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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刘复看了看陆惟,又看了看公主,忽然有种自己脑子跟不上他们的感觉。
但,那又如何?
同样是来边城,陆惟殚精竭虑出生入死,自己有吃有喝还不用管那么多。
这么一想,刘复就又快乐起来了。
翌日一大清早,公主刚起,还未来得及用早膳,出去打听消息的风至就回来了。
“殿下,陆少卿所料不差!昨夜李都护派人分头去四个药铺询问对质,四间药铺都承认眉娘曾经拿过那张药方去找他们抓药,也都说药方上的药都是无毒无害的。结果陆无事今日往乐善堂一打听,就发现少了个坐堂大夫。”
公主放下粥碗:“那大夫昨日还在的?”
风至点头:“那大夫名叫周逢春,是乐善堂三名坐堂大夫之一,昨日和今日本该都在,结果今日却不在,陆无事询问之后,得知周逢春正好告病了,又设法找到他的住处,到那一看,发现屋门紧闭。”
矮墙和屋门自然拦不住陆无事,他又翻墙进去搜了一圈,果然早已人去楼空。
所以昨天眉娘说了四个药铺,明为招认,实际上是给周逢春通风报信吗?
风至道:“陆少卿也将此事告知李都护,李都护勃然大怒,正准备对眉娘用刑,逼她说出真相。”
公主摇摇头:“她既然有心为周逢春隐瞒,就已经做好受刑的准备。你去请陆惟和李闻鹊过来,就说我有一计,可以试试。”
眉娘蜷坐在角落,抱紧胳膊。
这里虽然是柴房,但只有柴禾,没有明火。
寒风从千疮百孔的窗纸里呼啸着钻进来,又穿过柴禾缝隙,钻入眉娘的袖子衣领,冷得她咬紧牙关,攥紧双手,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已经过去一夜了。
眉娘望着外面天黑了又亮,近乎麻木地想道。
李闻鹊在得到她的口供之后,肯定立刻派人去询问,周逢春也会听见风声,应该能及时脱身吧?
可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呢?
这些贵人们恼羞成怒,可能会将自己杀死吧,还是会严刑逼供?
一想到那些残酷的刑罚,眉娘就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也是个女人,也渴望有人温暖,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周逢春朝她伸出手,她理应回报的。
即使,这回报很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寒风没有被眉娘感动,冰冷却来得更猛烈了,她穿着单衣的身体几乎被冻僵,嘴唇开始发紫,思路也逐渐飘散。
也许等不到逼供,她就会死在这里了。
这时,有人从外面推开门。
与扑面而来的寒风一道,还有温暖的香风。
眉娘昏昏欲睡的沉重眼皮勉强撑开一点点。
她看见有人抬了个火炉进来,放在她面前,一点点让人暖和起来。
自己莫不是临死前出幻觉了?
“你认得我吗,眉娘?”
声音在她恢复了一点点神智时恰到好处地响起。
柔和,婉约,很舒服,像冬夜里的一道暖风。
眉娘盯着对方看了半晌,点点头。
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眼前这女子,是刚刚从柔然归来的邦宁公主,她当然是知道的。
她还知道,在周逢春的计划里,这位公主是重要一环。
因为“公主出事,李闻鹊最看重的仕途就彻底完蛋了,这比杀了李闻鹊还要让他难受”——这是周逢春的原话。
“我第一年去塞外的时候被惊住了,觉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苦寒的地方。那里连秦菘都没有的,我带去的种子全都在路上受了潮,不能种了。烤羊肉我也吃不惯,带着浓浓的膻味,还要面对一个异族丈夫,他说柔然话的口音,也与我在中原学的完全不一样。”
眉娘以为公主纡尊降贵过来,是想让她招供,却没想到对方倒先讲起自己的故事。
此时公主递来一个纸包,眉娘低头,竟是个热乎乎的葱油饼,她又饿又冷,顾不上其它,就将饼往嘴里塞,再听公主的故事,不由生出一丝微妙滋味。
秦菘不是什么稀罕物,冬天的时候蔬菜无法存活,即便有,那也是达官贵人享用的,许多老百姓会先将秦菘和晚菘储存在地窖,待冬日再拿出来慢慢吃,或熬汤,或蒸烤,眉娘家境虽然清贫,也不至于连秦菘和晚菘都吃不起。
“那一整个冬天,我每天都吃牛羊肉,他们做法与中原人也不一样,就是烤,再撒上一把粗盐,肉不会将就片得多薄,有时候厚厚一块半生不熟,你不吃,便是瞧不起柔然人。很快我便脸上长疮,害了肚子,躺在床上十天半月起不来,有一回上吐下泻,几乎死掉,以至于那些柔然人都说,中原女人柔弱不堪,根本当不了柔然阏氏,还说如果我死了,就当中原人食言,要重新举兵攻打中原。”
眉娘吃饱喝足,又多了取暖的炉火,渐渐集中精神,听得呆住了。
她忍不住道:“柔然人很残暴,有一年他们打到张掖来,进城就烧杀抢掠,那时我还小,阿娘将我藏在腌晚菘的瓮里,我亲耳听见柔然人追着一个少年进来,将他杀死,抢走他手里的财物!”
