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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她想了想陆惟的家世。
陆家,出身扬州陆氏,也是世代为宦的家族,到了陆惟祖父那一辈,出任右丞相,从此陆家这一支也就变成显宦了。
陆惟比公主还小个几岁,公主出降那年,他也才十二三岁左右,公主对他没什么印象,但当时陆家好像的确出了点什么轶闻,好像是与陆惟父亲有关,她记不大清了,因为那会儿的公主正忙着和亲的事情,无暇也没兴趣再关注那些东家长西家短。
“那年我父亲带回两个女子,要纳为妾室,我母亲很生气,两人大吵一架,后来她出门交际,平时应酬那些人,话里话外笑我母亲管不好家,我母亲这才知道那两个妾室,原先是妓家出身,被我父亲养在外头,已经有许多年了,她一直被蒙在鼓里,她们给我父亲诞下生下一儿一女,父亲一高兴,就说要把她们带回家,正式给个名分。”
公主听着这个故事开头,挺像京城高门大户里日常发生那些争风吃醋的故事,不免有些平淡乏味,但她又觉得陆惟声音挺好听,这么玉佩骢珑一样地说下来,像饮了一盅杨梅汤,虽然如今杨梅的时节还未到,她就想骗陆惟多说两句。
“那你母亲应该去发作他们,怎么会迁怒于你?”
即便他们慢悠悠骑马回去,这一路说完孙娘子的案件,再起个陆家故事的开头,也就差不多到了。
前方城门就在视线之内,远远的能看见风至雨落两名婢女守在那里,还有刘复与杨长史等人,众人生怕公主有什么差错,即便帮不上忙,也不敢懈怠。
陆惟自然没再讲下去:“欲知后事如何,殿下且听下回分解吧。”
他卖了个关子,毫无诚意。
“我送了个人情给陆郎,你便是如此回报我的,连个故事都只说了一半。”公主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与陆郎出生入死共患难,却始终还是个外人,说是公主,其实也不过是个孤女,难怪你连糊弄我一下都不肯了。”
陆惟似笑非笑:“刘复和李闻鹊怕是不知道公主还有这样一面吧,公主准备回京之后以哪一面示人?”
公主听而不闻,笑吟吟道:“你欠我的人情,只能拿方才的故事来还,记得了。”
说罢,她策马先走一步,去找风至他们。
众人上前,簇拥着公主下马。
雨落泪眼盈盈:“殿下受惊了!”
哪怕她也跟随公主度过那段风雨飘摇艰苦异常的日子,仍旧认为公主受不得一点苦。
杨长史也趁机露了个脸,拱手道:“殿下辛苦了,臣带了都护府的马车过来,还请上车歇息吧!”
刘复要说的词被杨长史抢了,只好道:“公主可有受伤?”
公主冲他一笑:“我无妨,只是有些疲惫。”
之前他们带人去抓苏氏的时候,刘复没跟着去,他素来好逸恶劳,想想那场面可能动刀动枪,他就不去了,以己度人,他觉得公主肯定也是不想去的,是为了她的侍女风至,才不得不去的。
再之后听说公主被当成人质一路带出城去,刘复未免心惊肉跳,心说往后这种事情自己义不容辞,一定得拦着公主去冒险才行,毕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公主也不必如何作态,她脸色本来就偏白,跑了这么一路,也没见红润半点,只需收敛笑容,便是弱柳扶风,刘复看得越发怜惜了,忙让公主上车,又难得勤快,亲自护送公主车驾回都护府。
连雨落见了,也悄悄公主道:“刘侯对殿下,似别样上心。”
公主笑了一下:“他确实天真浪漫。”
孙娘子死了,事情看似告一段落。
在刘复看来,好像的确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了,他开开心心,每日都去找公主玩,变着法子给她买些新鲜玩意,讨佳人欢心。
但是在李闻鹊和陆惟这边,事情还远没结束。
陆惟将那天公主告诉他的事情,找了个机会告诉李闻鹊之后,李闻鹊就开始暗中整顿身边的人,先排查自己跟前的近卫和心腹部将,然后是都护府的官吏下属们,最后则是当初在官驿里干活的杂役仆从。
苏氏一开始是在都护府干活的,只因她做菜手艺还可以,才会临时被调到官驿,如果苏氏说的同党存在,那人最有可能就是那天同样在官驿里的,更进一步说,是那天能够接近过后厨的人。
但先前李闻鹊已经官驿里的人都清查一遍,可疑的抓去审问,确定没关系的放走不再录用,来来回回筛了好几次,都没有找到疑似下毒的人。
陆惟就提出一个办法:“李都护不妨将官驿后厨的人分开审问,逐个问他们那天路过或靠近后厨的人,以及那个贪嘴身亡的婢女,她死之前又遇到过什么人,这些都可以查查。”
李闻鹊皱眉:“官驿当时有公主在,寻常人不得进出,但是那天晚膳之前,我身边的副将宋磬,曾奉我之命,去给殿下送过礼单。还有杨长史,听说他也跟着去了。”
陆惟:“礼单?”
