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蒙的,雨水漫成珠帘,车窗外的世界变得模糊。
雨刮器频繁运作, 发出沉闷的声响。
书吟听到了藏在其中的,她不安分的心跳声。
心跳的高潮是在, 他侧身,半边身子亘进驾驶座与副驾驶之间,把湿透的西装外套放在后座时。周围的雨声消失了,雨刮器的声音也消失了,书吟能听见自己眨眼的声音,听见自己的盛大的心跳声。
她深呼吸,撇下眼,想忽视这一切。
而眼底,余光里,则是他侧过来的身躯。隔着半透明的衬衫布料,是他孔武有力的手臂肌肉,力量蓬勃。
空气里,满是属于他的气息,透过雨水,好像渗透在了她的身上。
书吟说了一早上的话,都不及这一瞬来得令她喉咙干哑。
喉咙好像在烧。
不止是喉咙。
还有身体。
燃起了燎原般的大火。
他头发上,鼻尖,脸上,都淌着湿漉漉的水珠。
书吟不受控地抽纸。
“那个……”
她伸在半空的手,蓦地停住。
商从洲偏过头,隔着一张纸,她指尖碰到他的脸。
一个对视。
二人都静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书吟,她手忙脚乱地收回手,“我不是故意的,就是看你头发都湿了,想给你递张纸,让你擦擦。”
她转过头,躲闪着。
商从洲缓缓直起身,他看到她白的似融雪般的耳朵,坠落了一朵海棠花。
红的鲜亮。
他接过她手里的纸巾,不甚在意地笑了下:“嗯,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书吟没敢说话了。
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车很快发动,周边的街景越发眼熟。
商从洲把她送到了她家小区。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半小时不到的时间,雨就停了。
空气是水洗过后的清新。
书吟推开车门,抿了抿唇:“再见。”
车门“磅——”的一声,合上。
她往小区里走,不紧不慢的,但他从她的背影里读出了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商从洲无端地,笑了一声。
搁在中控台的手机嗡嗡震动,他收回目光,捡起手机,是工作电话。
简单说了几句,他挂断电话,而后,发动车子,驱车离开。
中午的应酬推到了晚上。
因临时推延应酬,晚上他提早到场。
晚上七点半,包厢门缓缓打开,会所经理迎着人进来。
是应酬,更像是旧友见面。
商从洲率先打招呼:“好久不见,陈副总。”
陈知让淡淡地:“商总,你现在似乎没有时间观念了。”
“你不是同意了应酬推到晚上吗?”商从洲笑着,“而且我中午真的有点儿事,走不开。”
“如果我们以前不认识,我恐怕不会答应你这种无理的请求。”比起以往,陈知让越发的冷情刻薄,他鼻梁处架着眼镜,镜片削弱了他眼里的压迫冷感,灯光柔和,照的他语气也温和几分,“很久没见了,最近在忙什么?”
“老样子,忙工作,你呢?”
“一样。”
上菜了,侍应生推着餐车进来。
待菜上齐后,对话继续。
商从洲漫不在意地说:“我才知道,你和我住在隔壁小区。”
出人意料的,商从洲和陈知让并非称得上是好友。
要真细究他俩的关系,只能说是世交。年少读书时,因为一个班的,所以来往较多。而陈知让寡冷淡漠,不喜与人交往,对比之下,外人看来,他俩确实是好友。
事实并非如此。
类似陈知让这样的世交,商从洲数都数不过来。商家是大家族,人脉关系盘根错节,南城的富家子弟,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和商从洲摊上关系。
遑论二人高中毕业后,再也没联系过。零星几次见面,还是彼此的应酬在同一个餐厅,远远碰一眼,而后快速转移视线。
陈知让:“你怎么知道的?”
商从洲没有任何遮掩,直白阐述:“书吟告诉我的,你住她楼上。”
陈知让目光平静,笑了下,笑里有着隐忍的压迫感。
“你和她怎么认识的?”
