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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朝(梦溪石)


“该不会是跟义安公主吵架了?”
崔玉抿了抿唇,没说话。
陈济哎哟一声:“真让我给说着了?就你这性情,还能跟人吵架?义安公主看着也不似跋扈的啊,这是怎么吵起来的?”
崔玉揉揉眉心:“没吵。”
陈济:“没吵怎么这表情,我不信,赶紧说,本王还能为你出谋划策!”
崔玉心说,你还出谋划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吧?
陈济:“让我来猜猜,是为了你回国的事?义安公主不想让你回辰国,怕你回去就不回来了?”
崔玉不吱声。
陈济哈的一声:“看来我猜对了!你能有这一桩姻缘,烧香拜佛都来不及,还回辰国干什么,回去给崔家人吸血么?还是说你巴不得他们知道你在北朝尚主,想让他们对你刮目相看?别傻了,你在辰国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崔家只顾着他们的长房嫡子,醒醒吧崔子璐,就算义安公主愿意跟着你回去,你在崔家人眼里也永远上不了台面!”
崔玉静静听完他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方才叹了口气:“我是怕你一个人回去,不好交差,我先跟你回去,不带义安,如果陛下首肯我们的婚事,我再回来就是。”
陈济似没想到他这个回答,愣了一下,为自己方才的口无遮拦露出那么点儿不自在的神色。
“你不用操心我,只要你想留在这边,我自然有办法,让陛下同意这桩婚事,反正我们来的时候,他们也早有预期,辰朝不可能嫁公主过去的,现在你能留下来尚主,他们且巴不得如此,此事对太子和吴王也没有利益冲突……”
陈济粗声粗气,不耐烦起来。
“行了行了,我跟你解释那么多做什么!你一旦跟我回去,再要过来,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北朝人就不会轻易相信你了,北朝天子也不一定会将义安公主再下嫁,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这边的朝廷,总归比那边更好施展拳脚,我说真的,万一真到了兵戎相见的那一日,你也不用上战场,等到分个胜负出来,若果辰国胜了,你们的婚事也能让你保心上人一条性命,如果是这边……那你记着我这份媒人的恩情,届时帮我说说情,让我继续在北朝当个富贵闲人就是了!”
两人说话之时,章玉碗也正与一人说话。
“你真不后悔?”她问道。
被询问的人摇摇头,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珠,还带了点儿婴儿肥。
这约莫是此行中年纪最小的随行者了。
章玉碗打趣:“那你可别半道上哭鼻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章晓抽了抽鼻子,软声软气道:“姑姑,我长大了,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章玉碗一乐:“行,路上可没有乳母,只有管家,还只能餐风饮露,你便是后悔了,也就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城阳的。”
章晓重重点了点头,故作老成:“嗯,姑姑,我晓得的!”
这是朝廷刚刚册封的城阳王世子,也要跟随车队出发前往封地,只是章晓的封地不在汝南,而在离汝南不远的城阳郡。
说起来,里头还有一段故事。
章晓老爹,正是那个当年因为无意间谈论一匹瘸腿的马而被章骋记仇的宗室,章骋登基之后,甚至一度有风言风语传出,说先帝原本属意章晓老爹为继,是赵群玉横插一手,硬生生矫诏了。
也因此,章骋对城阳王世子一直颇为忌惮,城阳王去世多年,世子也一直被扣在世子的位置上,没能正式袭封,连老王妃去世,也没法遵照遗嘱扶灵回乡,让老娘如愿葬在老家。
直到这次,趁着长公主护送上官葵,城阳王世子上疏请求,让长子章晓回乡拜祭外祖父母,一圆自己母亲这么多年的心愿,皇帝才终于松了口,不再压着城阳王世子的爵位,将其晋为城阳王,而章晓作为长子也是独子,自然名正言顺被封为世子。
老王妃生前原本想回老家葬在父母身边,尽身前未尽之孝,当儿子的也顺从答应,可后来皇帝不让走,灵柩只能在长安下葬,与老城阳王葬在一块。这回章晓刚满六岁就被捎上,一方面是城阳王自己不能离京,而章晓年纪太小,不在被限制的行列,另一方面也是城阳王希望让独子去见见世面,别跟他一样老困在长安,反正跟着长公主,又有乳母和侍卫在,还有管家帮忙料理安排,不可能危险到哪里去。
正因如此,长公主此行浩浩荡荡一大队的人,既有章晓这样吃闲饭的小屁孩,也有上官葵这样被赋予重任,却看上去不怎么开心的勋贵。
因为“闲人”太多,刘复自然就进不来了。
毕竟他一没有武功身手,二也不能代替上官葵去娶新娘子。
刘复如丧考批,连过来送行也怏怏不乐,但他身旁的上官葵,也没好哪儿去,两人难兄难弟似的,相对泪千行。
“我不能去我才难受,你难受个什么劲儿?你不想去,就换我去算了!”刘复欲哭无泪,“早知道这次人这么多,上回陆惟他们去洛阳,我就死缠烂打跟上算了,好歹去洛城瞅一眼么!”
