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玉心中烦恼,虽在梦中,却也知道这句话不错,她费尽心机才避开地方盘查,眼线耳目,一路流离至此。
可她一到,便闹出大动静,京城那边不可能不知道,也许这会儿,李星渊已经知晓了。
说起来,卫玉有些好奇。
她不知道纪王殿下、如今的东宫太子李星渊在知道她假死脱身后跑到这千里迢迢的地方,会是什么反应。
会勃然大怒,会大惑不解,或者,只是单纯地为她的死里逃生而欣慰?毕竟现在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她闭着眼睛,眼睫不安地抖动。
卫家是豫阳大族,卫玉的父亲卫晓,只是族中一派分支,卫晓饱读诗书,为人正直,高风亮节。
当时三殿下、纪王李星渊的封地便在豫阳,卫晓声名远播,纪王殿下礼贤下士,亲自登门造访。
卫晓也很欣赏王爷的谈吐雅量,遂跟纪王殿下有了半师的情分。
后来卫晓因身体之故早逝,大家族内暗潮汹涌,卫玉的生母又不在了,处境堪忧。
幸而是卫晓的至交好友萧太清将她带了出来,当时萧太清只是纪王府的一名侍读,便把卫玉假扮男孩儿,留在身旁。
卫玉就这样留在了纪王府。
本来她以为纪王殿下会认出她就是卫青蝉,毕竟两个人曾经见过一面,虽然那日天黑雨急,仓促之间。
可是……也许真的是因为那天匆忙之中没看清楚,加上她又换了男孩子的装束,李星渊竟没有说什么,只偶尔夸她生得好,甚至对于萧太清所说、卫玉是卫家的远房亲戚、被他收留在身旁的说法并无异议。
纪王李星渊很宠爱卫玉,就算听侍读讲课,也把卫玉留在身边,跟他一起听讲。
因卫玉伶俐,很得纪王之心,乃至后来的王府公务,来往应酬,一应公文等,都由卫玉经手,是比心腹更加心腹的人。
其实当时纪王府的情形不太好,吃穿用度堪称清贫,但因为纪王如父如兄般的疼宠,让卫玉度过了丧父离亲后那段难熬的时光。
李星渊的生母是个宫女,打出生就一波三折,宫内似乎没有人看好他,等到他才蹒跚学步,皇帝就赶紧封了王,打发他出了京。
这许多年来,一直呆在豫阳封地,朝廷没有传召,不得擅自离开。
而纪王行事又从来默默然,京城乃至天下,几乎忘了还有这位三殿下。
毕竟京城还有皇后所出的太子,贵妃所生的景王,两位皇子都有极强的母族靠山,各自朝中的势力也不容小觑,李星渊跟他们相比,自然很不起眼。
没有人能想到,有朝一日坐上帝位的,会是那个几乎叫人忘记了名字的纪王殿下。
不知怎么竟然想到了这些往事。
大概是舍不得,在那段寒微时光中纪王殿下曾有的一颗真心吧。
卫玉翻了个身,隐约听见外头刷拉拉的响动,好似下雨了。
她觉着有点冷,但身边却暖呼呼的,卫玉一愣,此刻已经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两个小孩儿,等反应过来后,哑然而笑。
两个孩童不约而同地凑在她身旁,呼呼酣睡,借着一点幽冷的夜光,卫玉轻轻地摸了摸四毛柔软的小脸,心想:“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且也顺其自然就是。”
卫玉睡不踏实,双目似开似闭间,仿佛看到窗外有一道人影立在那里。
惘然地看了半晌,心头倦意袭来,竟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屋檐下还在滴水。
卫玉洗了脸,又给四毛跟小无名也擦了脸,两个小孩儿喜欢的扎手舞脚,极为活泼。
飞廉从后转出来,身后跟着大毛,二毛几个孩子,陆续有秩,手里各都端着一个碗。
卫玉的鼻子跟着盘子转动:“好清淡的香味儿,是什么?”