“高中时候,通过你妹妹认识的。”
商从洲清清淡淡地笑着。
汤汁不小心溅在手背上,陈知让用热毛巾,温致,慢条斯理地擦着。
他问:“她没怎么和我提起过你,你们这么多年,一直有联系?”
“没,前阵子遇到的。”
“是吗?”
“她没和你说吗?”
“什么?”
商从洲淡着张脸,看不出喜怒,平静地说:“我小姨夫是她大学时的老师,前阵子我姨夫生日,我姨夫一直着急我的个人问题,就这样——”
停顿几秒,他说:“我成了书吟的相亲对象。”
陈知让蹙眉。
前面的话,书吟有提起过。
但后半部分,有关于相亲一事,书吟没说过一言半字。
陈知让声线在一条直线上,毫无波澜道:“最近她常来我家吃饭,却没提过这件事。”
“相亲对象而已,又不是结婚对象,没什么好提的。”商从洲拿起桌上的水,饮了口,缓解口腔里的干燥,“你呢,我看沈以星的朋友圈,她好像后年结婚,你做哥哥的,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不急。”陈知让问,“你相过很多次亲?”
“哪有,第一回 。”
“哦。”
“你呢,相亲过没?”
“没。”
“……”
对话趋近苍白。
商从洲顺势步入正题,与陈知让聊工作相关的事。
应酬结束,各自回家。
陈知让没有司机,在手机上找代驾。
商从洲说:“要不坐我的车回去?”
陈知让收起手机:“行。”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司机将车缓缓停在陈知让所住小区门外。
“谢了。”陈知让说。
“不客气。”商从洲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
陈知让下了车后,商从洲的车便离开。
他转身,往小区大门走去,走了没几步,停了下来。
正前方,书吟提着一只透明购物袋,另一只手拿着冰激凌,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来。她心不在焉地,好半晌,才注意到陈知让的存在。
白天下了场雨,气温稍稍升高了些,夏日的夜晚,空气里有着潮热。
他周身满是酒气。
书吟问:“你刚应酬完吗?”
陈知让:“嗯。”
书吟舔了口冰激凌,想起自己手里拎着一袋冰激凌,于是问他:“要不要吃冰激凌?我刚买的。”
他视线往下扫,醉眸挟着冷光。
随即,伸手,抽了一根。
但他始终拿着冰激凌,没有撕开包装。
二人无言,乘坐回家的电梯。
书吟先到,离开前,她说:“睡前喝杯蜂蜜水,第二天嗓子会舒服一些。”
陈知让沉沉地嗯了声。
和他在电梯里分开,书吟回到家里。
这天太热了。
到家的第一时间,她把空调打开。
然后,把冰激凌放进冰箱冷冻层。
空调温度调的过低,加上前一天在雨里狂奔,跑完又在车里吹冷气。冷热交替,直接导致第二天醒来的书吟重感冒。
书吟不喜欢去医院。
中学时,她感染流感,每天放学都得去医院打吊瓶。流感高峰期,输液厅里打吊瓶的人很多,大多都是她这个年龄段的学生。可是没有一个是像她这样一个人来的,他们都有父母作陪。
书吟一边羡慕又一边安慰自己,她爸妈只是忙于工作,忙着赚钱,他们努力赚钱,都是为了她。她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最爱的就是她了。
但吊瓶打完,她给妈妈打电话,换来的却是对方一句:“打完吊瓶就赶紧回家做作业,别在外面玩。”
好像在她妈妈眼里,学业永远是最重要的。
从那之后,书吟讨厌去医院。
等待热水烧开的时间,书吟用体温计测了下.体温。
万幸,没发烧,只是感冒。
她翻找出感冒药,看了下时间,没过期。按照医嘱,吞了几颗。丝儿尓儿无九宜四期,感冒药吃了三天,感冒好了大半,但她仍咳嗽。于是出门,去附近的诊所,让医生开了点儿治咳嗽的药。
