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从我发现莉莲的谎言时起,就在脑海中给她罗织了千百个开罪的理由。但这个不争气的小女孩,终究还是完完整整辜负了Giotto的悉心照料。她背叛了我们。
但是,我心头依然有些无法理解的谜团。
“既然你早知道这点,干嘛还要逞英雄扑上去挡刀子?莉莲被砍是活该,蓝宝又一向与你不和……”
骸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用仅剩的左眼珠向我翻起白眼。
“kufufufufu……的确,莉莲是个头脑简单又软弱无能的傻姑娘,蓝宝是个打小娇生惯养、跟我话不投机的大少爷。我从来就看不惯他们,他们随便死在哪里都跟我无关。”
“对啊,那样的话……”
——见死不救不就好了。
这本不该是对小孩说起的话,但骸这样的成熟小孩无疑能理解我卑劣的生存哲学,而且他一直在付诸实践。
“克丽斯,你以为我会因为‘看不惯’这种细枝末节的理由,眼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被劈成四块吗?”
“…………”
面对这孩子混合着冷峻与温良的复杂眼神,我又一次张口结舌了。
确实,无论累积了多少私人嫌隙,挺身而出都是人类最原始的“善”之本能。
——我过分信奉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反而把这条最质朴的箴言给忘记了。
果然,和我相比,小骸才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笨蛋啊你。被Giotto传染了吗,笨蛋小鬼。”
我不自觉地捏紧了他的肩膀,把他小小的脑袋靠到自己胸前。
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世故的自私与精明,却又与不可剥离的本性的善紧紧缠绕在一起。两种相反相成的特质撕扯着他,让人不由担心他什么时候会被生生拽裂。
不对,他是“已经开始”被撕裂了。
他开始变得像Giotto了。
我并不认为Giotto不是个孩子的好榜样,但他实在算不上地下社会的模范标兵。他的慈善属于全人类,以至于对敌人和叛徒都抱持着不必要的悲悯之心,只会在纷争中徒增痛苦。
被Giotto身上矛盾的特质所感染,连我也不受控制地矛盾纠结起来。一方面我希望他上战场时像我一样麻木狠辣,另一方面我又害怕他当真变得冷酷狠毒,再找不回如今这副大男孩的纯善模样。
“不过……虽然我没怎么记恨莉莲,果然还是会不甘心啊。”
骸忽然把脸埋进我胸前的衣料里,怄气般地细声嘀咕了一句。
“不甘心是指……眼睛的事?”
“怎么可能呢。一只眼睛换两条命,已经够划得来了。我是说莉莲……就像我知道她在说谎一样,她肯定也知道我在帮她隐瞒。但是她到现在为止,连一声‘谢谢’都没对我说过……”
毫无预兆地,胸口某个地方揪心地痛起来。
这个孩子……只是想要被别人感谢而已吗?
仿佛要印证我的猜想一般,骸翻了个身仰面望向我,嘴唇轻微地开合了一下。
“哦呀哦呀。我这种自我中心者难得为别人做点事,可能的话真想听一声‘谢谢’啊……”
他用细瘦的手指轻轻捉住我的衣袖,好像犯困似的阖上了左眼。
“……那样的话,我也算是‘被人需要的小孩’了吧。”
——真想听一声谢谢啊。
我们这位小英雄渺小得让人想要落泪的愿望,就这样在烟花盛放的欢乐夜晚渐行远去,然后溶化消失。
从一开始就该知道。我们所做的事,有时连最起码的感激都得不到,甚至只会迎来忘恩负义的出卖。
然而,即使如此……
…………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初衷。”
次日早晨,琴房。
我本只是打着送牛奶的名头去向阿诺德打听一下状况,不成想刚一推开门,就看见最让人操心的首领本人背对我站在落地窗前。他裹在白衬衫里的背影依旧清瘦单薄如一张纸,手掌用力抵在干净的窗玻璃上,好像想要抓住窗外飞过的什么东西。
阿诺德还是老样子正襟危坐在钢琴前,他转过头向我轻轻颔了颔首。我这才回想起自己来琴房的借口,连忙紧走几步把冒着热气的牛奶杯递到他面前。
“……真用心呢,埃罗。”
“只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强推给你罢了。”
看到乳制品的一刹那,他死水般的面孔上再次摇晃起了我所熟知的那种涟漪。
嗯嗯,果然牛奶神教教众是心意相通的。
当我转向Giotto拐弯抹角地询问起莉莲那件事时,他给我的回答就是上面那句不清不楚的誓言。
“Giotto,这可不算是解决方案。”
阿诺德一边平静地小口啜着牛奶,一边面无表情地指摘道。
