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个原因,沪城入冬之后路易林才得知。
沈放给路易林打这通电话的时候, 路易林正在筹备打算要带赵明熙去墨尔本过冬。
路氏破产清点的工作十分繁琐, 一直没有收尾,路东文卖了好几处房产和车辆,最终和苏颖桦定居在苏州。
路琪飞和路西焱今年留在沪城去凌家和他们一起过年,
所以2018年的春节,北京的宅子注定是大门紧闭。
“满月”在经营了一年以后,终于逐渐客源稳定,赵明熙这才得了机会和路易林去墨尔本,万事俱备只等赵明熙的签证办下来就出发。
可偏偏事与愿违,沈放的一通电话打过来,一切计划就此作废。
沈梦欣病危了,胃癌晚期,多则过完这个年,少则就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儿了。
路易林手里握着电话,愣在原地,爱德华扒拉着他的腿闹了好半天, 他都没有反应。
赵明熙下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路易林呆站在沙发旁边,人比一旁花瓶里快要蔫掉的那几支洋桔梗还要没有生气。
“怎么了?”她问他, 走过去到他身边,拉着他一起坐下。
赵明熙拉他的胳膊,沙发很软, 他的身体却始终僵硬。
“到底怎么了?”她开始觉得不对,伸手去抓过来他的手机。
电话已经挂断了, 可他脸上的表情还复制刚才。
“是谁出事了?”她猜测着,第一反应是路易林的外公。
可他却说:“我妈……可能不行了。”
他眼里更多的是一种震撼,半晌,回忆起来:“夏天的时候她来沪城人还是好好的呢,我竟没有看出来她身体已经糟糕到这个地步。”
她试探着问:“是……癌症么?”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还有什么病能如此糟糕。
路易林突然转过身来,和赵明熙四目相对时,第一次没有主动朝她靠过去,他忽然主动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像是突然之间才领悟到一些东西,问她:“那时候叔叔病的急,我从沪城送你回宣城的,一路上,你是不是就是我现在这样的心情?”
赵明熙反应了几秒钟,摇头:“我不太记得那种感觉了,路易林,人的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的,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天刚好有你陪在我身边,所以我就下意识地觉得当时我也没有那么害怕。”
她打开路易林的手机订票软件,问他:“我陪你回重庆好不好?我不跟着你去医院,也不去你外公那里,我就自己在重庆待两天,就当是散散心。”
他点头:“我给你定个酒店,晚上我要么在医院里陪着,要么就去找你。”
说着才逐渐神情放松下来,慢慢把脑袋靠上她的肩膀。
路易林虽然偏瘦,但完全放松下来时压上去也还是重的,他于是拉她进怀里,两个人脸贴着脸靠在一起,他说:“舅舅在电话里说,我妈没有多少时间了,这次去见估计就是最后一面,我父亲为了不把矛盾牵连到我头上,以后肯定也是不怎么会来沪城的,怎么办……我好像只有你了。”
“怎么会呢,你还有舅舅、外公、你叔叔、琪飞,还有我爸妈呢,我妈这个人虽然看着不怎么近人情,但实际上很有同理心很会照顾人,以后她一定也是会拿你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的。”
“这个我信。”路易林抓她的手,喃喃:“我其实早就已经在心里做过准备了,只不过从前我预想的总是我撒手离开之前,要怎么去和他们告别,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是我妈先行离开我。”
赵明熙起身去给路易林接了杯温水,此前吃饭的时候有一道菜她做的太咸,他却一直没有吭声吃了半盘子,一直喝水不停,赵明熙还以为他是噎住了,结果自己尝了一筷子根本咽不下去。
果然她还是不适合下厨房,做出来的菜真是如金愿所说像毒药。
想着他肯定就比平时更容易口渴些。
所谓生老病死的事情,赵明熙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问问他沈梦欣的病情。
“我舅舅说,我妈先前一直在做保守治疗,晚期她觉得化疗的意义不大,又不想掉头发每天呕吐,所以出去旅游散了散心,前几天才刚住进医院里去,要不是今天医院有个熟人看病的时候撞见了,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知道这个事儿。”路易林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愧疚的是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关心过沈梦欣。
“阿姨应该是一个注重体面也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这一点你不知道有没有随了她。”赵明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盯着路易林的脸仔细端详。
补充:“我虽然没有见过阿姨,但从前在许多体育报道上面见过阿姨的照片,说实话我没有怎么见过有运动员长得那么秀气柔美的,让人第一眼就觉得和善。”
“你说我哪里随了我妈?”路易林追问。
她弯腰从地上捞起爱德华,答:“我瞎说的,我只是突然间想到……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将来也遇到那种无法跨越的坎坷,你会不会因为不想拖累我,然后躲起来不让我找到你?”
