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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京郊外的野山上,悄无声息多了一座无名塚。
石碑上没有刻名字,只背面有一副画。那是一座江南小院的一角,桃花繁盛的时节,一女子正捧着书,躲在落花亭中,静谧而安好。
一顶青纱帷帽挂在墓碑旁的矮树枝上。
碑前有祭品,还有一捧烧纸后的余烬。
竹安将祭奠用的物件收紧竹篮子里,说道:“她也是当年和我们一起进府的女孩子。”
芙蕖问:“她长得与我很像么?怎么我不记得了?”
竹安道:“骨像,皮不像,前几年,谢大人请了一位东瀛的圣手,对她的皮相做了一些雕琢,所以,她看上去才能与姑娘有七八分的相似。那一年,主子刚得知您身在太平赌坊,知晓您将来脱身恐怕不易,所以早做了准备,留了后招。”
人是血肉之躯,不是草木石头。
芙蕖:“那得有多疼?”
竹安道:“疼也忍着,就像姑娘您一样,您后颈上的那道伤口,我摸着当初必是透了骨的,且伤痕边缘极不齐整,要么是因为反复崩裂,要么是因为多次叠伤,姑娘当时疼没疼过,不也忍过来了么?”
芙蕖后脖颈上有一道伤,但她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有时藏在一头乌发里,有时盖在厚厚的脂粉下。
回谢府的第一天晚上,卸了妆,竹安和吉照立时便摸出来了。
但谁也没有问她。
包括谢慈。
不问才更令人忐忑。
芙蕖:“他最近在查我的过去?”
竹安说:“是,主子爷发了狠,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查明你那些年到底去了哪儿,干了什么?”
芙蕖觉得他多半要白费心思了,道:“那些知情人都被老侯爷料理得差不多了,这些年,因为我而死的,不止这位姑娘一个。”
竹安很平静地说:“姑娘别难受,我们这些人,迟早有一天,都要为了谢家去赴死的。这是我们的命,不该怪到您身上。姑娘,您应该好好惜命。”
竹安难得在她跟前说这么多话。
整理好祭奠的用具,竹安在篮子上盖了一块白布,安静了下来,站在一侧。
芙蕖心想——这不仅是你们的命,也是我的命。
等将来轮到她躺进泥里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人也给她备上几两薄酒的祭奠。
芙蕖戴上帷帽,拍了拍墓碑,说:“好姑娘,走好,来世莫遇谢家人了。”
陈王府。
陈宝愈命人抬了那具女尸出门,在仵作的仔细查验下,针对她身上的致命伤痕,给出了定论:“这伤痕……观其痕迹和发力的位置,以及明显的指甲划痕,臣初步推测,凶手也许是个女人。”
刑部官员面面相觑,他们是不太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的。
此定论一出,他们心里不约而同沉了下去。
无论此人的死与谢慈到底有无关系,可只要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便难以将他钉死在这桩案上。
偏偏陈王世子还掺进来搅合了一手。
他们再想从尸体上做手脚,也是不可能的了。
仵作继续道:“而且,小的方才查验了谢大人右手的伤口,贯穿了手掌,深连筋骨,按理一时半刻是发不出力气的,至少,掐死人不合理……据谢大人说,他的伤口是当时在赌坊里,因芙蕖姑娘反抗,不慎中了招,也有医馆里的郎中可作证,谢大人手伤在芙蕖姑娘死之前,小的私以为,案情复杂,还有待斟酌。”
谢慈是得意了。
他目的达成,向陈王府告了罪,说走就走。
甚至目光都没往那尸体上再扫一眼。
陈宝愈目送人离开了,上前很是疼惜的拍了拍那女尸乌紫的脸,道:“他嫌你丑呢,没关系,我找人来给你扮上,保证你和生前一样漂漂亮亮。”
刑部众人也待不下去了,只觉得浑身恶寒。
谢慈纵马从闹市上经过。
一辆印着谢府标记的马车绕着偏远的小路回城。
他们好巧不巧,在进门前面对面撞上。
谢慈勒马,做了个请的手势。
马车走角门进了府。
谢慈遛着马跟在后头。
芙蕖下车摘掉帷帽。
谢慈一声不吭盯着她看。
芙蕖却有话要对他说:“今日出门,你提前打点过了,外面守城的人见了车便招呼我为苏小姐。”
谢慈道:“你以为我平白扣个苏小姐在府里干什么,我可没那个闲情逸致帮别人养女儿。”
芙蕖提着裙衫跟在他身后,追问:“苏小姐如今是你的未婚妻,我尚可借用她的身份,等到将来你们奉旨成婚,她成了谢府主母……”
谢慈蓦地停下,芙蕖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他转身,满不在乎道:“那你在外行动,便可以我妻子的名义。”
芙蕖张了张唇:“那她怎么办?”