不知是不是牛奶的安神作用,感觉他比初次见面时温和多了……倘若是当时那个好勇斗狠的阿诺德,说不定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一手铐敲过去了。
“解决方案……吗。”
Giotto苦涩地笑了笑,转过身直勾勾地看向我们。
“克丽斯,阿诺德,如果是你们的话……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要我说的话……会杀一儆百吧?莉莲不是夜盲这件事迟早会曝光,要是她没得到应有的惩罚,会对领导层的威信造成很大的动摇。大家会觉得BOSS你要么是软弱,要么是无能,要么是软弱又无能。”
我不确定地出声提案道,顺便向阿诺德一斜眼。他没吭声,只淡淡冲我点了点头,仿佛连话都懒得和Giotto搭。
大概是被我们志同道合的冷酷冲击了,Giotto捂住胸口干咳了两声,我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没有给他也倒一杯牛奶。
“抱歉,咳……这次不能按你们的意思办。”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莉莲是绝对不能留在这儿了,趁早随便找个地方把她丢掉……喂,你可别哭啊凹凸鸡先生。”
也许是旭日光辉造成的错觉,Giotto的眼睛像是盈满泪水一般折射出了悲伤的光芒。
但是,当他背对朝阳向我们跨出一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眼里一片清明,没有半星泪水的痕迹。
“放心,我不会为这点事哭的,克丽斯。其实……昨晚阿诺德向我说明之后,我就连夜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欸?”
“——今天一大早,G会把莉莲和维克多送到邻镇的孤儿院安顿下来,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生活费。我们在那里不怎么出名,应该不会有人去找孩子们的麻烦。对了,玛蒙也会一起去孤儿院工作……就如阿诺德猜测的那样,她也早知莉莲说了谎,只是一直瞒着我们。毕竟是带了那么久的孩子,玛蒙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不希望我们杀了莉莲。如果玛蒙留在这里,同样会让你们无法信任吧?我跟她商量过了,付足这段时间的薪水后我们就两清。”
“……”
一夜之间,他就像吸饱水的芦笋一样蹭地长大了。
我一时难以想象,在这不到十二小时的沉重夜晚里,他是如何从这次晴天霹雳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来,然后有条不紊地给玛蒙一行人安排好了妥帖的出路。
阿诺德比我率先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理智地指出了Giotto计划中的疏漏:
“那个叫库洛姆的男孩呢?他不可能再和那些人相处下去了吧。”
“嗯,骸会留下来……他一定得留下来。”
Giotto铁板钉钉地咬着每一个字。
“这是我们欠他的。他会失去眼睛,也不能全归咎于莉莲的胆小软弱。是我们——阿诺德,克丽斯……是我们不够强大,不足以让莉莲信任,才连累骸受伤致残的。”
我的心跳陡然漏了两拍。
虽然早已隐隐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但没想到是由热爱和平的Giotto指出……这本该是他最讨厌的说法。
不止是出卖我们的莉莲。
整个温吞水一样心慈手软的自卫队都是共犯。
——连一个小孩子都不相信我们能够保护她,我们拿什么去博得全西西里人民的信赖?
我们终于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连满脑子乌托邦幻想的首领大人,也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势利庸俗。人们乐于拥护仁君,但也习惯于依附强权。两者相较,获胜的依然是强权。
这就是西西里岛,这片蛮荒之地上的丛林法则。
“哼……总算下定决心了吗。”
阿诺德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落在我耳里却有些许赞许的味道。他对Giotto的说法不予置评,只是若无其事地将修长的双手搁到琴键上,苍凉悠长的旋律转瞬席卷了整座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