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又有差役来传他过堂,他糊里糊涂跟着来了,在人群后面听了个详细。
王绔自然是个蠢不可及的,他在金龙帮地位卑微,所以在外头一向怯懦胆小,不敢得罪人,尤其是章迳这种大管事。
可此时听卫玉说完这所有,王绔的心头生出一股无名怒火。
他越过众人,上前来揪住了章迳叫道:“你杀了他们?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怎么能……你这……”他好像要吃了章迳,但最终却又放开了他,王绔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卫玉看着王绔。刚才她说那孩子是章执事的,王绔并没有显得很惊讶,这人显然早就知道了。
她即刻问道:“王绔,你是不是有话说?你早知道那孩子并非你亲生,是不是?”
王绔双手抱着头,却又狠狠的抹了抹脸,最终他咬牙道:“是,我早就知道了,是我无能,是我该死!”
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真相揭露在面前。
当初,王绔攒了些钱,从乡下娶了家贫的朱氏,朱氏貌美能干,本来无可挑剔,但唯有一点致命的不足——此后他们十数年不曾有子嗣。
为此夫妻两个陆陆续续都喝了不少偏方补药之类,一概无用。
王绔面上不肯说,心里明白,他的那方面不成,只是他不敢也不愿意跟朱氏承认。
当时王绔在金龙帮内,无人看得起,又因为他妻子生的好,且无子,时常有人取笑他。
偏偏章迳那时候殷勤接触,对他示好,还时常的找他喝酒,仿佛是个好人一样。
一直没有人看得起王绔,突然被这位大管事的亲近,王绔自然受宠若惊。
在他当两人十分熟稔之后,一日酒醉,不知怎地说起了无子的这件事,章迳旁敲侧击,问出了口风。
从那之后,章执事有意无意跟他说起这件事,本来王绔以为他是好心,谁知那天两人酒酣耳热后,章迳告诉他一个法子:借种。
他说起在某些地方,女子若不孕,男人就叫找一个相识的朋友摸黑进到房中,一夜春风后,所得子嗣就是他们夫妻的子嗣,以后养老送终云云。
起初王绔自然不能接受,可是架不住章迳一直在耳旁吹风。
而且王绔又的确害怕自己的妻子年轻貌美,万一她突然想不通离开了自己,膝下又没有个一子半女的……他惶惶然不可终日,简直入魔。
章执事又多种甜言蜜语,又以酒菜等物贿赂,浑然是个好人状。
渐渐地王绔的心境松动了,竟答应了他的荒唐请求。
本来王绔是想跟朱氏说明借种之事,可章迳十分狡猾,他猜到朱氏未必肯答应,只劝王绔先把生米煮成熟饭。
于是某日,王绔将朱氏灌醉了,将后门打开,竟给章执事趁机施为。
一回生,二回熟,王绔似乎麻木了,等到朱氏怀孕的时候,他倒是真心高兴了几天,以为事情到此了结。
可直到朱氏生下了孩子,最初的喜悦过后,他想起底下的那些不堪,越看儿子越像是章迳,心里难受憋闷,觉着丢了脸面,他不敢跟章迳如何,就只把气撒在朱氏身上,动辄打骂。
朱氏本来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谁知章迳贼心不死,屡次前来轻薄,言差语错中透露出来,朱氏才终于知道了真相。
她羞愤不已,曾经也想寻死,但又舍不得儿子。
而在朱氏被杀之后,章迳一直跟王绔说是廖羽勾搭不成所以杀了他们。
王绔就也深信不疑了。
陶老三目瞪口呆,彻底明白了。
他看看章迳,眼里也流露出厌弃之色,回头看帮主,章帮主眉头紧锁,磨着牙:“我金龙帮里没有这种天理不容的畜生。”他盯着章迳,沉声道:“就算他侥幸能活着离开这里,我也绝不会饶了他,必定以帮规处置。”
地上章迳闻言,浑身发抖面如死灰。
章兴又道:“卫巡检,我今晚上着实不该来,对您多有得罪……如今他已经不是我金龙帮的人,请你秉公行事吧。”
说完后他一拱手,转身,带着金龙帮的人呼啦啦地都离开了。
剩下的人证陶老三目送帮助离开,自然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不屑地往章迳身上吐了一口唾沫:“畜生。”
于是章执事没有了人证。
