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九曜就把苏知府认出那绣娘的事说了一遍。
又道:“之前知府来过两次,问你怎么样。”
卫玉无语,沉默片刻:“小九爷,这次多谢你了。”
宿九曜道:“我只要你无事而已。”
卫玉苦笑。
想到先前对他的那些言语,她也觉得自己很过分。
但是要道歉又说不出口。而且卫玉以为,自己那么做都是为了他好。
一个榻上一个地下,一个凝视着她,而她低着头。
还好阿芒回来了,见卫玉醒来,赶紧跑过来:“玉哥儿你觉得怎么样?”
卫玉看宿九曜,小九爷毕竟聪慧,一语不发地就先退了出去。
卫玉就问阿芒:“你带我回来的?”
阿芒点头:“是啊,你只叫我抱不是么?”
卫玉咽了口气:“那我的衣裳……没人碰吧?”
“没有,我怕你冷就盖了被子,怎么啦?”
“还有……我先前没说什么胡话?”
阿芒歪头:“你就哼唧了一阵儿。大夫说让拿冷水浸过的帕子冷敷。”摸摸她额头:“现在不烫了。”
卫玉本来担心有人看出什么端倪来。尤其是宿九曜,听阿芒这么说,稍微心安。
外头,苏知府跟两位执事负责善后。
仵作查验,原来那绣娘的尸首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只不过,苏知府又知道兹事体大,何况这人是从翰林府带出来的,自然不能张扬,不然……当下只严令封锁消息。
而顾翰林那里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捏了一把汗。
知道自己的孙女儿多亏了卫玉相救,老先生又是羞愧又是感激,亲自前来道谢。
卫玉只听说小姐无事,也就放了心。
稍微晚些,两位执事来告诉卫玉——先前卫玉担心不仅是一件案子,故而他们翻阅旧卷,也确实查了出来有几个可疑旧案。
请示卫玉要不要提审各家的涉案之人,卫玉思忖再三:“交给苏知府酌情处置吧。”
苏知府还算精明,所以只见过那贼人一面,就有印象,又是本地人,他该知道如何权益行事。
但这只是冰山一角。
像是梁家二奶奶那样,闹出来的应该是少数。
也许还有很多秘而不宣的受害之人,将带着这可怖的记忆,纠缠终生。
幸亏那贼人已死,只可惜他死的太过轻易。
到了腊月,卫玉的身体大有起色。
究其原因,无非这段日子里小九爷费心费力,为她用饮食调理。
卫玉虽然“来者不拒”,但实际上吃的并不那么心安理得。
她总觉着吃一顿就亏欠一顿,但还是忍不住。
先前她怒骂阿芒只知道吃,然而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这一段日子,也总让她忍不住想起记忆中那一世,被宿雪怀照料的时日。
卫玉心里纠结,这样下去她愈发也舍不得宿九曜离开了。
若是这样的话,之前恐吓他的那些下流无耻的言语又算什么?
而更让卫玉百思不解的是,在她豁出一切对宿九曜说了那些混账难听的话后,他竟然还无怨无悔,丝毫不恼怒的守在她身边儿,时常地端茶送水……之前从那恶贼手下救她性命就不用说了。
总之,卫玉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罪人,而宿九曜是个圣人。
腊八这天,小九爷做了腊八粥。
驿馆这里的人跟着沾光了,袁执事跟平执事这段日子,也有幸吃了几次小九爷做的菜,赞不绝口。
唯一的缺点就是,他们总捞不着吃。
因为还有个阿芒在。
虽然腊八粥一锅,但两位执事仍是各吃一碗,卫玉一碗,剩下的连盆都给阿芒端走了。
恰逢其时,湘州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银装素裹寒风萧萧,让卫玉想起之前在豫州长怀县时候的情形。
她喝了口绵软清甜的粥米,心好像也随着软甜了下来。
围了斗篷,她走出门,本来想看看小九爷在哪里,谁知一眼就看到他坐在栏杆上,仰头正望着天上飞雪。
卫玉吓了一跳,赶忙走过去。
宿九曜察觉,回头看向她,他的头上脸上落了好些清雪,眉眼都雪濛濛的。
卫玉道:“你干什么?不冷么?也不多穿件衣裳?”