李闻鹊:“本地商贾,听说公主在此停驻,便联名送了份年礼,大部分人没有公主的门路,也进不了官驿,就来找我,举手之劳,我也就帮了。”
此事没什么好隐瞒的,李闻鹊应该是先前筹集军费粮草,才跟这些商贾认识。
至于杨长史,他喜欢钻营,总想换个安逸的地方当官,见缝插针跟着去见公主,也不算奇怪。
宋磬,杨长史,会是这两人之一吗?
杨长史也就罢了,他不了解。
但陆惟觉得宋磬的可能性不大,对方既然是李闻鹊副将,肯定深受信任,数珍会要是能安插宋磬,早就对李闻鹊下手了,也用不着让苏氏迂回曲折,绕了那么大的弯子。
虽然找不到凶手,他们对苏氏的话存疑,但这番彻查也不是没有好处的,最起码城中风气都为之一清。
从前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边城,如今也渐渐有了作为一方重镇,平安祥和的影子了,即便是暗地里还有些蝇营狗苟的龌龊勾当,对方也不敢像从前一样欺行霸市,摆到明面上来,百姓们自然也好过了不少。
这许多人从前苦于柔然人隔三差五的抢掠,又因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也无处可去,只能每日都过得战战兢兢,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下来,而且可以预见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柔然人都不会再来侵扰,他们就可以放下心来过日子了。
于是街上陆陆续续,就有了过年的气息。
置办年货的,走街串巷的,沿街叫卖的,寻常人脸上也有了些因为安定而带来的笑容。
眼看春节将近,公主一行此时启程已经不合适,京城那边正好也有旨意和赏赐下来,让公主可以先在张掖休息,等年后天气暖和一些,再出发回京也不迟,否则让公主在风雪兼程中度过春节,就显得皇帝很不厚道。
既然要在张掖多住些时日,公主再继续留在都护府鸠占鹊巢就不大合适了,她提出重新搬回官驿居住,毕竟李闻鹊总在军营住,都护府的官吏寻常有点公务都得跑到军营去找李闻鹊,来回委实不便。
李闻鹊也没有反对,命人将官驿重新整修一番,又安排了可靠人手之后,再恭请公主到官驿下榻。
这些事情料理起来不难,唯一棘手的,反倒是从地下城解救出来的数百名流民。
说是流民,其实都是被抓过来的,有些被充作两脚羊,竟也有些人好这一口,公主和陆惟在地下时,便亲眼看见一个孩子被带进挂着羊肉店招牌的门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事后李闻鹊去拜见公主,她还问过此事,李闻鹊说,朝廷这些年发布过几道禁令,禁止百姓逃荒,只是根本禁不住,因为一有天灾,田地就无法收成,无法收成就无法缴税,最后只能贱卖田地,卖了田地之后那点钱也撑不了多久,他们想要耕种吃饭,还得向地主提前赊来年的粮食,如此债台高筑,有些人宁愿逃跑,他们人生地不熟,很容易落入人贩子的陷阱,一路被养着好吃好喝,实际上是被带到偏远地方,要么挖矿做黑工,要么沦为乱世中的两脚羊。
还有些地方,田地受了灾,颗粒无收,百姓不是自愿逃跑的,是被迫不得已背井离乡,又跟着人牙子去到某处,本原以为可以做工干活,混口饱饭吃,谁知道却是被抓到这里来。
“殿下且注意,”李闻鹊虽然有些孤傲,也瞧不起女人,可他显然在扫荡数珍会势力时详细去了解过情形,“这些人,还不是饿得瘦骨嶙峋的,那些连路都走不动的,早在半道上就被人扔下了。运气好些的,尚且能在地下找到一份活干,运气不好的,就会被充作食物,那些专门开羊肉店的,其实便是……”
饶是他见惯了沙场血光,也有些说不下去。
毕竟只要是人,还有些人性,遇到这些事情,总会不忍。