他最大的靠山就是金龙帮,如今靠山成了鬼头刀,他的底气也没了。
最要命的是,就算他在这里狡辩脱了罪,那金龙帮的人也绝不会放过他,等待他的是比刑罚还要残忍的帮规。
先前廖羽醒来后,其实已经供述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廖羽并没有隐瞒自己跟朱氏的私/情。
自从知道了自己被王绔那样折辱对待之后,朱氏十分心寒,了无生机。
王绔隔三岔五的打骂,以及章迳时不时地骚扰,让她苦不堪言。
天可怜见,廖羽的出现,让朱氏慢慢地缓了过来。
她开始期望脱离苦海,她甚至想跟廖羽带着孩子私奔。
没想到章迳一直都盯着她,也察觉了她的改变,在窥知朱氏想离开的打算后,知道她心仪于廖羽,章迳心中恼怒。
那天晚上他本来想逼迫朱氏跟他欢好,可是朱氏不从,奋力反抗。
声音惊动了那小孩子,那孩童睡眼惺忪,见母亲受到欺负,便冲过来要打章迳。
当时章执事正以刀胁迫朱氏,色迷心窍加上恼羞成怒,他头也不回地一挥手,谁知正砍中那男孩子的颈间。
朱氏见可怜的小孩儿倒下,就疯了般乱踢乱打,章迳害怕,紧紧捂着她的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挥刀乱砍,那一刻他已经丧心病狂,也许是扭曲的天性作祟。
廖羽确实喜欢朱氏,之前在得知朱氏的非人遭遇后,他心生同情,也答应了要跟她私奔。
谁知那天晚上他去王家,却看到地上骇人的尸首,廖羽惊心动魄,脑中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之后,人已经连滚带爬的跑出了王家。
他东躲西藏了数日,本来以为必死,结果绝处逢生。
等到这件案子的口供录完,天已经微微亮了。
卫玉审案之时,袁执事平执事,阿芒以及小侯爷牡丹几位,跟着熬了一宿。
因得知了这惊世的不伦异事,众人虽然非常疲倦,但都被这故事弄的睡意全无,只顾惊心感慨。
李知县则对于卫玉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若不是卫巡检来到此地,我简直不知如何?想必要冤枉了廖羽,纵容了真凶……那可真是……”心有余悸。
卫玉道:“知县日后行事,只遵从律法,不违良心就是。此案便作为警示,以后切勿再犯。”
李知县长揖应允。
就在准备启程的时候,金龙帮的人忽然到了。
眼见他们大队人马逼近,浩浩荡荡,来势汹汹,小侯爷罗醉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阿芒在旁边也开始撸袖子。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个早躲到卫玉身后去了。
不料金龙帮众人来到跟前,为首的章帮主拱手:“卫巡检!我来请罪!”
他说了这句,身形一矮,蓦地跪倒在地。
而他身后的那些金龙帮的人,也跟着齐齐地跪了下去!
卫玉错愕,却也发现了章帮主的脸上似乎多了一块青肿痕迹,而手臂也有点动作不灵。
他身后也有七八个人,同样的挂彩带伤。
章兴跪地抱拳道:“昨天晚上我多有唐突,得罪了卫巡检,请巡检您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卫玉抬手将他一扶,道:“何必行此大礼,帮主也不过是被歹人蒙蔽,如今水落石出,解开误会就好。”
章兴顺势起身:“多谢卫巡检大人不计小人过!”
卫玉看了眼李知县,又正色道:“不过我也有一句话,金龙帮虽然势大,但这天下毕竟还是有王法的,请章帮主以后务必约束帮众,切勿违法乱纪,更要记得不要再如此次一般……比如先前差点儿无辜害了廖羽。如果这次真的伤了他的性命,这会儿我便不能跟章帮主在此好生说话了。”
章兴赧颜,叹了口气:“卫巡检所言极是,我记下了,以后绝对不敢再犯。”
金龙帮的人来去如风。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先前还躲在卫玉身后,此刻又双双飞了出来,袁执事说道:“这个人怎么回事?带了这么一大群人来,还以为他要打架,怎么竟然是来下跪的?”