等眉娘出去时,那少年还没断气,他哀哀望着眉娘,血流了一地,好像希望她帮忙了结自己。
眉娘吓住了,当然不敢动手,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少年流尽了血,慢慢死去。
直到许多年过去,这一幕仍然烙在她心里。
这也是每个边城人的阴影,因为在朝廷彻底收复这里之前,柔然人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一次,有时是春天,有时是秋天,他们经常是为了粮食和财物,有时也抢奴隶,大部分抢女人和少年,因为女人能暖床,少年能干活。
不是没有人想过反抗,只是反抗的人都死了。
十年前公主去和亲,正是在朝廷对柔然劣势的时候。
从前眉娘根本没想过拿自己跟公主比较,因为后者高高在上,根本无从比较。
但在公主讲了这段故事之后,眉娘忽然觉得,即便是公主,也身不由己,甚至比她们更惨一点,毕竟她只要不被抓去柔然,就还能继续当个中原人。
“后来呢?”眉娘忍不住问,她对公主的故事有了好奇。

第26章
“我好不容易学会当地的柔然口音,能与丈夫沟通了,也习惯草原上逐水而居,结果丈夫死了,柔然内乱。我没有孩子,丈夫的叔叔、兄弟,心腹大臣,全都想要汗位,我就夹在中间,成为他们互相争夺的物品,身不由己。”
公主的语气还是一贯柔和,可正因为这样,眉娘才越是感同身受。
“眉娘,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吗?因为我从你身上看见了自己从前的影子,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可若是他弃你而去呢,难道你也要放弃自己吗?”
眉娘没有吱声。
公主:“周逢春已经走了,昨晚李闻鹊派人去过乐善堂之后,他住的小院已经空了,想必是连夜离开的。”
眉娘微微一震。
公主:“这应该是你想看见的结果,但又不是你想看见的吧?”
眉娘:“……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公主:“你知道周逢春一定跟孙氏的死有关,所以希望他能脱身,别被李闻鹊捉住,但又对他毫不犹豫走掉感到失望。”
眉娘沉默。
公主:“人活一世,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我贵为公主,也不例外。周逢春但凡有点骨气,不逃跑,兴许你还没事,可如今他跑了,你就一定没有好下场。当你在受刑的时候,他在哪里,他还会来救你吗?”
眉娘攥紧了手,指节泛白,
“他既然已经跑了,你也不必再背负出卖他的愧疚。将一切来龙去脉道出,我愿向李闻鹊求情,放你一条生路,你归家也好,想继续待在都护府干活也罢,这一切本与你无关,眉娘。”
公主放出最后一击,见眉娘仍是低着头不肯说话,便只是叹息一声。
“你好好想想,天亮前想通了,便大声喊,便是你不说,我也愿意尽量为你求情,平息李闻鹊的怒火。”
“为什么?”眉娘抬起头,“我与公主素不相识,公主为何要帮我?”
公主淡淡道:“同病相怜罢了,乱世之中,人人都是可怜人,人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又何必为难你一个弱女子?”
她将食盒一并塞到眉娘怀里,起身离开。
“我说!”