飞廉道:“是红枣粟米粥。桌上还有些腌香椿。”
卫玉搓搓手,一大早起来就能吃到可心意的东西,这简直是最令人愉悦的事,竟把昨晚上那些冥思苦想都抛的无影无踪。
她来到堂下探了眼,不见宿九曜,心想他兴许还在厨下,刚要转去看,就见老道士走过来拿了一碗粥,一边吹一边说道:“这个臭小子,难为他有伤在身还这么大精神,昨晚上耗了半宿不睡,早上还得起来干这些,呵,满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喽。”
卫玉听在耳中,问道:“昨晚上小九爷半宿没睡?”
姜白石道:“一下夜雨,什么魑魅魍魉都冒出来了,原本我这里没有给人觊觎的东西倒也罢了,如今贵客临门的,呵呵……警觉点儿好。”
卫玉目光微沉,知道昨晚上必定不太平。
飞廉不太明白,拉着卫玉道:“玉哥哥你坐,九哥哥叫你尝尝合不合口味。这腌香椿是春天掐了第一波嫩尖儿,只有这么一小罐,一直没舍得吃呢,试试看好不好?”
卫玉望着桌上金灿灿的粟米粥,里间浮着鲜红的枣子,旁边是虽不名贵但在她心目中却无物可比的墨绿色的腌香椿,只先看这鲜亮的颜色就已经叫人精神一振,稻谷的香气跟腌菜的天然气息相辅相成,又怎么会不合口味,简直都好到了她的心窝里。
姜白石那句“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真是最贴切不过。
卫玉喝了一口粟米粥,绵,稠,香,甜,又吃了一颗红枣,枣核已经被去掉,枣肉十分软滑,丝毫没有粗糙感。
再尝了一筷子腌香椿,香椿极鲜嫩,像是被一只手直接从春天擭到了初冬,没有什么时光阻隔,香椿那股独特的味道在舌尖散开,让人想尽快咽下去又舍不得,卫玉不由闭上双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什么纪王府,什么野狼关,什么蒙面人……统统都不重要,好像天地的滋味都在这齿颊之间了,而她只需要沉醉其中。
大清早,明掌柜的那个小伙计旺来,又送了一袋子白面跟许多菜蔬过来,顺便带来了两个消息。
头一个是,安县丞连夜召唤徐公子到县衙,最终议定了,徐家赔付吴小姐白银五千两,作为交换,吴小姐不再提徐超当年杀人之事。
不是安澄不想追究,实在是知情人都已经不在,连吴家人的尸首都不知所踪,只靠吴小姐一人口供,无法定罪,何况罪魁祸首徐超已死。
让徐家赔付的这笔银子,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对于吴小姐日后安身立命,大有作用。
第二个消息,就是武都头昨夜遇到了采花贼,那采花贼奸/杀了南关的一个寡妇,如今怀疑是牛头山的匪贼残余,正满城搜捕。
当时卫玉正跟飞廉讨了一张纸,在屋内画了半天,听到这消息,抬头看向外间。
因为这种话不好叫孩子听见,旺来是小声跟飞廉嘀咕的,但旺来故意地凑在她的窗户边,显然是想让卫玉知道。
冷不防白石道人在旁道:“我就说过了,昨儿是三娘煞日,所谓‘迎亲嫁娶无男女,孤儿寡妇不成双’。这不就应了吗?”
飞廉不经吓,打了个哆嗦:“真有那么灵验?”
旺来道:“真别说,我听两个临县的客人提起过,去年的时候,好像也有一个妇人被奸/杀了的。他们还议论了一阵子呢。”
姜白石问:“也是三娘煞日?”