随着地下黑市交易的越来越多,羊肉店也挑剔起来,老的残疾的都卖不上价钱,小孩子格外金贵,有些祖孙二人相依为命本想着来此逃生的,最后却不得不为了一口活饭,将孙儿送进去。
人相食,载在史书上的三个字,已经不仅仅发生在大荒时代的走投无路,一些出于猎奇心理,或自以为乱世能凌驾于别人之上的穷凶极恶之徒,以这种方式来炫耀,而数珍会的存在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借口或庇护。
另一方面,数珍会这些贩卖人口,做地下生意的行径,又需要这些人来奔走效劳,双方各取所需,久而久之自然就形成这么一个地下黑暗世界。
“还有些姿色的幼童,无分男女,则都被送去调教,如地面上那些青楼妓馆一般,以娱客人。只不过,一旦他们不受宠,或者不听话,下场也比寻常妓馆要更惨。”
李闻鹊说完这些,再想想自己在清剿数珍会余孽时看见的场景,不由有些反胃,忙喝一口茶压下那股感觉。
他已经描述得很委婉的,还有些更黑暗的未尽之言,他怕说出来,会脏了在座贵人的耳朵。
但公主和陆惟的反应,比李闻鹊想的还要平静很多,唯有刘复听得瞠目结舌,露出作呕神情,最后禁不住跑出去开吐了。
公主道:“我听说本地附近有不少荒田,原先经常有柔然人来劫掠,百姓不肯去冒险,都荒废了,李都护不妨让他们去自行垦荒,否则光是收养安置,恐怕都护府开支就难以为继。”
李都护点头:“殿下不必担心,此事我已吩咐杨长史在办。”
杨长史得了机会,忙道:“殿下放心!那些年长的,还有几分力气的,已经让人去组织垦荒了,若有收成,头三年都护府不收税,后边再看收成,至于那些幼童妇孺,都护也已经吩咐了下边,正筹措成立一个慈济局,先将人养着,再由官府许可的牙行来介绍些活计,届时慈济局只供基本吃喝,这些妇孺若是要赚钱养活自己,总是得自力更生的。”
这办法听起来还算完善,杨长史也是逮到机会卖力表现,恨不得让公主和两位天使都能记住他。
反观副将宋磬,虽然也列席在座,就显得沉默低调多了,毕竟他是武将,这些事情非他所长。
除了这些人之外,李闻鹊以下,都护府大小官吏,军中数得上名号的武将,俱都来了。
世道不平,对武将的依赖更重,所以这年头镇守地方的都护与刺史职权颇大。李闻鹊做这些其实并不需要禀告天子,但他还是将众人请来,为的就是让刘复回去好告诉皇帝,让皇帝知道他做了许多事情。
陆惟也有了一个正大光明观察所有人的机会——这是他与李闻鹊提前商量好的,为了印证李闻鹊身边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内鬼。
杨长史侃侃而谈,底下有几个人表情不一。
有的露出不屑,如李闻鹊麾下的武将宋磬、录事连冲等人。
也有面上露出捧场微笑,看不出真实想法的文职官吏们,像户曹参军刘参,本身跟杨长史不对付,直接就翻了个白眼,撇撇嘴,明显瞧不上杨长史这谄媚的模样。
但杨长史不管他们怎么想,依旧滔滔不绝,说着自己的安排,直到嘴干舌燥,才停下来。
李闻鹊早就听得不耐烦了,见他停顿,忙截住话头:“今日诸位都辛苦了,年节将近,都回去好好过个节,阖家团圆,我还有话与殿下说,就不留你们了。”
杨长史意犹未尽,思及顶头上司刚死了小妾,身边也没个女人照顾,这个节肯定过得冷冷清清,浑身不痛快,他也就赶紧闭嘴了。
正事既然说完了,众人起身告退,从明日起,便是年节休沐,直至元宵之后才会重新开印点卯。
厅堂之中,就余下李闻鹊、公主、陆惟、刘复四人。
论身份,公主本该上座,但她谦让了几回,表示不愿意喧宾夺主,李闻鹊再傲,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怠慢,便空了上座,主动下来,坐了右首第一,公主则在他对面,是左首第一,形成四人相对而坐的局面。
李闻鹊就问陆惟:“陆郎君,方才众人表现,你看如何?”