谢慈当着她的面,叫了下人来,吩咐道:“把苏小姐的院子看好了,即日起,不允许她踏出谢府一步,也别让她闹到我跟前。”
芙蕖皱眉:“谢照棠!”
谢慈颇为纳罕:“你生气了?”
芙蕖一双眼睛盛上了忧虑,静静地望着他。“你就不能干点人事吗?”
谢慈觉得她的情绪闹得莫名其妙。“我瞧你对那些男人们,该打打,该杀杀,该用用,从不见心慈手软,一百个狠心,怎么到了这些姑娘们的身上,你就软了心肠啊,做人可不能像你这样。”
谢慈低头牵了她的手,好言好语,带了一丝哄的意味:“你不需要去怜悯一个千金大小姐,你的命比她要苦得多。”
芙蕖冷然道:“我命苦,合该怪我自己,怨不得旁人身上去。”
谢慈拇指用力,摩挲了一下她的腕子,转了话锋,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带芙蕖转去了后花园。
谢府的花园简直堪称荒园。
自谢老侯爷驾鹤西去后,谢府便疏于打理,谢太妃成日守在自己的小佛堂里,经营着那一处燕子,极少到外面闲逛。主子家不在意,下人们便也不用心,久而久之,花园便荒了。
芙蕖将轻纱帷帽摘下,命人拿了下去。
谢慈带着她站在一处四角亭下,问:“等回头我把这里建成荷塘,养些荷花可好?”
芙蕖体会不到他的深意,道:“这是你家,你说了算。”
她打量四周,亭子周围生的杂草都有半人高了。
谢慈忽然开口道:“老东西们这两日朝上吵得厉害,我趁乱借职权之便,查阅了两年前有关北境的战报。”
谢慈人在内阁,所有呈递给皇上的折子必先经由他的手,他确实有职权之便。
芙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去查了。
由此可见,他是真想料理了陈王一家。
难得谢慈主动开口和她聊聊这些正事。
芙蕖问:“你查到东西了?”
谢慈摇头:“天衣无缝。”
芙蕖道:“也是意料之中。”
谢慈有意问:“怎么说?”
芙蕖道:“因为朝廷兵部尚书早就是陈王府的家臣了,他有意帮陈王世子遮掩,陈宝愈才敢在北境肆无忌惮地连屠三个村子的百姓,用他们的人头,冒领军功。”她的目光凝在谢慈身上,说:“燕京城里官官相护,堪称铁桶一块,你若是想从这里下手,是查不到任何东西的。”
谢慈却笑了,他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敢做,就一定会留下破绽。燕京城里是铁桶一块,轻易啄不破,可别处就说不准了。”
芙蕖皱眉思量道:“你莫不是想去北境?”
谢慈没回话。
芙蕖忽然笃定道:“你急了!”