“对,他们说的真真的。”
卫玉已经搁了笔。
在这纯阳观找纸笔都极不容易,幸亏飞廉机灵,翻箱倒柜才勉强找出了能用的一卷旧纸,一块砚台,一支歪歪的秃笔。
她费了半天劲儿才总算画成了一副。
卫玉把手中的纸拎起来,让墨渍快些干透,然后折了起来,她叫了飞廉入内,吩咐道:“找个可靠的人,尽快把这个送给野狼关的黄将军手上。”
飞廉人虽小,极能干,干脆利落地答应道:“交给我吧。保证送到。”
小孩儿出了门,卫玉凝神细想,印象中似乎没有什么有关“奸/杀案”的记载。不过地方上也不是每个案子都会上报的,只除了一些掩盖不住的大案……
对了,如果昨日徐家被灭门,当天晚上再发生一宗奸/杀案的话,那么很可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灭门案上,自然就忽略了后者。
让卫玉觉着不安的是,刚才旺来说的去年的三娘煞日,也有女子被害,这是个巧合,还是……
正在她思忖之时,外头大毛惊叫道:“是柳家哥哥!”
紧接着有个孩子的尖利声音响起:“京城里来的卫巡检在哪里?”
卫玉起身,走到门口,抬头却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半大孩子站在院子里,他的头发散乱,脚上甚至没有穿鞋,整个人气喘吁吁,显然是着急跑来的。
他的两只泛红的眼睛正四处乱看,仿佛发狠又好像无助,直到看见卫玉,他的眼睛蓦地瞪大:“你是卫巡检!”
卫玉还未出声,这孩子踏着地上的雨水冲了过来,他嘶吼着叫道:“卫巡检,你帮帮我,帮我找出杀我娘的凶手!”
他的样子那样凄切,冲的那样急,卫玉望着他有点狰狞的脸色,脑海中掠过一道身着铠甲的少年残影,不由后退了半步。
身后一只手臂探过来,及时扶住她,宿九曜说道:“不要紧,他是柳狗子,他们刚才所说被害的女子便是他的娘亲。”
“柳、柳狗子?”卫玉听到这个名字,再看被旺来拦住的少年的神情,恍然道:“他……就是柳十……”
她的声音极轻,宿九曜没听清楚:“什么?”
饕餮将军宿远炙, 字雪怀。
宿雪怀身边有两个最为可靠的心腹,一个是镇远侯之子、小侯爷罗醉,一个便是柳参军柳十。
罗醉此人聪明绝顶, 但性格怪异,脾气叫人琢磨不透。
卫玉见到他就有点打怵, 大概是彼此的性情有点儿相似, 卫玉能嗅到罗醉身上某种危险的东西, 就算他的相貌再无害, 笑的再灿烂, 都掩盖不住那种锋利。所以卫玉从来对罗小侯爷王不见王, 避而远之。
但罗醉的办事能力一流,是众所周知的宿雪怀的智囊、缺一不可的右手。
柳十郎是另一个极端,他沉默寡言,从来不笑,就好像他天生不会笑。
但他打理宿雪怀的身边事务, 包括亲兵的任用,日常的行程, 以及一切的端茶送水铺床叠被的琐事, 事无巨细, 明明白白。
这两个人中,卫玉跟柳十郎照面过几次,只觉着他的脸冷的太过,不近人情,幸而她也没心思跟宿雪怀的人套交情。
后来听说柳十在阚纳之战中阵亡、被西狄人暴尸城头的消息,卫玉心惊之余, 认真回想了一下,才想起那原本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只是经常的冷着脸沉默无语,加上办事果断老练,叫人感觉他仿佛比实际年纪大了不知多少岁……
谁知今日看到了这样的柳十郎。
雨点从屋檐顶上缓慢地滴落。
少年被旺来搀扶住了,两只绝望发红的眼睛盯着卫玉,就好像看见了最后的一点点救命的火星。
几个孩子受了惊吓,不知所措地站在周遭,小丫头四毛呆呆地望着柳十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睛里却透出泪来。
“求你帮我找到杀害我娘的凶手,”小孩儿嘶哑而惨利的声音响起,“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卫玉看着柳狗子眼里的仇恨跟绝望,突然间明白了少年柳十郎眼里那种冰冷,源自哪里。
午夜梦回,亲眼目睹母亲的惨死,凶手却不知所踪。
无法亲手为母报仇,那些愤怒,无望,痛苦,日夜折磨着他的心,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奇怪。
对于这件案子,卫玉毫无头绪。
但是在这时侯她别无选择,卫玉问:“你为什么找我?”