“我才不会呢,我可是要一直赖着你的,你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我们之间不会分离。”
她点点头,去给爱德华准备行李,打算趁着宠物店关门前赶紧把它先送去寄养。
小区门口的宠物店九点半打烊,现在把爱德华送过去还来得及。
赵明熙订了早晨的飞机飞重庆,手机上可以直接值机,因为飞机时间临近,所以已经没有了连在一起的两个座位,赵明熙只能选择其中离得最近的两个座位,一前一后都是中间的位置。
在机场里坐着等乘机的十几分钟时间里,赵明熙才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问他:“重庆没多远,我订的是经济舱的位子,你坐得习惯吗?”
他诧异:“我现在比你还落魄,坐绿皮火车都坐得,你说我习惯嘛?”
看到不远处有个接水的机器,问赵明熙:“喝水吗?我去给你倒一杯。”
看似问句,实际上就是一个温柔的提醒,人每天需要补充大量的水分,她常常忙得忘记,于是他便经常会提醒她。
赵明熙没想过在飞机上要找别人换位置,从前坐高铁的时候经历过这种被突然打搅的尴尬,所以潜意识里面觉得这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但路易林却坚持要做一回不礼貌的人。
赵明熙外边的位子上坐的是一位年轻的小姑娘,看着只有十七八岁,比苏冉年龄都小。
路易林压根就没有一瞬间想过自己应该去后面一排,直直地站在旁边,问人家小妹妹:“我们值机晚了,找不到连坐的位置了,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和我换个座位,我的位子就在你后排。”
女孩面露难色,指了指腰间已经绑好的安全带:“座椅我都已经坐热了,有点不想折腾,不好意思了啊。”
路易林往里面挤了挤,让后面的乘客越过去,继续小声恳求:“帮帮忙,我们夫妻刚领证三天,她就要抛弃我一个人去西藏旅居,我说什么也要在重庆中转的时候把她拦截下来劝回去,拜托你就帮帮忙。”
赵明熙听得一头雾水,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路易林才是。
都什么时候了,他编起故事还这么信手拈来,好似跟真的似的不需要思考就脱口而出。
女孩偏头望了一眼赵明熙,赵明熙只好配合得假生气,闭目养神压根不看路易林一眼。
路易林这颇有一些道德绑架的意思在,女孩脸皮薄,好不容易憋出来一句:“那你哄人家怎么不能和人家一起去西藏旅居呢,我觉得西藏挺不错的。”
路易林委屈巴巴,翻出手机里某一张照片递给小女孩,卖惨:“我有哮喘病,西藏的高原反应我可能受不住,所以还请你帮帮我,给我这两个小时的道歉时间。”
女孩很无奈,解了安全带站起身来,又去看赵明熙一眼,这一回的目光里却夹杂了新的情绪,学名叫作责怪。
新婚丈夫身体不好,任是谁都要顾忌三分,怎么还一大早的就又作又闹非要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未经历过□□的小姑娘实在是想不通。
一副不愿再掺和的样子,去坐后排原本是路易林该坐的位子。
为了做戏给后排的女孩看,路易林几乎是全程都靠在赵明熙肩膀上,故作撒娇,实际上浅浅地睡了一觉。
赵明熙整个飞机滑行的过程中都还在思考,他这样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病展示给路人,是不是代表他已经和他的病和解了呢?