宿九曜摇头。
卫玉想给他擦擦脸上的雪,又忍住:“在这里发什么呆?”
“我在想……飞廉、猫爷他们。”他低声道。
卫玉一惊,这跟她方才所想不谋而合,是这样心有灵犀?
“你……想他们了?”
宿九曜垂眸,一片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长睫上。
“那……那或许你可以回去看看。”卫玉憋出这一句话。
“你又想赶我走?”他问,声音很轻,好像易碎的薄冰,令人心疼。
“不不!”卫玉赶忙否认:“我没有那个意思。”
宿九曜道:“每年腊八,我都会给那帮小家伙弄点吃的,现在也不知道他们……”
卫玉见他的眼圈有点微红,好像是个被欺负了的……越发觉得自己越发十恶不赦了。
“不是说有吴小姐还有明掌柜他们照看着?别担心,他们一定很好。”她只想让他心头宽慰。
宿九曜望着雪,吁了口气:“是吗?”
卫玉小心翼翼的说:“是。”
她还是没忍住,抬手轻轻的扫了扫他肩头的雪。
宿九曜回头看着她的手,细白的手指上沾了些许雪花,雪花融化成水,玉白晶莹,格外好看。
他道:“卫巡检,你有家人吗?”
卫玉愣住,她对家人的记忆有些淡薄,一提起家人,除了早去的父亲,最先跳出来的竟是李星渊。
曾几何时,卫玉真是把李星渊当做家人的。
“我也不知道。”她黯然的回答。
“这么巧?我也不知道我的。”宿九曜默默地说。
卫玉看着他,心里有一种不知什么在涌动:“如果、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把我当成你的家人吧。”
宿九曜扭头,一瞬间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卫玉不敢看这种类似期待的眼神,就好像欢悦来的太快而不敢置信。
她道:“我是说,把我当做你的、哥哥。”
宿九曜愣住:“哥哥?”
卫玉清清嗓子:“你不愿意么?”
他犹豫:“我不知道。”
卫玉笑:“什么不知道。”
宿九曜回:“我不知道是要你当我的哥哥,还是要你当我的……”
卫玉从袖中找出一块帕子,正擦他发鬓上的雪。
闻言很惊奇:“什么?”
“那天晚上你说的那个……”
“哪天晚上?什么?”卫玉茫然,有点分不清,何况他说的很含糊。
宿九曜淡淡道:“就是你说男人跟男人的。”
卫玉差点儿吐血,手一抖,那块帕子就掉了下去。
小九爷信手一握,及时地握在手中:“怎么了?是你自己说的,你都忘了么?”
这些日子宿九曜表现的极为正常,卫玉心怀侥幸,觉得自己那些造孽事混账话他都已经忘记了。
没想到在这里等着。
她被噎的不知如何是好。
小九爷握着那块帕子却忽然问道:“你跟阿芒是这样吗?”
卫玉狠狠的打了个哆嗦:“什么这样?你指的是……”不敢想象。
宿九曜道:“你说只许叫他抱你,还有在顾家……危机关头你只叫他的名字。你对他那样不同。”
卫玉整个呆若木鸡,她吸了口气,冰冷的雪气入喉,她稍微镇定,竭力让自己正经认真:“你再胡说,我就真生气了。”
“我不说了。”
卫玉过于震撼,满心无言。
可想想,是自己误导了他,本想斩断他的邪念,没想到反而勾出更多。
宿九曜静静地看着她。
卫玉问:“你还有什么话么?”她看出他眼中的那些跃跃欲试,欲言又止。
“如果……”少年自栏杆上一跃而下:“我愿意、试试看的话……”
“嗯??”卫玉瞪向他,后悔自己刚才多问了那一句。
宿九曜上前,几乎贴近了她。
卫玉突然发现这段时日里他似乎长高了些,原先可以平视,这时已经需要目光上移。
“我不会让你疼的。”小九爷的眸色依旧清澈无尘。
“疼……?疼?!”卫玉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见这个词,还想后退,脚后跟撞到柱子,她抬头看身后的功夫,宿九曜围近过来。
他几乎满身冰雪,而她身上在冒热气。
“你怎么啦?”宿九曜望着她正发红的脸:“你不是有许多男男女女的相好么?”
