埃罗小姐,你的确非常可爱,但如果我的视觉没有出问题,你的头发应该是栗色的……”
“我当然不是说我。和剑术相比,我的舞艺简直是一团糟!要是叫我进舞池跳上一曲,那倒不如直接把舞会改名叫踩脚大会得了……哦,看在耶稣和他所有门徒的份上!小姐,别让他吻你!!”
不等斯佩多理解我的打算,我就强行拖起他的手臂,风风火火一头扎向聚拢在艾琳娜和威尔逊周围的人群。
“小、小姐!”
赶在威尔逊的嘴唇触到艾琳娜颤抖的手之前,我猛然撞进他们两人之间,强硬地把斯佩多的手塞进了艾琳娜小姐手里。
“这位先生,他,呃……”
面对周遭贵族们冷漠而充满敌意的面孔,我不禁暗暗咽了口唾沫。
确实,这些衣冠楚楚却杀人不见血的“上等人”,比当年那些全副武装的土匪可怕多了。
就在突入重围之前,我策划好的借口是“这位先生是小姐你失散多年的哥哥”,但公爵本人正面色铁青地站在一旁,瞎掰胡扯也该有个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