平执事到:“你没听见?他是因得罪了卫巡检而来请罪。”
“就算是请罪也有点儿做的太过了吧,如此郑重地当众下跪?他可毕竟是一帮之主。”
平执事哼道:“怎么了,他帮内出了那种败类,先前还公然追杀公差,不追究他的过错就罢了,受他一个头,算什么?”
袁执事正觉着这句话有道理,只听小侯爷罗醉在旁嘿嘿地笑。
卫玉道:“小侯爷仿佛笑的很有深意。”
罗醉忍不住道:“这些江湖人士,一贯眼高于顶,无法无天,你以为他跪的真的是你卫巡检吗?”
卫玉微笑:“那么他跪的是谁?”
罗醉指了指自己的脸颊:“谁赏了他脸上那么一大块青,差不多就是谁了。”
“小侯爷还知道什么?”
罗醉就哈哈着讳莫如深了。
卫玉垂眸,此刻她忽然想起了那夜在江上,那些上船打劫的水匪的态度……倒像是跟今日章兴这做派有些相似。
李知县亲自送两人到了码头上,各自上船。
卫玉因昨夜一宿没睡,又加上连日饮食不调,心思又过甚,身上格外不受用。
进了船舱后,便躺下睡了过去,一直睡了整整一天才醒来。
阿芒见她脸色不妙,很是担心:“玉哥儿,何必这么着急赶路,在宜州歇息两日也成……万一累出病来怎么说。”
卫玉摆手,垂眸寻思了会儿,问道:“那个……罗小侯爷,应该走了吧?”
阿芒道:“之前中午时候还看见他的船,这会儿似乎又不见了。”
卫玉便没有再问,只道:“不用管我,我再睡会儿。”
这么一倒,就又是一夜。期间阿芒叫她起来吃饭喝药,她都只是不肯,埋头在被褥里,两耳不闻船上事,似要升仙。
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朦胧中,卫玉闻到了一点奇异的香味。
她人还没醒,鼻子先醒了,吸了吸,那香味好像有唤人心神的奇效,卫玉睁开眼睛:“什么东西?”
卫玉闻到香味, 慢慢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外间阿芒听见动静,一歪头见她爬了出来,只是还眯着眼睛, 倒像是个察觉太阳出来,也想晒一晒的乌龟。
阿芒笑说:“玉哥儿你总算肯探头了。”
卫玉慢吞吞问:“是什么味道?”
阿芒说:“你不是不想吃东西吗?又问什么?”
卫玉确实不想吃, 但是那味道香的十分独特,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小手在挠着她的心。
她忍不住说:“谁说要吃, 我问问不行么?”
阿芒笑说:“行。那你在这里问, 我们先去吃了。”
卫玉哼了声, 决定不受拿捏, 仍旧蜷缩回被子里去,索性背转身不理他。
只过不多时,阿芒竟悄悄地走了进来,那香味儿也越发浓郁。
卫玉赶紧回头,却见桌上放着一个青瓷碗, 阿芒竟还没有走,很耐心地问:“玉哥儿, 你吃不吃呢?你要不吃我拿走啦。别白放到这里, 凉了就不好吃了。”
卫玉本来还想义正词严地拒绝, 但是肚子饿的很,本来只有两三分饿,被那香味儿一撩竟就成了七八分。
她愤愤地说:“你急什么,是想饿死我么?放在那里就行了。”
阿芒咂了咂嘴,似乎有点遗憾:“那你快吃吧,这种汤要趁热才好吃呢。”
等他出去, 卫玉赶忙爬起来,起的太猛, 头有些发晕。
这两天劳心乏力的,气血未免不足,她定了定神,挪到桌边儿上低头一看,碗内是玉白的汤色,闻着像是鱼肉的鲜香,奇怪的是没有一点儿腥味。
卫玉疑惑地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想要先尝了尝。
唇边一靠,浓烈的味道缭绕,香嫩的鱼肉自唇间滑入,汤内还略有一丝辣辣的暖热之气。
舌尖儿上微微发麻,竟不知里间都放了些什么,才酿成如此独特诱人的气味。
卫玉还没细品出来是怎样,一口已经咽下肚去。
她一愣之下,赶紧又舀了一勺,低头看去,去了刺的鱼肉切的极细,火候恰到好处,入口如化,根本不需要咀嚼。
她微微闭上双眼,细细的品尝,在所有的鲜甜香滑之下,另外是一股压也压不住的熟悉气息。
“阿芒!”卫玉不由大声叫道。
外头阿芒赶紧跑进来:“怎么啦?”
