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殿下是想瞒着的,但终究瞒不过。”剑雪一停,说:“我离京的时候听说娘娘病倒了。”
卫玉的心情有些沉重。
李星渊从小离开了生母良妃,虽然看似母子情分浅薄,但卫玉知道,太子是心系良妃的,他是个极孝顺的人。
事实上这次太子那么干净利落的处理了杜家的人,也很让卫玉意外。
如今良妃病倒,太子必定更不好过了。
晚上,宿九曜又做了两道菜。
阿芒早就迫不及待,一早来卫玉跟前守着,唯恐少了自己的份儿。
对阿芒来说,这一阵子他最大的期望就是一日三餐,简直为了吃东西而活。
晚饭之前阿芒就跟剑雪说:“你可不要跟我抢,小九爷做的东西得给我吃……要是玉哥儿吃不了的话。”
剑雪骂道:“看你这个饿死鬼托生的样子!总算是在王府和东宫里出来的人,就这么不开眼?”
她还以为阿芒是因为在湘洲这地方没吃到好的东西,有所欠缺,所以弄得格外馋了。
小九爷做的一荤一素,素的是荸荠炒笋片,荤的是萝卜煨肉。
剑雪一看,平平无奇,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先有些轻视。
这就是那股香味儿,有些奇异。
剑雪看阿毛眼睛里的光都要把桌子烧穿,就也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荸荠炒笋片,荸荠有纾解郁结之效,青笋化痰开胃,都是极好之物。
盘中荸荠如白玉,青笋如翠玉,两种颜色清清爽爽,又格外赏心悦目。
稍微一尝,荸荠入口脆嫩甘甜,笋片更是清新鲜美,在齿间几乎不需要用力就已经脆开。
剑雪自问从未吃过这样鲜嫩爽口的荸荠跟笋片,她才吃了一口,立刻不加思索的还想再吃第二口,简直无法停嘴。
至于那萝卜煨肉,用的也不过是最简单的萝卜和瘦肉,只见汤色奶白,香气浓郁,尝了口,是形容不出的清甜美味,萝卜更是酥烂,又吸足了肉的鲜香,吃萝卜也吃出了肉的味道,却又百吃不腻。
明明是两种简单食材加在一起,经过他的妙手烹饪,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丰富的滋味。
剑雪分别吃过了两道菜,心中的惊叹无法言说。
阿芒学乖了,不像是之前风卷残云一样,克制般小心翼翼的吃,生怕一不小心就吃光了,但宿九曜的菜不是管饱的,到底也不经吃。
阿芒抹了抹嘴,支支唔唔:“小九爷,我看你厨房里还炖着什么,闻着甜甜的,怎么没拿上来?”
宿九曜道:“那是给卫巡检的。”
剑雪本来十分唾弃阿芒只知道吃,此时竟也忍不住问:“是什么?”
原来小九爷在这里待的久了,闲暇之余,又打听了几道本地的有名的菜色。
如今厨房里炖着的是他给卫玉单独准备的冰糖湘莲。
湘州这里的白莲实最好,又加枸杞和桂圆,可以养心益肾,养血安神,是极佳的一道药膳,只是做起来有些复杂,所以他想留着给卫玉当夜宵。
小九爷是看在卫玉面上才给阿芒和剑雪都做了一点儿,要是他们单独地请他做,他只怕理也不理。
剑雪虽然没有吃的十足饱,但是也心满意足,心情大悦。
为了“报答”小九爷的美味,帮他把两样菜送去给卫玉。
剑雪说:“怪不得你乐不思蜀了,原来在这儿吃的这么好。”又催促说:“快吃吧,一会儿就冷啦,别辜负了人家的美意。”
卫玉因为下午的时候跟宿九曜那段尴尬的谈话,所以晚饭都没有出来吃,免得跟他碰面。
其实她确实是饿了,只是碍不过颜面。
剑雪噗嗤:“你要不吃,别糟蹋了好东西。我立刻叫阿芒进来,那家伙可是还没吃足呢。又打听厨房里的什么夜宵……”
嘴硬熬不过肚子饿,卫玉道:“谁说不吃了?你们这些人真是……见美味而忘义。”
剑雪嘿嘿笑道:“当初在豫州长怀县的时候,我见你那么喜欢吃他做的东西,但到底我没有亲口尝过,所以觉得没什么。如今试过了才知道,现在倒是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多吃点儿?那会儿可没有阿芒跟我抢。”
卫玉已经开吃。
剑雪嘀咕了这一句,又说:“这小九爷,长得好会打仗,难得又有这做菜的本事。唉,要不是他年纪还小,连我都要喜欢上了。”
卫玉顾不上还嘴,听到最后才含糊道:“你快行了吧,别荼毒人家。”
剑雪轻身一跳坐在桌子边上:“我是不能荼毒,我也荼毒不了,只怕只有你卫巡检能荼毒。”
卫玉差点儿呛到了,假装没听见。
剑雪看看她低头吃东西,忽然道:“殿下给你写的信你看过了,是什么想法?”