谢慈遭她点破,竟不否认,神色稍有怔忪。
他如此态度,让芙蕖心里格外摸不着底。
她是一个女人,本就接触不到朝堂,困在高门大院的内宅里,纵有再敏锐的嗅觉也是无用。
芙蕖心里头一回有了个想法——
她若是生成一个男人就好了。
谢慈看向她,说:“你不明白。”
芙蕖心里沉了下去,很多问题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肚子里,她只道:“你何时动身,带上我一道。”
有一种失望是慢慢向心底里流的。
芙蕖穿过荒园回自己的院子里,及腰的杂草在她衣裙上沾了不少痕迹。她回屋便换下衣裳,发现妆台上有一壶花酿,拎起尝了一口,是樱桃酿的,甜味大过酒味。她想起来,昨天竹安提过,她近日睡觉总不得安稳,打算弄些甜酒,帮她舒缓一下紧绷精神。
一壶酒灌进肚里。
能舒缓是真的,芙蕖搁下九湖,侧卧于榻上,昏睡了整个下晌,直到晚间,方才睁眼。

晚些时候,被谢慈下令软禁起来的苏慎浓果然开始闹腾了。
谢慈不允许闹到他跟前,于是,苏慎浓找到了棠荷苑的门口。
刚醒酒的芙蕖还不是很清醒,靠在门前叹了口气,将人让进了屋里。
苏慎浓进门的第一句话,便怔怔地冲她说道:“我好想回家啊。”
她是困在这偌大的府中没人说话了,才能慌不择路一头撞到芙蕖这里来。
芙蕖的内心始终有自己的坚持,一个姑娘,家世再尊贵,也不是她该遭受不幸的理由。
亲手给苏慎浓端了热茶,芙蕖问道:“苏小姐,我有一个疑问,听说,当年苏谢两家论及儿女婚事时,只是茶楼里的一句闲谈,不曾有过郑重约定,更未交换两家信物……令尊后来改了主意,理应亲自与谢家说清楚,了断这一段纠葛,毕竟,女儿家的名节和清白不容儿戏。这桩旧事,若能及早掐死苗头,便根本没有重提的机会。”
芙蕖好琢磨,她心思细腻,一旦有疑问在心里扎了根,便会时不时拿出来反复推敲。
谢慈与苏家小姐的这桩婚事,从一开始芙蕖就觉出了不对味。
但具体问题出在哪里,她一时好似困在迷局里,始终不得解。
她需要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地查清。
芙蕖对她说:“苏小姐若是方便,可以与我说说当年的内情吗?”
苏慎浓转过头盯着她,忽然问道:“我若告诉你,你能帮我么?”
芙蕖身体向后微微一仰,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恍悟之感。
当真有内情啊……
想刺探别人的秘密,必得先拿出自己的诚意。
芙蕖稍一斟酌,便答应下来,却也没把话说死,只道:“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苏慎浓毫不犹豫地相信了她,有点绝望中抓紧最后一把救命稻草的意味,只听她缓缓开口,道:“女孩儿家名节那种东西,其实我早就没有了……”
芙蕖意识到什么,眼神渐渐的冷了。
苏慎浓微合双眼,说:“三年前,我生辰那日,在家中侍卫和乳母的陪伴下,前往南华寺上香礼佛。夜里留宿寺中,我不慎错闯了寮房,那正是谢慈下榻的房间。”
苏慎浓停顿了良久,才鼓足勇气继续说下去:“他没穿衣服,门外也无人看守,但是我下意识的惊呼不仅引来了我家的奴仆,更让寺中的女僧们看了笑话。虽然当时消息压下来了,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我没办法在燕京城里议亲了,我娘几乎哭晕过去,所以我爹对于这桩亲事,几番犹豫不决,始终拿不定主意。”
只可惜,他还没犹豫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情已经被人推向了不可控的地步。
苏家现在是被架在火上烤。
圣旨一下,谢慈若无异议,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苏慎浓说罢,静静地等着芙蕖的回应,只见芙蕖的眉心不知不觉蹙成一团,细声呢喃道:“三年前……他独自一人跑到南华寺干什么?”