“行,那你换我去吧,你去向陛下说,新娘也换你娶,我没有意见!”上官葵看他登时一噎,不由冷笑,“这下没话说了吧?你舍不得你的那些小娘子们,我就愿意娶个连长什么样都没见过的女子?”
刘复不敢刺激他了,弱弱道:“白远之女已经被陛下封为郡主,你以后是要继承晋国公爵位的,你俩倒也门第相配。再说白远是本朝名将,威名赫赫,这桩婚事不算辱没你了……”
上官葵很暴躁:“我那是娶白远吗?娶白远我倒是乐意,好歹我知道白远长啥样啊,可娶他女儿,我又不知道,万一脾气很差呢?!”
刘复:“那你跟陛下说去啊,你早不说,现在在这说,也来不及了!”
上官葵泄气:“我被阿父揍了一顿,他把我追得满院子跑,边揍还边说,明明是我仰慕长公主,想娶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女子,白家将门虎女,正是我想要的,还说我不知足,不识好歹,胆敢抗旨就把我腿打断,以后给我找个瘸腿的门当户对去!”
刘复捂住嘴,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很辛苦。
上官葵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笑容:“你想笑就笑吧,反正我要走了,你笑个够就是了!”
刘复清清嗓子:“其实、其实你往好处想,白远是儒将,他女儿定也不会差到哪去,再者晋国公也没说错,你总归是要成婚的,难不成还真想尚主吗?”
上官葵忍不住瞅一眼不远处的长公主,复又垂头丧气。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你小子逃过一劫,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听说太夫人正在到处为你相看呢,说不定等我从汝南回来,就能拿到你的喜帖了!”
说到这里,上官葵才有点幸灾乐祸的活力。
“你可别光会调侃别人,乌鸦看不见自己黑啊,我等着看你哭的那一天!”
刘复没好气:“我出家去,行不行!”
“上官郎君,该启程了!”
素和扭头过来,传达长公主的吩咐。
“来了来了!”
上官葵忙应道,翻身上马。
他居高临下,望着刘复。
“你小子,等我回来,非得找你打一架!”
“等你回来怕是没空了,晋国公老两口可等着早日抱孙子呢,你抓紧的吧!”
没等马鞭抽过来,刘复早就嬉皮笑脸躲得远远。
上官葵拿他没法子,只能咬咬牙赶紧归队,在众人目送下离城。
一路无话。
车队原本是要顺道路过洛州的,可因为洛州大旱,便绕道颍川再南下。
长安与洛阳之间有崤函古道等几段官道,有些路经过近年修葺,若是快马加鞭夜以继日,三日即可抵达,但是他们大批人马,又有孩童女眷,走走停停,不可能按传递急报的速度来行进。
如此到了第五天,上官葵忽然发现队伍里最重要的人物,长公主不见了。
长公主自出发后就一直待在马车内,很少露面,上官葵也不可能经常跑去马车骚扰公主,但今日他们抵达距离洛州不远的武乐县城,章晓因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奄奄一息,本该出面安慰的长公主,却始终没有出现。
代为出面的是公主身边的侍女风至,她只道公主也身体不适,正在休息,命她带来药丸,探望一二。
章晓倒是懂事,小脸都一片煞白了,还说自己没事,让风至转告长公主放心。
“我在家也生病,躺两天就好了,我阿父说小孩子身子骨弱,就是容易生病的,风至姐姐,你让姑姑也要睡觉吃药,我们比比看谁好得更快。”
风至听着他的童言童语,忍不住笑出声,摸摸他胖乎乎的小脸。
“好啊,殿下那里藏了枇杷糖,很好吃的,世子若能好得快,我就偷出来给你!”