这场病来势汹汹,五月的后半月,书吟都在咳嗽声中度过。
她每天不是睡觉,就是吃饭,但凡看手机,必定是回复沈以星的消息。
沈以星是个实打实的恋爱脑,和段淮北分开了才多久,架不住想念,定了张机票,飞去国外找他去了。
她时常给书吟发消息,分享日常。
之前的日常,还停留在沈以星去国外那天,正好是书吟生日。
书吟都没说她重色轻友,沈以星反倒自责起来,最后,以她转了52000告终,她说:“我不陪你,但我的钱永远陪你。”
然后,潇洒地登机,找段淮北去了。
之后,沈以星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书吟说着话。
【段淮北天天就知道去实验室,家里的小娇妻他是真的不屑一顾!】
【嘿嘿嘿嘿嘿,今天是520,段淮北送了我超大一束玫瑰花。】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到我出轨了,救命,我的出轨对象还不止一个,我的道德和良心到底在哪里?】
【你的病到底什么时候才好?需要人照顾吗?我让我哥来照顾你怎么样?】
最后一条消息,是六月初发的。
书吟觉得自己病都好了,不怎么咳了,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控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她嘴角微抽:【不了。】
沈以星:【哈哈哈开玩笑的。】
沈以星:【我明天的飞机,后天凌晨到家。我要抛弃小娇妻的身份,变为你的女仆星,过来照顾你。】
书吟:【啊?】
书吟:【你不陪段淮北了吗?】
沈以星:【不陪了。】
沈以星:【男人有什么好陪的?你香香软软的,我抱着你睡觉可比抱着他睡觉舒服。】
书吟无语。
后天早上,沈以星直奔书吟家。
她把书吟家当自己家,洗澡,睡觉。
书吟在卧室里看电影,等到夕阳落山,卧室门被人敲响,沈以星推开门:“我哥在家做了晚饭,我们过去吃吧。”
书吟:“嗯。”
沈以星问她:“你最近都是吃外卖吗?”
书吟:“是啊。”
沈以星递给她一个同情的眼神:“好可怜。”
书吟眨了眨眼:“用的你的亲密付,一顿五百。”
沈以星作生气状,龇牙咧嘴:“好啊你——!”
二人嬉笑打闹着,到了陈知让家。
恰巧,段淮北给沈以星打电话。沈以星满脸幸福地去阳台接电话。
剩下书吟和陈知让在餐厅里。
他们面对面坐着。
晚餐吃得很清淡,陈知让给她盛了碗蔬菜粥。
书吟:“谢谢。”
陈知让没什么反应,安静喝粥。
隔着阳台窗户,沈以星的声音被隔绝,室内异常安静。
碗筷碰撞,发出当啷声响。
陈知让忽然说:“我上个月和商从洲见面了。”
书吟心跳静了一瞬,顿觉莫名,他为什么要和她聊商从洲?
她从没在他面前提过商从洲。
蓦地,书吟严重闪过一丝怀疑,她语气平静:“商从洲他,怎么了吗?”
“没怎么。”陈知让淡声道,“他说,你俩相亲了。”
书吟喉咙发痒,咳了咳:“不算相亲,就是吃了顿饭,而且还是和我老师的很多学生一起。”
陈知让看了她一眼:“和他有后续吗?”
沉默稍许。
书吟的眼睫颓然垂落。
她迅速又冷静地说:“不会有后续。”
然后,她听见陈知让问她:“为什么?”
书吟微楞,抬头,茫然又困惑地望着他。
陈知让摘下眼镜,柔光退散,眼里的压迫感渐渐侵袭过来。
他低敛着眸,无人知晓的地方,眸间一片黯淡。语气很淡,似清晨凉雾,轻飘飘的毫无质感,四面八方裹挟而来,逃也逃不过。
他说:“商从洲是个挺不错的人,你可以试着和他发展一下。”
沈以星像是长了对顺风耳, 挂断电话,风风火火地扑了过来。
她只听见了陈知让的后半句话,仰着下巴, 追问:“到底是谁啊?你们到底在聊什么东西,告诉我,告诉我!”