卫玉问:“这是哪里来的?”
阿芒的眼珠咕噜噜一转:“什么哪里来的?是这六味脍吗?难道不好吃?”
卫玉盯着她道:“到底谁做的?别跟我打马虎眼。”
阿芒往外看了眼,说道:“什么……这、是船上的渔夫做的。不好吃的话我替你吃了吧。”
“渔夫?”卫玉直着眼睛看了阿芒半天,看的阿芒很不自在,卫玉本来想让他把渔夫叫进来,当面询问清楚,可转念间只说:“知道了,你去吧。”
阿芒没想到她就此打住,愣愣地望了她一会儿,还是退了出来。
卫玉抱着那碗六味鲙,慢慢地吃了个干净。
回头倒在榻上,肚子里暖意洋洋,不再像是先前那样又冷又空的了。
中午时候,江上顺风,飞也似地来了两艘船。
卫玉还没有起身,只听到外头吵吵嚷嚷。
但过不多时,却又偃旗息鼓。
两位执事相继跑进来,袁执事说道:“真真吓人,刚才那两艘船把我们的船夹在中间,说是什么青龙会的人……我看他们凶神恶煞的,还以为要像那天晚上一样了呢,谁知等我报了卫巡检的名号,他们忽然间像是见了鬼一样,一连声说是弄错了,叫我们不必在意。看着十分客气恭敬的样儿,那些船家都说从没有见过这些强人如此和气呢。”
平执事说道:“你这是什么话,说我们卫巡检像是鬼么?自然是因为我们巡检大人的名声遥遥远播,这些人也不敢招惹朝廷的钦差罢了。”
卫玉只摇了摇头,没言语。
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江上升起了一层蒙蒙的白雾。
傍晚时分进了湘洲地界,湘州这边儿,三教九流,各方部族,许多势力汇聚之地,极难管辖。
当初李星渊让卫玉选,其实也以为她会选豫州,其实连太子也不想她来此处……毕竟太过于艰难。
卫玉南下湘州巡视,湘州地方的官员、士绅,帮派众人早就知道了。
而她一路上所作所为,也早已传开,卫玉的船才一靠岸,岸上已经有人等候多时。
灯火通明中,岸边众位衣冠楚楚,华裳影动,如同幻境。
就在卫玉上岸之时,隔着十数丈,河岸边上的一艘船内,小侯爷罗醉笑望着这一幕,说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在他对面窗边坐着的少年,半边脸浸在暗影之中,墨画般的眉眼,他盯着岸上正跟众人寒暄的卫玉,缓缓吁了口气。
先前宿九曜负气离开,正被武威镖局的季安二公子撞见。
先前城隍庙,宿九曜跟银蛇剑于白雪皑皑的屋脊决战,犹如天人。二公子对他十分仰慕,如今遇上,又见他神色郁郁,二公子便力邀他到镖局歇脚。
宿九曜本不向理会任何人,只是季安年纪小,又是一腔喜欢,竟不惮被小九爷冷对,偏小九爷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被这少年的热忱打动,索性随着他回了武威镖局。
所以先前卫玉从定县启程,镖局的人在送别之时虽然发现了小九爷不在,但却没有人询问,就是这个原因。
小九爷在武威镖局住了一夜,次日,二公子却来跟他商量一件事。
原来武威镖局当然是不会去参加顺德府武林胜会的,可当天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朝廷的钦差、卫巡检将亲自出席武林大会。
闻讯之后,已经有很多本来不打算去与会的各门各派也纷纷前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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