身后,眉娘突然道。
“我说,但我其实知道的不多……”
公主神色未变,温和道:“那你且等等,我让人去给你带一床棉被过来,这里太冷了,再顺道喊李闻鹊和陆惟进来,你就不必再多说一遍了。”
她未曾逼迫,却处处都有关心,眉娘有些酸涩,这是她从小在叔叔婶母家,后来在孙娘子身边都未曾体验过的。
公主开门出去。
门外拐弯便是陆惟和李闻鹊,他们其实一直在外面听着。
陆惟深深看了公主一眼。
她方才在里面说的亲身经历,只怕是三分真七分假吧,也可能是两分真八分假……柔然情势恶劣,公主刚过去也是孤立无援不假,但以这位殿下的真实性情,怎么可能跟小可怜一样委曲求全,得罪她的人怕是现在尸骨都凉透了。
公主似乎察觉他的注视,冲陆惟眨眨眼,又是一笑。
柴房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显得很狭窄。
柴禾堆了半间屋子,差点让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李闻鹊索性让人将眉娘带到客房,让人送来热茶。
眉娘脸色被冻得僵硬,捧着茶杯,好半天没恢复过来。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她缓缓开口。
“三年前,我生了场病,当时买不起药,城中药铺挨个去问了,没有人愿意让我先赊药,以后再做工还钱,最后是乐善堂的周大夫,让我赊了药,还让药铺的伙计帮我煎好。”
这就是她跟周逢春认识的起源。
三年前,朝廷边陲发生了一件大事,秦州刺史沈源被下狱问罪,李闻鹊受命接替他,开始整顿军备。
那时候李闻鹊落脚还不是在张掖郡,因为张掖当时还未收回来,他只能从秦州开始,步步筹划,向张掖推进。
这些事情暂时跟眉娘没有关系,她因为赊药的事情认识了周逢春,对他自掏腰包为自己垫付药钱感激不尽,在做工还了钱之后,还时不时给周逢春送点吃食和香囊之类的小物件。
周逢春年少有为,医术不错,又没有家室,孤身一人在本地,还拒绝了药铺老板想把女儿嫁给他的赏识。
眉娘少女情怀,心里有点窃喜,觉得周逢春可能是喜欢自己,但另一方面,在见过药铺东家女儿的美貌之后,她又清醒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很小。
周逢春始终待她以礼,没有更进一步的逾距,但也保留适当的关怀。
转年眉娘十八了,家里叔叔婶子想把她嫁出去,好赚取一点嫁妆,再为儿子成家,便开始给她物色人家。
眉娘有点急了,她跑去问周逢春,对方却含糊其辞。
朝廷跟柔然几次打仗,有胜有败,但情况向好,一路推进到张掖郡,为表收复决心,李闻鹊直接带着人驻扎在永平城这里,以自己为先驱。
他的妾室孙氏来到边城照顾李闻鹊起居,孙氏身边也需要侍女服侍,人选将在永平城里找。
周逢春将这个消息告诉她,让眉娘可以去试试。
不管怎么说,在都护府待过再出来,总归是身价高一些,说不定以后还能去大户人家干活,而且正好可以避开叔叔婶婶的逼婚,她将工钱给他们,他们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
眉娘抱着忐忑的心情去试了,还真被看中,成为孙氏身边两名婢女之一,另外一个就是木娘。
眉娘说得很细,带了些追忆过往的情绪。
陆惟等人没有打断她,听得也很仔细。
许多人都说陆惟断案如神,但实际上案子往往都由无数个细节组成,而这里头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们,他们的悲欢喜乐,都会影响事情的走向。
悬崖勒马还是一意孤行,也不过是在许多人的一念之间。
在都护府的日子要比想象的轻松许多,孙娘子不是个难伺候的人,虽然隔三差五总会钻牛角尖,有点小病小痛,但是木娘比眉娘更上进更殷勤,有她在,眉娘偶尔还能偷偷懒。
孙氏虽然不是李闻鹊的正室娘子,可李闻鹊身边就这一个女人,还主持都护府内务,于是许多都护府的下人都会来巴结孙氏,这其中就包括那名厨娘。
“厨娘姓苏,闺名不曾与我说过。孙娘子是南方人,吃不惯西北口味,那苏氏做的菜,却总是符合孙娘子的胃口,久了就能在孙娘子面前露脸,她听说孙娘子有恙,就说自己从前老家祖父是大夫,自己也学过几手,就献上方子。”
厨娘失踪之后,李闻鹊派人去收养她的那户人家问过,得知苏氏根本就没有提过自己从前学过医术,更不要说什么当大夫的祖父了。
但孙娘子先前并不知道,她吃了药,有所好转,从此就待厨娘苏氏更亲近了。
有一回,眉娘休沐外出,她上周家去找周逢春,却发现苏氏也在,这才知道两人竟是认识的。
见眉娘不高兴,周逢春就对她解释,说苏氏是过来询问药理的,眉娘自然是不相信,周逢春见她面色冷淡要离开,一副恩断义绝的模样,只好单独留下眉娘,向她坦露了自己的身世。
“他说他本名不叫周逢春,而是沈冰,他与李都护有灭家之仇,所以潜伏在本城,以医术为生,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一雪前仇。”
“等等,你说他叫什么!”