章晓:“枇杷糖我也吃过的!”
风至:“这不一样,是有人专门给殿下做的,可比外面卖的好吃许多,还有做成各种形状的软糕,像小猫小狗小鸭子的。”
章晓果然眼前一亮,小孩子哪里能抗拒这样的诱惑?
“那我明天就好了,我现在马上睡觉!”
但风至能哄章晓这样的小孩,却哄不了上官葵。
他寻了个机会,私下悄悄问风至。
“殿下是不是先行离开了?”
风至讶异,似乎对他的敏锐有点意外。
上官葵见状得意:“你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好歹我们上官家祖上也是跟着高祖皇帝打天下的武将!”
风至自然不会说实话,只道:“殿下在途中收到密旨,折返长安去了,待事情办完就会快马赶上我们,我们走慢一点就是。”
上官葵惊异:“回长安?!”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长公主突然又回去?
那一瞬间,上官葵已然想象出无数种宫闱阴谋风云变幻。
但是实际上的长公主,此时已经脱下繁复华丽的礼服,只着一身朴素的青色衣裙,背着那把压雪剑,带着素和,进了洛州地界,并在两日之内就抵达洛阳城外。
为防打草惊蛇,侯公度的人手被她安排在城郊的村落,他们将村子包下来,并禁止村民离开,以免消息外泄。
此时正是月黑风高,叶飞草伏之时,洛阳城外的小山坡上,一处山庄巍峨矗立,远远望去,竟似小型的坞堡一般。
骑在马上的两人遥遥望去,山庄内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竟不像遭遇大旱的洛阳,而似歌舞升平的长安。
“那便是东都山庄了。”素和往来洛阳数次,早就熟稔于心。“人称‘东都王’的洛阳郑氏家主郑攸今日五十大寿,方圆数百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过来祝寿。”
章玉碗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走吧,我们也去给这位东都王祝寿庆生。”

“带了。”
素和摸出一个锦盒,那本是皇帝赐给章玉碗的礼物,事急从权,被顺手拿来借花献佛了,毕竟以郑攸的眼光,送点寻常东西,估计都进不去大门。
“可是殿下,我们只有两人,真要进去吗?要不然还是让侯公度来,直接将山庄剿了……”
章玉碗摇头:“陆惟在这里查了那么久,半点消息都没透出来,必定是在查一些更为隐秘的事情,需要掌握确凿证据,我骤起发难,只会坏了他的安排。都说这位东都王郑攸,一手遮天,在洛阳城说一不二,不如进去眼见为实,洛阳郑氏,到底是怎么个富贵法。”
离得近了,方才山庄门口那车马云集,加上人声鼎沸,更有了热闹非凡,夜如白昼的景象。
不说别的,挂在大门上的,除了两盏明晃晃的灯笼之外,旁边石狮子后边,还各挂了两排小灯笼,莫怪映得一览无余。
管事模样的人站在门口负责收礼,宾客来了先递上请帖,再将礼盒交给他,旁边有随从递上礼单,管事看似随意睇一眼,实际上已经将礼单上的内容都大略过了一遍,若是那等鱼目混珠礼单价值平平的,虽然也会被客客气气请进去,但座次如何就不好说了。
章玉碗带着素和,不像其他人都三五家仆成群的,又是女郎,看上去就单薄许多,待轮到两人上前,郑家管事望着头戴幂离的章玉碗,就多了几分打量。
素和递上请帖和锦盒,连礼单也没有,就孤零零那么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
管事的眼神略微有些变化。
郑攸寿辰,大宴宾客,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散出去的请帖估计也有数百,只是最后未必人人都能来赴宴,以章玉碗的身份,和她手底下人的能耐,想拿到一张请帖容易得很。
“还请这位娘子摘下幂离。”
章玉碗自然是要摘的,但不是现在。
现在在这里摘掉幂离,那是有失身份,这等迎来送往见惯了大场面的世家管事,最会看人下菜碟的。
她没说话,素和也将下巴高高昂起。
“你不妨先打开锦盒看看。”
管事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将锦盒打开。
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白玉,通身圆润,皎洁无瑕,如油如脂,雕刻成童子抱鱼,寓意年年有余,如鱼得水,正正好被握在掌心把玩,又能凿孔挂在腰间当玉佩。
但这样几乎完美的玉件,谁又舍得在它身上凿孔呢?