突然间想到病危的沈梦欣,如果不和解,又怎么会有那样强大的内心,自己一个人看病一个人住院一个人迎接死亡。
她永远不想看到路易林同她这样。
所以她私心里希望路易林一直这样黏着她,是在飞机上短短的两个小时也要和她十指紧扣才能舒心地闭上眼睛,而不是为了不拖累她去坐一些自以为伟大的事情。
譬如他曾经向傅宁远提出过的,成全他们。
就过分荒谬。
路易林在前一天晚上得知沈梦欣病危的消息之后,突然开口问赵明熙一个奇怪的问题。
路易林坦言,曾几何时他想要趁人之危的时候,曾经十分忌惮傅宁远这个人。
毕竟他们近十年的感情,横插进去既违背道德,也根本不可能实现。
路易林如实说了他当年向傅宁远提出的那个交易,虽然半途而废,可终究是差一点就亲手送走了她。
若没有她,现在的他怕是要扛不住。
他问她:“如果那时候我没有逼他和你提分手,你是不是真的就会嫁给他了?哪怕明明知道他对你不是一心一意。”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一个认准了事情就很执拗的人,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想过未来的其他可能性,同理,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再去走其他的路。”
赵明熙还是那句话:“路易林,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后一位客人,你可以走,但我心里绝不会再接待别人。”
只要他不走,她就永远在他身边爱他。
如果他走了,她就在心里继续爱他。
好像就是这样,内心越是缺乏爱的人,往往在慷慨给予爱的时候,最为大方。
他给她款款深情,她便还他往后余生。
2018年的春节, 路易林最终是和赵明熙一起回宣城过的。
沈梦欣没有给他们多少时间,不到一个月就撒手人寰,沈茂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瞬间就苍老了许多。
但毕竟沈茂华、沈放、路易林都是男性, 在应对这种大悲的事情上面总是刻意忍住眼泪,伤悲只挂在表情上,泪就都憋回心里去。
所以送别仪式上面,哭的最伤心的,是吴妈。
沈梦欣十几岁时,沈茂华在重庆任职时,吴妈就来了家里,那时候她还不到四十岁。
后来沈梦欣和路东文结婚,吴妈随行去了沪城,一晃二十几年。
如今吴妈也一头白发了,看着曾经亭亭玉立的大小姐变成一张黑白照片立在人前,她哭的撕心裂肺反倒像是至亲。
赵明熙也来了,穿一身黑衣,磕了头,没有说话。
沈梦欣最后弥留之际, 赵明熙其实见过一回, 那天重庆大雾,路易林理应和沈放换班回酒店住。
赵明熙白天的时候去了一趟成都, 找一个大学室友吃了顿饭,去看了大熊猫基地,回重庆的时候就想着去医院等路易林一起先吃个晚饭再回酒店。
那天雾太大, 空气湿度极低,寒意刺骨, 赵明熙又担心路易林的哮喘在这种天气会又不妥,给他在便利店买了两个暖宝宝贴。
赵明熙知道沈梦欣的病房号,但却一次都没有来过,倒不是不知道以什么身份去面对她,毕竟人之将死,她就算逼着路易林去和那位沈茂华世交家里的女儿,赵明熙也不会去争一句。
她只是不会安慰人,沈梦欣那么想要体面,自然是不希望见不熟悉的人。
所以赵明熙到今天才算是第一次见到她,隔着被雾气蒙上一层神秘感的玻璃窗,她看见路易林在给沈梦欣涂指甲油。
沈梦欣一张脸已经没有血色,可她头发依旧梳得讲究,虽然终日待在病房里,可却依旧把自己打理得很体面。
