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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等到众人散去,他跟陆惟告辞离开。
“我们既然年后才回去,那春节就在官驿这么过了?”刘复问道。
陆惟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刚才根本没听李闻鹊说话,全副心神都在那讨好公主了。
“除夕晚上李闻鹊邀请我们过去作客,他还会命人在城中放烟火,那几天全城取消宵禁。”
刘复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
陆惟:“上回殿下也说了,初一她来做东,让我们都过去玩。”
刘复瞬间原地复活:“那必然是要去捧场的!”
陆惟对他反差鲜明的表现不置可否。
结果刘复意犹未尽,还凑过来鬼鬼祟祟神秘兮兮说了一句。
“老陆,其实我突然觉得,尚主好像也不错。”
陆惟:?
“我只对你一人说,你可别说出去啊!”
刘复没心没肺说完,哼着小曲走远了。
孙氏的死到此结束,李闻鹊命人将她葬在城郊,因为孙氏娘家已经没人了,李闻鹊其实也不知道她的老家在哪里。
虽然孙氏最终没有与数珍会合作,但她既然有过那样的念头,李闻鹊也不想让她去自己老家祖坟,百年之后与自己合葬,何况如今千里迢迢,交通不便,他自己死了也未必能运回老家,更不必说为了一名感情平平的妾室兴师动众。
除此之外,后续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
比如木娘的死终于水落石出,她在义庄的尸体也终于可以被家人领回去安葬了。
木娘曾经干活努力勤快,在孙氏身边尽力表现,为的也只是能多得些赏钱带回家,可就因为她看出药材里面的毒物,起了疑心,便直接被灭口了,可以说死得很冤枉。
但这样一条人命,对于边城百姓而言,属实不算什么,因为以往每年柔然人过来劫掠,这城里死的失踪的,就不止几十上百,如今李闻鹊和公主都给了木娘娘家不少钱财,让他们厚葬女儿,不止一个女儿的木娘父母竟也高高兴兴,拿着这笔钱财将女儿下葬之后,还有余裕为儿子娶亲,为其他女儿送嫁,甚至拿来改善生活。
他们对木娘的死的确是伤心的,但伤心过后,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庆幸,人性复杂多变,莫过于此。
至于眉娘,公主既然承诺过放她自由,不管如何,她总是会做到的。
有感于此,眉娘也向她交代了更多的事情。
当日她之所以在孙氏出事后匆匆换掉衣裳,是因为孙氏死前神志不清,照常发作时与眉娘拉扯了一番,将衣裳拉皱扯破,眉娘生怕因此露馅,被查到孙氏服药的事情,再扯出更多问题,索性就将衣裳换了,可仓促之间找不到旧衣,只能换上新衣,谁知道最后还是因为衣服露出破绽。
可见人有时候越想掩盖某件事情,却恰恰会让它提前暴露出来。
眉娘对周逢春再无指望,收拾东西拿了赏赐便家去了,至于她是彻底离开边城另谋生路,还是继续在她叔婶家里寄人篱下,将钱给她堂弟去娶亲,那便是她自己的选择了。
断案所断的,只是案子本身的是非曲折,至于涉案之人在案子结束后所走的路,却不失为被案子改变的人生。
陆惟对人心有兴趣,却对眉娘这种几乎能料到后续的选择毫无兴趣,只听陆无事说到公主向李闻鹊说情,放了眉娘自由,便不再去管,随她去了。
到了除夕那天晚上,原定的宴会却取消了,因为东道主李闻鹊病倒了。
虽说武将强壮,但他也不是铁打的汉子,大仗刚打完没多久,没来得及休息,就迎来公主,紧着着又是数珍会事发,自家后院出事,哪怕孙娘子只是他的妾室,但对方的死也像在他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李闻鹊面上不显,内心却有一团火在翻滚煎熬。
几重疲惫下来,终于年前爆发了,他染上风寒,咳得天昏地暗,不得已取消宴会,又派人去给公主和刘复他们告罪。
众人自然也表示理解,刘复索性在城中飞虹楼包了一层,请公主和陆惟去吃饭。
恰好除夕晚上开始便有灯会集市,他跟公主吃完饭还能去赏灯会逛集市,顺理成章,岂不妙哉。
飞虹楼共有三层,是城中除了城门之外最高的建筑了。
虽然被刘复吐槽过他们家的江南菜不够好吃,但放在边城,飞虹楼毫无疑问已经算最高级的酒楼食肆,东家据说是北边大商贾贺家,跟左相赵群玉沾亲带故,还把持了由长安出来到西域一支庞大的商队,黑白通吃,难怪能在此地吃得开,便是这里的江南菜不如京城地道,也没有别的竞争者了,南来北往各色商人,想摆个阔吃点上档次的,也只能去飞虹楼。
刘复包下的就是最上面的三楼,他发了三张请帖,李闻鹊肯定是来不了的,陆惟吧不好撇开,也发了,他肯定希望最后赴宴的只有公主一人,一想到两人在三楼用完晚饭,靠着栏杆边小酌边看烟火,他就美得不行。
结果,李闻鹊是没到,但陆惟还是来了。
刘复看着一身浅蓝色广袖宽袍隽秀飘逸施施然走过来的陆惟,再低头看看特意穿了喜气红色绣金线的华服,忽然觉得自己这身有点俗气。
“你怎么来了,下午陆无事不是还说你在看书吗?”