李闻鹊先是一愣,而后蓦地失声。
“沈冰,他说他叫沈冰。”眉娘道,“是原秦州刺史沈源之子。”
李闻鹊深吸口气,平缓心绪:“你接着说。”
眉娘:“沈冰说,他父亲当初并非擅自行事,而是接到朝廷密令,和公主手书,才决定出兵的。后来沈源被捕,就发现自己收到的密令和手书,全是假的。最有可能冤枉栽赃他的,就是李都护你。”
“放屁!”李闻鹊勃然大怒,“若非沈源出事,陛下原本想让我入蜀,虽说我从前在沈源麾下,可我老师便是沈源昔日上司,我也曾立下汗马功劳,他一介黄口小儿,什么都不懂,竟以讹传讹!”
这些天,都护府接二连三后院起火,加上公主遭遇刺杀,李闻鹊疲于奔波,忍耐已到极限,听见眉娘的话,脑海里那根弦当即就断了,再也保持不了冷静。
其实,陆惟先前也怀疑过沈源之死可能跟李闻鹊有关,因为他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但后来,张掖郡频频出事之后,陆惟就打消怀疑了。
因为李闻鹊不可能在边城不杀沈源,在路上也不杀,偏偏在对方抵达京城时杀,这几乎是对天子的一种挑衅了,而李闻鹊的触角还没伸长到那地步。
如果真是李闻鹊干的,那现在他也不至于面对城中乱象焦头烂额了。
“李都护,稍安勿躁,这只是沈冰的一面之词,眉娘转述罢了。”陆惟道。
眉娘有些害怕,但已开了头,只能说下去。
“这都是周逢春说的。他说——”
周逢春说,他心忧家仇,夜不能寐,所以无心儿女婚嫁,也怕连累了眉娘,并非对她无情。
此情此景,被人以身世秘密相告知,眉娘本就对周逢春有情,又深感自己被信任,自然是马上信了,还很同情他的遭遇,两人至此携手坐下,面对面开诚布公。
周逢春说自己想报仇,但是李闻鹊身边护卫重重,他无法杀了对方,只能采取别的办法,更能让李闻鹊刻骨铭心,那就是从他身边的人下手。
李闻鹊忍不住冷笑:“自己无能,却还要为牵连无辜妇孺找借口,我若是沈冰,在他爹死的时候,便羞愧得一头撞死算了!”
陆惟关注的却是另外一个地方:“沈源骁勇,当年我亦有听闻,作为他的独子,沈冰却不会武功吗?”
李闻鹊摇摇头:“我与沈源关系不好,当年周围人都知道,自然不会去打听他的家事,否则倒显得我别有用心了。”
倒是公主说道:“先帝,也就是我阿父在位时,我曾听他老人家提过,沈源家中有一独子,因为幼年时贪玩摔了腿,从此无法习武,沈源只能找先生让他学文,还在御前请求额外开恩给独子一个世袭的职衔。”
眉娘啊了一声:“难怪周逢春他走路,平时看不出来,走快了便会有些微跛!”
当时她还曾暗暗想过,自己身份低微,周逢春既然也身有残缺,便不算配不上他了吧。
说回当时周逢春向眉娘坦白身世,眉娘自然被惊得说不出话,半天才反应过来,忙忙向他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往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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