卫玉心一颤,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剑雪叹气:“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你好歹给殿下回一封信。不能这样晾着他,合着你的架子比太子殿下还要大。”
卫玉心里其实也知道该怎么做,但要说什么?
中规中矩回两句君君臣臣的话,这对她而言自是得心应手。
可是那样虚言假套的,写还不如不写,何况太子殿下又不是愚蠢的人,只怕真的那样写了更惹他生气。
然而除了这些,若要更亲热的也不能够。
要假装一切仍旧如以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卫玉不愿意违心这样做。
吃了晚饭不多时,阿芒从外端了夜宵进来。
“玉哥儿,这是小九爷特意给你留的。”
剑雪探头过来:“这又是什么宝贝?”
阿芒说:“是冰糖湘莲子,炖了一下午的呢。”
剑雪看向卫玉,不由道:“这小九爷年纪虽然小,可真真贴心。这样吧,你如果真的不要,你跟他说明白,让我考虑一下。”
卫玉满心的郁结被这句话打散,叹道:“你还是快离开这儿。你千里迢迢来这里是为了气我吗?”
这天晚上,卫玉守在灯下,迟迟未去歇息。
她先是看了会儿各地公文,以及将要去的桃县的县志等等。
剩下的就是如何给太子殿下回信。
卫玉思来想去,写写停停,十分难办。
心中一阵烦倦,她索性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其实虽然闭着眼睛,却并不是真的睡着,只是暂时的逃避而已。
可渐渐地,被掩埋在心底的那些旧事缓缓浮了出来。
那是她嫁给宿雪怀之后的事情。
两人奉旨,进宫面圣。
卫玉再次见到了太子殿下李星渊,那会儿他已经登基为帝。
当时李星渊的态度还是很温和的,是一个皇帝该有的雍容得体,威贵方正。
但卫玉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就好像彼此之间有一个无形的笼子,困住了她也阻住了李星渊。
他们虽然面对面,但又好像相隔万里,因为彼此的心已经不一样了。
所以卫玉竭力的低头,除了最初进殿的仓促一瞥外,她没有再跟李星渊的目光相碰。
卫玉不想看见他的脸,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也不想去琢磨李星渊深不可测的双眼里承载的是恨恼,是隐痛,又或者是别的无可揣摩。
但他身上的那股冷意让卫玉无法承受,卫玉似能感觉到李星渊在打量着她,而他目光所及,像是把她笼在无形的冰窟之中。
她觉得脚底有一股寒气升了上来,简直要将她冻死当场。
趴在桌上的卫玉,口中慢慢地呵出了一股白气。
宿九曜站在旁边儿,望着仿佛睡着的她。
她现在多半又在做梦了,眉毛轻轻的皱蹙着,微张的唇角,嘴唇瑟瑟发抖,是冷吗?