“别胡说!”她的嗓子都要破音了,无地自容,几欲发疯。
“哈哈哈!你卫玉也有今日。”
一阵突如其来的大笑声,把卫玉的尴尬夯的结结实实。
她几乎觉着自己可能是受刺激太深,产生了幻觉。
剑雪从屋顶上翻了下来,动作翩然仿佛一只雪燕。
她随手拍了拍肩头的雪, 大模大样说道:“好极妙极,本来我还不愿意领这趟差事, 现在倒是感激殿下, 莫不是有先见之明, 叫我来看这场好戏?”
卫玉急忙架开宿九曜的手臂, 压着羞窘质问:“你什么时候来的?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剑雪笑说:“我本来没想鬼祟的, 可惜下面儿的戏太好了, 我就想着多看会儿。有错吗?”
雪是白的,卫玉的脸是红的,但旁边的始作俑者却还一脸镇定,好像无事发生。
剑雪瞄着他,笑:“这小子处变不惊, 颇有大将之风,怪不得叫那么多人惦记。”又对宿九曜道:“要不要我帮忙?你说一声, 我把姓卫的绑起来给你如何。”
卫玉喝道:“剑雪!”
“不对, ”剑雪却又摸着下颌思忖道:“姓卫的武功一般, 根本用不到帮手,你自己就能办到。”
她打量着风雪中越发如青竹翠玉令人眼前一亮的少年,唯恐天下不乱地啧道:“你要真看上了卫玉是他的福分。听我的,他要是不识趣,你就霸王硬上弓,反正他也跑不了。”
卫玉正要进屋里去, 闻言回头吼道:“你能不能别在这里添乱?你要无事,索性就回京。”
剑雪笑道:“哟, 卫巡检这算是恼羞成怒了?”跟着卫玉往屋里去,又回头看了眼宿九曜,笑道:“不过我还是想说,干得好,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能制住他。”
里头“当啷”了声,是卫玉无处发泄,扔了个竹筒在地上。
剑雪跳进了屋内,飞快扫了眼周围,虽说有些鄙陋,可再看卫玉,本来玉色的脸白里透红,又因为养的很好,透出了几分润泽。
剑雪道:“你过得还不错嘛,看样子有点儿乐不思蜀啊。”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宿九曜没有跟着进来,大概是因为她是东宫的人,突然出现,必有缘故,所以不来打扰。
卫玉把斗篷解下,狠狠扔在旁边,回头问:“少胡说,你忽然来到,到底有什么事?”
剑雪道:“你虽然不惦记殿下,殿下可还惦记着你,叫我来还能怎样?无非是为了你的安危,另外……”她在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给你的。”
卫玉望着她手上的东西,暗暗吁了一口气,上前接过。
这是很薄的一封信,但是在她手上却仿佛重若千钧。
卫玉一时竟鼓不起勇气来打开它,就像是面对着一个未知的“宣判”。
剑雪在旁边儿斜睨:“你不打算看?若是有什么紧急的……”
卫玉迟疑片刻,才总算去拿了裁纸刀。
将那封信打开,淡雅锦白的云笺慢慢地抽了出来,在她手上缓缓开启。
白纸黑字,是李星渊极为出色的楷体,规整的像是什么练字帖,那一笔一画,都仿佛力透纸背,直入人心。
卫玉的眼睛逐渐跟着睁大。
在她眼前所见,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极为简单的四行诗。
刘长卿的《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起初卫玉觉着是剑雪送错了信。
不可能,千里迢迢,长路险阻,内忧外患,太子殿下特意派人来,仅仅是为了四行二十个字?