柳狗子抬手狠狠地擦了一把脸,回答:“他们说卫巡检是能人,会为人主持公道!我想要一个公道,我想亲手杀了那个人!”
卫玉又问:“你相信我能吗?”
小孩儿咽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他闭了闭眼睛,眼中的泪纷纷落下:“我只能相信你。”
卫玉抬步出门,慢慢地走到柳狗子跟前,她低头打量面前的孩童,她不想再看到少年的柳十郎眼中那种冰冷死寂,如果自己所做会改变这个少年、或者有可能去改变,那她愿意一试。
当然,也为了他口中那个“公道”。
手探出,在柳狗子湿淋淋的头顶上摸了摸。
柳狗子一愕,想抬头看,却不知为何心头一酸,竟哇地哭了出来。
大家都楞呆了,只有忍了半晌的三毛四毛等孩子,也跟着哭成了一团。
谁也没有留意到,宿九曜望着卫玉的动作,喉头微微地一动。
“别哭,”卫玉微微俯身,温声叮嘱道:“先去换一身衣裳,你要好好地将养身体,才能有力气为你母亲报仇。”
小孩儿停了哭声,抬头,含泪的双眼微微有光。
宿九曜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柳狗子的肩膀:“跟我来。”
本来还在琢磨该不该去蹚这莫名的浑水,这样看来义不容辞。
卫玉看看天色,此时又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
她正想让旺来引路,先去看看现场,宿九曜从后转出来。
“那孩子呢?”卫玉问。
宿九曜道:“我让大毛他们陪着,洗一洗换一身衣裳,先不叫他在外头跑了,有什么,我陪着你。”
卫玉望着他,本来不想多话,还是忍不住道:“你身上有伤,昨儿又没睡好,不该东跑西跑。”
“我又不是纸糊的,”宿九曜举手,将旺来手上的那把卫玉的伞接过来:“走吧。我知道路。”
一把伞撑开,他拢着卫玉慢慢下了台阶。
这一刻,卫玉听到雨点打在伞面上的细碎响动,望着他已经洗的有些泛白的墨蓝色道袍在面前摆荡过,他脚上的靴子大概也穿了太久,翘头有点破。
卫玉转开目光,察觉他把靠近自己的左手背到了腰后,跟她之间留出了恰到好处的一线距离。
突然间无端端地,卫玉想起自己先前说过的那句话: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身后的小伙计旺来望着这一幕,无端地直了双眼,啧啧说道:“这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儿……”话未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好像造次了,赶紧捂住嘴。
旺来赶着车,带着卫玉跟宿九曜往南关柳狗子家里去。
路上,卫玉趁机问宿九曜道:“你跟那孩子很熟悉?”
宿九曜沉默了会儿,说:“他父亲曾经也是军中的,他们孤儿寡母,到无法可想的地步,也往纯阳宫里走一走。”
卫玉道:“白石道人说你面冷心软,你必定也帮补了不少吧。”
她想想也就知道了,为何柳十郎会成为日后的宿雪怀的心腹,必定两个人有极深厚不可解的渊源。
宿九曜道:“那都是应当的。”
少年没有看她,而只是转头看向窗户,似乎是有意回避。卫玉则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极精致的侧脸,想到日后他把脸弄得那样面目全非,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白石道人果然没有说错,”卫玉笑笑:“你这样心软,会吃亏的。”
“吃什么亏?”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转开目光。
卫玉道:“总之会吃亏,慈不掌兵嘛。”
“我又不会去掌兵。”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也许有千军万马等你调遣。”
“是老道士又跟你说什么了?”宿九曜想起白石道人那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批语,“你不要信他,他惯会胡说,只是哄人的。”
卫玉饶有兴趣地问:“哦,他说什么哄你的话了?”
宿九曜又回头,望着她的脸色,便知道老道士没提,只是凑巧而已,他不由一笑:“没有。”
卫玉望着他乍然一现的笑容:“好看。”
宿九曜疑惑:“什么好看?”还以为她说的是窗外的风景。
卫玉咽了口唾沫,说道:“你笑的好看,你这个年纪,很该放开胸怀多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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