宿九曜沉默,回头看见卫玉放在旁边儿椅上的玄狐斗篷,脚下无声的过去取了来,给她披在了肩上。
其实他本身是想把她抱上床去。又不敢。
卫玉在半睡半梦中察觉到,那本来皱蹙的眉心微微的舒展了些。
她的唇动了动,喃喃说:“多谢……九爷……”
似是而非,卫玉的唇角有一点可怜兮兮的笑。
宿九曜以为自己听错了。
屋子里这样静,外头只有风吹着雪的呼呼声音,暖炉的云炭快烧光了,偶尔发出很细微的哔啵的响声。
他的耳力那样出色,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本来是听不错的。
可卫玉的声音太含糊细微了,那声九爷,似有若无。
宿九曜想起了卫玉之前提起雪夜那次呓语,她三分讥讽地问他:不会以为叫的是你吧。
那会儿宿九曜也是信了,并且是真切的有些难受。
可是现在,这一声“九爷”……比上次意味又不同。
难道是他思虑成狂又听错了?亦或者卫玉心里真的藏着一个他没见过的“九爷”。
宿九曜望着卫玉的脸,觉得这个人像是一个谜。
眼前的长睫抖了抖,宿九曜知道卫玉快醒来了,当下身子一晃,悄无声息的退了出门。
门口,站着一道人影,剑雪手里捏着几个糖莲子,嘴里还塞了两个,跟他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宿九曜正要走,剑雪道:“你还真动心了?”
他扭开头。
剑雪说:“怎么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不知道。”他回答。
“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剑雪上上下下打量小九爷:“可惜。”
宿九曜本来不愿多话,可还是忍不住问:“什么可惜。”
剑雪说:“可惜你比他小,这就先不可能。”
“我不小了,而且我也不会永远都是这个年纪。”
“有志气,”剑雪笑:“不过我好心提醒一句,还是不要去喜欢他的好。”
“为什么?”
剑雪把糖莲子咽下:“你忘了我是谁的人?”
“东宫太子殿下。”
“那你自然也没忘卫玉是哪里的人?”
“……东宫。”
剑雪看着夜影中越发美丽的少年:“所以你该知道了,我们都是东宫的人,身不由己。你想要的……除非我主子答应。”
他皱眉:“卫玉就是卫玉,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他自己能做主。”
“是吗?你问过他?”
少年咽了口唾液。
剑雪却又笑了:“到底还是个孩子,我跟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尚且不知道世途的凶险。不要以为混世道跟你上阵打仗不一样,这可比你上阵打仗更凶险的多呢。因为这里没有刀光剑影,却处处都是死亡陷阱。有时候只需要说错一句话,或者不经意的举止,就可能触犯天条,最后连死都不知道因为什么。”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是要挟我?”他神色冷冷地。
“信不信由你,我是为了你好。”剑雪意犹未尽地把两个莲子扔进嘴里,“也许是你做的东西太好吃了,我实在也舍不得,要不然……你别死盯着卫玉了,考虑考虑我吧,我一定会对你好。”
宿九曜默然无声地转开头。
剑雪睁大了眼睛:“喂,我在跟你说话呢,行不行?就算不行你也拒绝一声,这样一言不发的我很没有面子。难道我比他差很多?”
“我不喜欢你。”宿九曜正眼没看剑雪,转过身去了。
剑雪握着拳:“混账小子,要不是看你做的东西好吃,我真想……”她搓搓被糖弄的黏黏的掌心,“捏死你!”