书吟喉咙微哽:“没什么。”
陈知让也说:“没什么,你听错了。”
沈以星一幅惨遭众叛亲离的模样:“明明就有什么!你俩现在背着我有小秘密了吗?”
书吟无奈:“真的没什么。”
陈知让盯着书吟,说:“我最近在相亲。”
扔下一枚重磅炸弹来。
吓得二人面面相觑。
沈以星瞪大了眼:“你相亲了?”
陈知让:“嗯。”
沈以星:“男的女的?”
陈知让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沈以星反应过来,“抱歉,你一直没谈过恋爱,我对你的性取向不太清楚, 如有冒犯, 敬请原谅。”
陈知让懒得再理她。
沈以星倒是对他相亲一事很关心,黏着他问东问西。
“哪里人?”
“干什么的?”
“她多大了?先说好, 我可以接受她比我小几岁,但我不能接受她未成年。”
“沈以星。”陈知让嗓音似淬冰,凉飕飕地叫她的名字, 冷眼剜她, 示意她适可而止。
沈以星瞬间安分下来。
可没过几分钟,她又忍不住叭叭:“你怎么突然去相亲了?”
他声线低冷, 说:“想多接触接触, 或许能遇到中意的人呢?我又不是不婚主义,不可能一辈子都单身。”
话题就这样自然地转移到了书吟的身上。
沈以星说:“书吟吟,要不,你也去相亲?”
书吟一抬眼, 就看见了对面低头吃饭的陈知让。
他不说她和商从洲相亲一事,似是配合着她故意隐瞒。
书吟温温和和地笑着:“不了吧, 我的性格太闷,去相亲了,和相亲对象也说不了几个字。”
沈以星不以为然:“各花入各眼,总有人喜欢你这样的”
“——比如我。”她不忘带上自己,直白且热烈地表达自己对书吟的感情,“我是书吟狂热爱好者!”
书吟听着沈以星的话,眼里抽出一丝又一丝绵柔的笑来。
就是在这时候,书吟的手机一响。
有微信消息进来。
是商从洲找她。
她眼睫轻颤,说不上出于何种想法,竟将手机屏幕倒扣在桌上。
一抬眼,看见陈知让的目光从她的手机里转移,幽暗淡漠。
她心虚地别开眼。
吃过晚饭,沈以星缠着陈知让问他相亲的事。
书吟喉咙还有点儿不舒服,家里的药都吃完了,她想着去小区附近的诊所再看看,问问医生还需不需要配药。
过去的路上,她记起商从洲给自己发过消息。
她走的缓,掏出手机,给他回消息。
商从洲问她:【最近忙吗?】
书吟指尖松动,忽地,身后响起喇叭声。
极为短促的一声。
慢慢,一辆车打着双闪,靠边驶,停在书吟侧前方。
暑热正盛,蝉鸣狂热,街边没什么人,书吟能肯定,这辆车的主人和她认识。即便她是土生土长于此,可特意停车和她打招呼的人,恐怕屈指可数。
如她所料。
驾驶座车门打开。
商从洲出现在她眼前。
他的衣服看似简单,却很有质感,每件衣服都像是量身定制,万分契合也无比衬托他的身材。清瘦却不瘦削,极具清淡的斯文感。
有那么一瞬,书吟误以为是高中时期的商从洲,向她走来。
去年十月,书吟她们班班长结婚,给班里的所有人都发了请柬。
人们常把高三友谊称作为革命友谊,高考是场无硝烟的战争,说是革命友谊也不为过。饶是与班里同学交情淡薄的书吟,也拿着请柬,和沈以星参加了这场婚礼。
那天是国庆假期,老同学们来得很齐。
同学们集中在几桌,婚礼开始前,是场热闹的同学聚会。
一整栋楼唯独他们班教室、走廊是安静的,时间或许真带走了很多东西,也改变了很多东西。当时一个个木讷文气的同学,如今高谈阔论,聊的头头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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