路易林心思很细,给沈梦欣涂指甲油的时候,不禁让她想起来那一天他给她修脚趾甲时,也是一样的慢条斯理吹毛求疵。
路易林的温柔,大概也就只给过她们两个人。
就连齐悦也常说:“易林哥这个人最喜热闹、骚话也多,和庄裕一样的不着四六,是个大老粗,却怎么每次见他对你都那么细心温柔。”
赵明熙只笑,因她也没有从路易林那里得到过答案。
她其实觉得他本质上就是这样温和体贴的性子,只是对旁人不曾展露。
沈茂华原本是打算留路易林在重庆过年,但路易林借口沪城还有许多事情的尾巴要收,他要替路东文去办两件事情,就带着赵明熙匆匆回了沪城。
其实也就半个月的时间,路东文回国后一直隐蔽在苏州,就连沈梦欣去世,他人都没有露面。
沈梦欣的葬礼低调得没几个人知道,媒体自然也没有关注到,否则这要是被营销号拿出来写,肯定要批判路东文的无情无义、负心薄幸。
而事实却是,沈梦欣不想再见路东文。
她这一生的梦早就已经做完了,她希望他永远记得的是她美丽大方的样子。
路易林在和赵明熙回宣城过年之前,和苏哲尧见了一面,在起鹅裙巴八伞铃齐七呜三六每天追更柔柔文“苏一” 楼上的那间阁楼小房间里面,苏哲尧把路东文给他的几张房产证和两把车钥匙交给他。
“他说,这些是当初买的时候就写的你的名字,不管他将来有没有事,这些财产都是干净的,你自己看着处理。”
路易林收了东西,看向苏哲尧的眼神里更多的是一种迷惑,因为他突然间觉得这个人才更像是路东文的儿子,才更配姓路。
路易林替路东文去做两件事情,一是路家的那套房子价格太高昂,从挂出去到现在一直没有什么买家有意向,路东文让他去问问庄裕。
庄裕不两年肯定是要婚配然后从家里搬出去,不管新娘是不是苏冉,备一套房子总是有必要的。
而且庄裕曾经说过,他喜欢路家的这幢别墅。
庄裕也没有立刻就答应下来,只说要等过完年看看手里的钱,能帮他必定帮一把。
两个人也没约在什么玩耍的地方,就在庄裕家里。
庄裕近来工作上心得很,一直想要扩大受众,去吃掉一个最好是知名度顶尖的世界级珠宝品牌,从而把自己的“一心一庄”名字打响,与苏冉之间的关系自那日路琪飞的女儿满月酒开始便再无推进,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而另一件事情,便是去给杜若风的父母送一笔钱。
所以路易林最担心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了,路氏集团的财务问题并不清白,这是要送杜若风进去的前奏吹响了。
宣城的2018年下了一场大雪,但那是在一月份,彼时赵明熙和路易林人在重庆,自然是没有机会看到那一场雪,临近年关时赵午阳身体又犯了老毛病,住了几天院,是过年前一天路易林开着车去医院接的他出院。
路易林其实有点抗拒来他们家过年,一是因为中国人的传统思想里,有至亲刚刚过世的人在49天之内十分不祥,去别人家里难免会带去灾祸,路易林信这些民间的胡乱讲究,于是一再和赵明熙推辞。
二则是因为赵明熙已经过了三十岁的生日,戒指他送过两个,可至今都没能给她一个名分。
赵明熙说不动他,只能找来白枫劝说,白枫难得说话温柔,和路易林说:“今年你叔叔生病住院了,家里连个个子高的贴春联儿的人都没有,今年大伯家的两个姐姐都不回安徽拜年,你如果再不来,我们家今年过年多冷清。”
路易林只好咬咬牙,厚着脸皮跟着赵明熙回宣城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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