好东西看多了,眼神自然而然就毒了,管事只一眼,就看出这玉件并非凡品,起码也得是权贵之中才能流传的好物件,寻常商贾肯定买不到。
他眼神立马变了。
“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管事说着客气话,拿过请帖一看,“二位姓岑?”
这些请帖上面都是有名有姓的,为的就是防止来历不明的人混进去。
章玉碗拿到的这张,正是郑氏提前送给岑庭的请帖。
岑庭早就伏诛了,博阳公主也被禁足,请帖自然而然落在她手里。
但岑庭已经死了,消息早就传到洛阳,管事也知道,故有此一问。
“我家主人姓贺,与岑郎君有往来,他生前将请帖送给我们,就是他还在,也是我们来的。”素和早有准备,根本不惧他的试探。
一听姓贺,管事似乎想到什么,又赔笑道:“贺娘子见谅,并非小人啰嗦,只是我们大郎君吩咐下来,一定要严进严出,小人也只能从命。敢问您的贺姓,是哪个贺?”
“还能是哪个贺?!”素和冷冷道,掌心一翻,直接翻出了数珍会的黄铜令牌。“辰国太子身边那个贺,够清楚了没有!”
“清楚了清楚了!”管事连声道,神色越发恭敬,亲自引着两人往里走。“贺娘子恕罪,近来外头有些不太平,小人这也是谨慎一些,免得有人闯进来扰了诸位的雅兴。”
章玉碗当然知道为什么不太平。
外面旱情未退,疫病又来了,据说洛阳城内病倒半数,这都是苏觅在信中所说,而郑家却在这里大肆举宴,显然因为这里不在洛阳城内,不担心有疫病蔓延。
非但如此,往来宾客非富即贵,红光满面,显然也没有受到洛州旱情的影响,恍惚间仿佛置身长安。
但,这不是长安。
二人跟着管事入内。
进来之后,因这山庄占地不如皇宫广阔,置身内里时再往四周望去,就感觉这四周坞堡楼阁似小山一般,又有重重叠叠的灯笼挂在上头,更照得这地上光亮一片,连前方带路的管事脑壳上的头发丝,也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他们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陆陆续续已经坐了个七八分满。
迎面而来的是个中年人,管事喊了一声“大郎君”就殷勤上前,附耳说了几句,那大郎君频频朝他们望来,而后点点头。
“贺家来人,的确要好生招待,我亲自来吧。”
管事恭敬应是,又给章玉碗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大郎君郑漓。”
郑漓上前,对章玉碗拱手:“郑氏与数珍会往来的买卖,先前一直是我出面的,好像从未见过贺娘子,敢问令尊是哪一位?”
章玉碗:“家父贺衡,贺氏在北朝的买卖,先时一直是我伯父掌管,此番数珍会当铺遭遇重挫,上面甚为不满,我从前深居简出,从未沾手贺氏买卖,行迹低调,故而命我前来打探情况,正巧遇上郑家主大寿,我就顺道过来祝寿了。”
她口中的上面,正是南朝太子陈迳。贺家与陈迳渊源深厚,甚至可以说是他本人的私兵与财库,郑氏想必也是清楚的,这番话出口,郑漓自然也知道她指的“上面”是谁。
章玉碗此时说来有条不紊,真假难辨,郑漓已然是信了。
“原来如此,贺娘子远来贵客,请随我来!”
郑漓恍然,忙亲自将她带到郑攸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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