刘复忙迎过去,对他使眼色,意思是兄弟只想请公主吃饭,你就别来凑热闹了。
“看完书有些饿了,想起今夜除夕,你发了请帖,不能不给你面子。”陆惟无辜道,“你包下一整层,不会坐不下吧?”
刘复:……
他咬着腮帮子笑:“坐得下,坐得下,位子宽敞得很,菜也多的是,保管能撑死你!”
公主有点好笑,她看出陆惟是故意的。
但刘复看不出来,他没想到平时仙风道骨,很能端着的陆惟会来掺一脚凑热闹,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甩开这个碍眼的人。
有陆惟在,殿下哪里还能注意到他?!
虽然刘复的心思浅显得一眼就能看穿,但公主其实很喜欢与他闲聊。
估计没人能想到,她回来之后,虽然经历几次刺杀下毒,惊险跌宕,但还是要比在柔然放松许多。
穿过城门的那一刻,视线所及,都是她所熟悉的衣裳习俗,在塞外,虽然也能看见汉人面孔,可那毕竟是少数,而且大多数要么就是往来商旅,要么则是被掳掠过去的奴隶。
对后者,再想出手相助,她也能力有限,无法救得了所有人,刚到草原的公主,即使顶着中原皇帝女儿的身份和光环,依旧不足以震慑那些凶悍慕强的柔然人。
美貌在草原上是被追逐掠夺的猎物,而不是能够让人臣服的资本。
想要改变规则,只能成为强者,直到所有人都忽略你的外貌性别,而自愿或不自愿屈服在你的实力之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很少,难免陷入循环往复的低谷,她固然秉性坚韧,可公主之所以是今天的公主,而不是初出京城那个骄傲外放的她,只能是时光重塑了傲骨,也敛去曾经毕露的锋芒。
比起那些不想掩盖心思和满腹吃人算计的虎狼,刘复可以说是一股清流了,也是公主能够放松的原因之一。
无论如何,今日能坐在这里,看见曾经魂牵梦萦的熟悉景象,已经比她预想的要提前许多年了。
几杯醇酿入喉,公主懒懒托着下巴靠坐窗边,已经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了。
刘复跟陆惟扯完皮,再回过头,便看见公主这副模样。
“殿下,空腹喝酒伤身,饭菜很快就来了!”
“我没醉。”
公主目光潋滟笑道,分不清是外头灯火倒映进去,还是酒到了眼中化为波光。
但她说话的确还很清醒。
“我已经许多年没看过这万家灯火了,一时贪恋,让刘侯见笑了。”
“柔然过年是什么样的,难道他们不过年吗?”
刘复嘴巴比脑子快,说完马上就后悔了,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哪有专门勾起别人伤心记忆的?
但公主脸上倒没有什么伤心之色,她歪着头想了想,摇摇头。
“起初没有,后来我在那边久了,渐渐的倒也有人效仿汉俗过起来,不过柔然游牧为主,即便是王庭热闹些,肯定也比不过中原。”
刘复忙找补:“既然殿下喜欢,那等会儿吃完饭,不如下去逛逛,我知道哪里有集市,还可以买了花灯去白鹿河边放,今年的花灯肯定比往年更多!”