然而再看,心中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没有错,这确实是太子殿下的行事风格。
从在东宫那夜两个人说起雪,卫玉喜欢的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而太子殿下喜欢的却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应该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那时候气氛还算融洽。
直到紫薇巷两个人隐隐决裂。
卫玉想到的是“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而太子殿下回以“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如今,所有那些无法言说的不欢而散,那些不肯见上一面的辞别,最后……
都化成了这二十个字。
李星渊好像什么也没写,又好像写了很多。
卫玉握着那张信纸,沉默。
剑雪看着她抿紧的唇角,淡淡道:“你的面子越来越大了,把太子殿下气的那样,换了别人早人头落地,偏偏对你不一样。”
她并不问信纸上写的是什么,因为她懂规矩。
也许是“风雪夜归人”那五个字,唤醒了卫玉昔日在纪王府的那些记忆。
她闭了闭眼睛:“殿下还好吗?”
“你还算有点儿良心,”剑雪哼道:“还能怎样?宫内朝堂,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外头也不能放松。那些朝臣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昭王靖王各个暗怀心机,贵妃皇后都是笑里藏刀,殿下走这条路,不过步步惊心罢了,这些还用我说。难道你不知道?”
“我如今不在殿下身边。也只能问他身体好不好了。”
“呸!别假惺惺的,好好的京城不留,非得跑到这个地方来,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剑雪抱起双臂:“我想不通你什么时候变得那样死倔,你面对的可是太子殿下,怎么就不知道服软,他对你再好,也要有个分寸。”
太子跟卫玉之间的情形,剑雪早从崔公公那里打听了差不多。
她这些话也是崔公公的意思。
太子殿下可以只给四行诗,崔宇可不能一句话没有。
“我哪里有。”卫玉的声音很低。
剑雪叹气:“别不知足了。能让殿下低头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个。你难道还想他亲自来找你?”
卫玉摇头:“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剑雪想起先前昙宫的事,虽说太子有意处置杜家,但若不是卫玉,太子又岂会冒险出京?
回头,她看着风雪飘摇的门口:“那小九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玉问:“你指的是什么?”
“你是怎么招惹人家了?”剑雪哼道。
“我没有。”
“我可都听说了。这少年冒着掉头的危险跑到你跟前儿,如今京内传的风雨飘摇,都说他是为了为了报恩……若今日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连我都信了呢。”
卫玉忙问:“京内的情况怎么样?”
“算他命好,萧相还有殿下都为他说话,但叫他总在这里……也不是那么回事。”
卫玉听见说太子殿下也为宿九曜说话,有点意外。
剑雪走到卫玉身旁,忽地笑道:“人家才十五岁,你该不会见色起意吧。”
卫玉袖手:“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剑雪笑道:“行行,你是君子,那君子是不是得好好想想,究竟该如何处置你们之间的事?”
她不怀好意的说:“要不然你就让他试试,也许他尝过了滋味儿,觉得没那么好就走了呢,少年人的心性多半都是这样,喜新厌旧,是不是?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对,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吧。”
卫玉将那封信好生收起来,想了想,拿了一本书夹了进去,道:“你把练剑的时间多用点在读书上,就不至于在这里胡言乱语词不达意了。”
“这叫’术业有专攻’,不是么?横竖我自己心里明白,你也明白就行了,何必非要讲究什么咬文嚼字的呢。”剑雪答了这句,又道:“对了,誊县昙宫那里杜家的事,京内已经是传开了。”
卫玉差点忘了此事,此时骤然提起,令她一惊:“宫内呢?良妃娘娘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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