陆惟摇摇头:“暂时看不出来。”
李闻鹊有些失望,心想传闻中断案如神的陆惟陆远明也不过如此。
那天他亲自去追人,但最后还是追丢了,苏氏很狡猾,将马车扔在半道,人则不知所踪,四下林野高山,望之茫茫,李闻鹊只能带人回来。
但经过这一出,李闻鹊总觉得自己左右有人窥伺,浑身不自在。
他忍不住追问道:“便连一点异于寻常的动静都没有吗?”
陆惟:“要说异常,杨长史今日话多了些,可那是因为你们在场,他急于表现;宋磬脸色不大好看,似乎对杨长史颇有不满,两人之间兴许有些恩怨,但这也不是怀疑他的理由。没有证据,我不好妄下定论。”
李闻鹊叹了口气:“是我心急了!”
刘复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又没什么兴趣,就扭头与公主说话。
“殿下今日头上的桃花簪分外活泼,一看就知春天快到了!”
要说刘复虽然纨绔,但他也有一项好处,夸人,尤其是夸小娘子,那叫一个真心诚意,从烟花之地到门当户对的亲戚,老少女子无不与他聊得来。
就像他现在夸公主的簪子,就不是随口一说,还能头头是道讲出渊源。
“这上面的桃花雕得巧,我很少瞧见有人将芙蓉石雕得这样好的,含苞欲放之态展露无遗,上回看见这种手艺,还是在京城率金楼,那里有个姓张的老师傅,我娘常在他那里订首饰。”
公主是真有点讶异了:“卖我簪子的人,也说自己是在京城率金楼学过手艺,说不定还真是你说的张师傅的徒弟。”
“那可真巧了!”
刘复一乐,他觉得这就是缘分,越发滔滔不绝,跟公主讲起率金楼张师傅是怎么出名的。
“他原先是南边人,家里边有个远房亲戚,是庶民出身的官员,当年南朝皇帝不是出了个不拘一格简拔人才的措施吗,他那亲戚就是因此被推荐上去的,结果没过几年,那人上疏天子,说要削弱世族,以六艺选拔来论人才,直接就把世族得罪狠了,他自己因为掺和谋反之事被斩首,连九族也跟着他遭殃,张师傅见机不妙,跑得快才躲过一劫,他带着妻女逃亡,路上死了几个,媳妇也跟着别人改嫁跑了,到北边时,身边就只剩下一个女儿了,也就是有这手艺,才在率金楼找到活计。”
公主疑惑:“这些事,你是如何晓得的?”
刘复得意洋洋:“因为我见人都能聊上两句,这张师傅也来我们府上给我娘画首饰图样,一来二去就熟了。”
看来刘复也不是一无是处,这自来熟的本事确实没几个人能比。
公主就夸道:“刘侯就是交游广阔!”
被赞了这么一句,刘复也美滋滋的。
这段时间,李闻鹊忙得焦头烂额,眼看人都消瘦了一圈,陆惟和公主也闯了一回地下,又设陷阱引苏氏现身,亦是为了案子在奔走,唯独刘复知道自己就是个摆设,他对这些正事也不感兴趣,每日闲暇就去街上晃荡。
可边城再热闹,也比不上京城好玩,刘复逛了两天,就从东逛到西,彻底玩腻了。
这里倒是有乐坊,但刘复眼光高,进去听了两首曲子,就觉得里面的小娘子怎么都不对味,容貌比不上京城不说,就连谈吐也比京城的逊色许多,简而言之就是村里村气。
看来看去,放眼整个边城,能聊上两句的,竟然就只有公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刘复逐渐忘记他一开始对陆惟的豪言壮语和生怕公主看上自己的担惊受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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