陆惟看了公主一眼。
刚才公主说,她在那边待久了,渐渐就有人效仿汉俗。
一个没有影响力,如花瓶一般的公主,是不可能让别人也过起汉俗的。
只有公主在当地说得上话,展示中原的影响力,才会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刘复根本就没听出这里头的弦外之音。
飞虹楼老板知道三楼都是贵客,自然不敢怠慢,还亲自过来行礼,送了软儿梨冰酪,还有一盏精雕细琢的金箔花灯,供公主赏玩。
水晶龙凤糕,白玉羊羹,烤雀仔,春饼,蜜渍雕梅,黄金鱼脍,翡翠珍珠汤。
不止有江南菜,也有北地的。
甚至于,这西北边远之地,还能吃到笋。
一道“眉毛掉”,实际上是新鲜的笋,火腿,鸡汤,蹄髈的精华,鲜味入笋,一口鲜掉眉毛。
不止公主吃得惊讶且满意,连刘复也忍不住问伙计:“大冬天的,你们哪来的笋?”
跑堂伙计笑道:“是冬笋呢,从川中运过来的,花了些时日,但冬日蔬菜不容易坏,幸好没损坏多少,贵人们吃得开心便好了!”
他口中轻描淡写的“花了些时日”,想也知道路上的艰辛不易,但也由此可见飞虹楼东家的确不简单,要知道这年头路上不太平,连官道也可能冒出些劫匪,他们居然还能从川蜀那边把冬笋运过来,这样的冬笋价值千金,肯定也不是城中普通百姓能吃得起的。
刘复虽然平时老吐槽他们家主厨的火候不到家,但今天过节,大伙又吃得开心,他还是给了不少赏钱。
这一层除了刘复他们三人,还有风至雨落,陆无事,跟着刘复等人一块过来的侍从近卫等,他们则坐在另外一桌,也沾光尝了。
酒过三巡,氛围上来,刘复提议玩投壶,还设了彩头,投中一支便得一文钱,反之则要罚一杯酒。
众人轮番上阵,连公主也投了,十支箭中了八只,罚了两杯酒,陆惟是投壶高手,百发百中,无须喝酒,刘复自己提议的玩法,自己却是个菜鸡,十支箭才中了两支,还非说自己是喝醉了手抖,耍赖不算,最后重新投了一轮,又只中了六只,还多喝了四杯。
天色渐暗,月上柳梢,楼下越发喧嚣,集市就开在飞虹楼道路两旁,雨落禁不住探头往下看,公主便让他们自己去玩耍逛街。
再看刘复,他酒量委实不大行,这么几轮喝下来,眼神已经开始朦胧了,方才说要逛集市,嚷嚷得最大声的就是他,现在大伙都快走光了,他倒是摇摇欲坠的。
“外头的月色与殿下一比,当真暗淡无光呢!”
刘复的眼睛在公主和陆惟之间游移,最终落在陆惟脸上,喃喃道。
他显然是喝醉了,直接把陆惟当成公主。
陆惟没搭理他,但伸手去夹菜的手忽然就被刘复握住。
“殿下,我有一席肺腑之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陆惟没好气:“那就别说了。”
“不行!既然是肺腑之言,不说岂不是憋坏了?”刘复理不直气也壮,“殿下,我虽如今身无实职,但既然能被派出来当差,想必以后也是有点前途的,我家里老娘天天催我成亲,我、我本来都不想的,可如今见了殿下,就改变想法了。”
刘复握着他的手,情真意切:“若殿下想要二嫁,不如考虑考虑我!”
公主已经忍不住开始笑了,花枝乱颤。
陆惟想抽手,没料想酒鬼的力气比平时还大,他挣一下还没挣开。
要说刘复醉,他也没全醉,还知道自圆其说。
“殿下您别误会,我心中没有半点看轻的意思,只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刘复咦了一声,“殿下的手怎么骨头有些硬?抱歉抱歉,我唐突了,在塞外风沙大,必然是骨节粗大些,无妨,等殿下回到京城养养,自然便又是从前细嫩了。”
要说刘复说话还不算很好笑,但再配上陆惟的表情,就让人忍俊不禁了。
陆惟面色古怪,有些不可思议,好像想确定刘复是不是在装疯卖傻,又想看看他接下来又能编出什么花样。
公主实在没忍住,噗嗤一下,引得刘复望向她这边。
刘复看了看公主,忽然面露迷茫,嘴里嘟嘟囔囔。
“怎么有两个公主,我是不是喝多了?”