屋内,卫玉醒来。
发现自己肩膀上披着玄狐斗篷,卫玉微怔。
刚才她梦见新婚之后进宫面圣,毕竟大病初愈,身体仍有些虚弱,被皇帝无形的目光凝视,几乎站不住。
无可奈何的时候,是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及时扶住了卫玉。
宿雪怀半抱半揽,将卫玉拥在怀中,不由分说,毫无避讳,就好像这不是在御前。
他垂首看着卫玉,满心都是她。自然也没看到御座上皇帝骤然攥紧的拳,正有些遏制不住地发抖。
醒来后身体一直欠佳。
太子殿下几乎日日进宫探望。皇后娘娘也格外上心, 命御医常驻在栖梧宫,好生照看。
之前杜家出事的消息传回京内之后, 皇帝特意召唤太子询问详细。
李星渊只说也才知道, 因为杜家跟太子关系非常, 皇帝欲把调查此事之责交给太子。
“皇上, ”李星渊恳切说道:“杜家乃是儿臣母舅, 只怕儿臣需要避嫌, 不如还是交给御史台追查。”
皇帝思忖道:“既然这样,那就由东宫派出两个人,再叫御史台协助就行了。”
派去的人调查了数日,无非是当日起了山火,火借着风势, 烧毁了大半个林子,又把杜家的别院卷了进去。
这场火无法抢救, 别院里的人都已经烧的尸骨无存, 据说事发的时候, 杜家父子都在,不幸罹难。
如今县城内,杜家只剩下一位老太太和几个女眷而已,竟无子嗣存留。
皇帝听闻,很是叹息,只说:“这也是天意, 命该如此,罢了。”
又吩咐太子, 命人好生抚恤照料杜家的女眷们。
栖梧宫这里,日常有御医前来调治,宫内驻守的御医也不敢怠慢。
半月后,良妃的身体稍微好了些,这天在太子觐见的时候,良妃终于问起杜家的事。
其实,良妃身边的宫女已经向她禀告了御史台查证的结果。
但良妃心里还是有些疑惑,终究要问一问太子才得明白。
李星渊垂首说道:“舅舅的别院建在半山上,先前又正是秋冬时候,很容易起山火,那种地方火势一起就无法救援。偏偏那时候他们都在里头,来不及逃出。”
良妃听了这两句,已经滚滚的落下泪来。
“母妃却要保重身体,舅舅他们在天之灵,也不愿见母妃如此伤怀。”太子安慰说道。
良妃擦拭了泪:“我本来以为如今你贵为太子,你舅舅他们家里……到底也会跟着沾光,就算不是显赫一方,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惨烈的境地。”她深深呼吸,见屋里无人就小声的问:“星渊,你真的查清楚了吗?的确是意外不是人为?”
太子不动声色地问道:“母妃这句话何意?”
良妃低低道:“你不要怪我多心。这多年以来都没有人理会过杜家,你舅舅他们也一直都安分守己并没有弄出什么事端。如今你才入主东宫多久,就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件惨绝人寰的’意外’,我不能不多想,会不会是别人嫉妒你或者不想让杜家好起来……”
太子听到了那一声“安分守己”,想到杜家在昙宫的所作所为,那些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行为,要不是他亲自赶去,连他也不能相信。
就算此刻良妃为那些孽畜而伤心,太子也不后悔自己所做,那对父子本就罪该万死。
李星渊心中决绝,面上还是温和安抚说道:“母妃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连我起初也有点怀疑,觉着太巧了些。可是此事也有御史台一起查证。我想应该是不会有错的,连皇上也说了此系意外。”
他当然是想让良妃忘记此事,不要去追究。
良妃捂着脸道:“那几日我曾跟你说过,你舅舅问我求救。他当时在我梦境中处境凄惨,我还以为是我胡思乱想,原来竟成了真的。”
太子竭力抚慰了半晌,正好太医来送药,太子亲自喂了良妃服药。
良妃睡下之后,太子起身来到来到外间,他看了看地上的炭炉,又看了看旁边儿的两名太医:“这两天你们就在此好生照看着娘娘,若娘娘有个不妥,孤拿你们是问。”
两名太医躬身应答。太子出门之前,止步回头又道:“谨慎些,要是有什么异样,也要如实禀明。”
太子离开的时候,正看到皇后娘娘宫中的嬷嬷,又带了许多补品之类前来,看见太子,众人急忙行礼。
卫玉临离开沙洲之前,顾老翰林又派人来请她过府。
卫玉寻思这一走,不知回来是什么时候,便欣然前往。
这一次她学乖了,带了宿九曜。
老先生老早立在门口等候迎接,一同入了府内,到厅中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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