陆惟忍无可忍,直接并手为刀,手起刀落,往他后颈一劈!
噪音戛然而止,耳根清净了。

公主主动邀请:“我想下去逛逛集市,陆郎同行否?”
之前一直表现出抗拒公主亲近调戏的陆惟,这回居然很爽快。
“恭敬不如从命。”
说是集市,其实也就是沿街两边摆上摊子,一改往日冷清,但也远远比不上京城东西两市的规模,胜在过年大伙出门凑个热闹,又是不必再担心明年开春柔然人来袭,一时间男女老少都出动了,乍看也有些熙熙攘攘的氛围。
各色灯笼,便夹杂在这两旁摊子边缘,有些是摊主自己扎的彩灯,也有李闻鹊让人做了挂上去的,没钱的就讨个巧,编成小兔小鸟的形状,有人来买还能赚个零花,有些钱的就买彩纸,或者直接做几盏宫灯,放在自己摊位上卖。
虽说风至雨落他们都被打发各自去玩了,但公主和陆惟身后还是跟了穿百姓衣裳的侍卫,为了避免两人被冲散,几名侍卫将他们簇拥起来,若有似无隔开旁人。
这也是应有的安排,两人都没有排斥,毕竟之前已经出过事,如果再有个意外,大过年还得兴师动众,兵荒马乱。
这样的集市,陆惟在京城见得多了,波澜不惊,公主倒是新鲜,左看看,右瞧瞧,她在楼上吃的不多,看见这边小摊上卖的吃食,反而好像更有胃口。
刚出炉的五香饼,无须摊主吆喝,香气就已经吸引了不少人,饼看上去只有薄薄一层,咬下去却发现里面有好几层,酥得嘎吱作响,表层刷了肉酱,平时吃肉都得算计节俭的人家,也不吝于过年买上几张饼给家里孩子尝尝鲜。
五香饼旁边还有做肉汤的,用的是羊肉,撒上胡椒,等汤盛上来,碗里再撒一把芫荽,满满一碗的绿色,见了就让人喜欢,有些人吃不惯芫荽的,老板也会从另外一个汤锅里舀出两块秦菘。
有汤有饼,对许多人而言,便是再好不过的美味了。
公主兴致勃勃买了几张五香饼,自己和陆惟分了一张,剩下的递给侍卫让他们自己分了,吃完还意犹未尽。
“可惜还得留些肚子,不然一碗羊肉汤下去,别的就再吃不下了。”
其实飞虹楼的菜再比不上京城,肯定也比这些摊子的吃食好吃,但许多时候,这种市井小摊往往比阳春白雪更有吸引力。
陆惟对五香饼兴趣一般,倒是看了对面的酒酿汤圆好几眼。
“陆郎对甜食格外喜欢?”公主道。
陆惟不意外自己的嗜好被发现。
“殿下对我观察入微。”
公主笑道:“我对貌美之人总是多些关注的,除了甜食,陆郎还喜欢吃笋呢,方才那碗炖笋,你下筷的次数是最多的。”
陆惟:“我小时候还曾想过试试甜笋。”
公主对这种奇怪的组合表示敬谢不敏:“雨落擅长烹饪,陆郎想吃还不容易,改日我让她做一盘。”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在酒酿汤圆的摊子上坐下,照例要上几碗汤圆。
公主要了肉圆子,陆惟自然是要了甜口的。
微咬一口,甜甜的豆沙从汤圆里争相恐后跑出来,很快占领了汤汁,又跟酒酿混合,形成一种奇异的香甜。
方才在楼上喝了两盅都没醉的公主,吃了半碗酒酿汤圆的公主,双颊微醺,倒像是真醉了五分。
“河边有放灯,陆郎与我同往吧。”
陆惟酒气不上脸,但是神态也肉眼可见放松许多。
他也很久没有如此闲适逛过集市了,眯起眼左右打量四下。
“京城的新年,想必比这里更加热闹吧?”公主问道。
陆惟摇摇头:“去岁我是在洛州过的年,前年也因为在大理寺察看卷宗,没有出门。”
再往前,他还在乡下小地方读书,看见的过年氛围跟这里差不多。
公主:“上次你的故事还未讲完。”
陆惟有点无奈:“殿下对陆家的家丑格外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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