苏慎浓以为是在问她,摇头答道:“我不清楚,我当时心都快吓碎了,根本无暇注意他在干什么……我只知道,他当时极为痛苦,遍身都是冷汗,他见到我也很错愕,身下的床帷都被搅成了泥泞不堪的样子,也正是因此,我才有口说不清。”
单听苏小姐的描述,便可想见当时情形的暧昧。
芙蕖用手撑着桌子起身,走到门前,一抬眼,便见竹安守在门口。
竹安神色一慌。
芙蕖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吉照的背影已经快消失在院门外了。
此去的方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谢慈的书房。
苏慎浓:“我都告诉你了。”
芙蕖侧头,道:“我答应你,会帮你拿主意的。”
苏慎浓单薄的身影提着一盏琉璃灯,在竹安的护送下,回了自己的院子。
芙蕖忍着酒后的头疼,独自一人在夜里的游廊下穿行,直到眼前看到光,是谢慈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芙蕖的脚步停在那束光之前。
暖黄的灯在她面前明显切出了一道界限,芙蕖人就站在昏暗的角落里,呼吸声都放浅了,整个人几乎不存在。
门吱呀一声,开了。
芙蕖先是听到了几声咳嗽。
紧接着,里面传来谢慈的声音__“进来!”
芙蕖一步一挪,仿佛踏进光里是一件多么痛苦且强迫的事。
进了门,谢慈正立在桌案前,但也没抬眼看她。只说:“你还真是能耐,苏小姐那般隐秘的私事都被你套出来了。”
芙蕖假装没听见那淡淡的嘲讽。
她看谢慈正在写信,灯就搁在手边。他右手上贯穿的伤口仍未完全愈合,稍微一动,便能从雪白的纱中渗出血迹。
芙蕖嗅了嗅鼻子,闻到了一股外敷用的药膏味。
不是很好闻。
她问:“你今天又干了什么?伤口崩了?”
日常的写字读书,他用左手完全能应付得了,芙蕖想不到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不得不动用右手。
谢慈抬手在面前,瞄了一眼,道:“它今天帮了我的大忙。你那具尸身脖子上的掐痕是右手,但郎中可以作证,我从赌坊出来的当天,右手几乎废了,完全没有余力去掐死一个人。”
芙蕖:“刑部给你验伤了?”
谢慈:“那狗崽子的仵作徒弟,用尸刀剖开了我的伤口,从里到外瞧了个究竟。”
如此说来,他在回府之前便又伤了。
但在谢府门口碰面的时候,他倒是掩藏得很好,她一点也没注意到。
芙蕖环顾书房,道:“吉照呢,叫她来给你换药。”
谢慈写好书信,搁下笔:“她走了。”
他的右手,只是一个略带血腥的插曲。
芙蕖没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谢慈也没回避。
他道:“不用你操心我,想问什么,直说吧。”
如果芙蕖想问。
那她有太多的问题,足以掰扯到天亮。
譬如__他当年为何会夜宿南华寺?他身边为何不带任何随从或亲信?他到底在经历何种不为人知的痛苦?他与苏小姐那惊鸿一瞥的相遇,有没有在他心里留下难忘的痕迹?
心里抑制不住的翻江倒海,可一开口,芙蕖只道出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我没有什么特别想问的,只是感到匪夷所思,三年前……算算时间,已经大权在握的谢大人,您也有遭人算计的时候啊?”

谢慈听她用了“算计”这个词,有几分高看她一眼。“你怎知是算计?”
芙蕖道:“我长了脑子。”
谢慈:“我父亲一开始不想用你,就是因为你太有脑子了。”
芙蕖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说:“谢老侯爷不需要会思考的人,他只喜欢听话的奴才。你的姐姐谢太妃,完全承袭了谢老侯爷的用人之道,可见是亲骨血。”
她望着的方向,是后院的小佛堂。
谢慈用火漆封了信,忽然不介意和她聊聊当年的事情了。
他问:“你知道南华寺是什么地方?”
芙蕖说知道。
南华寺是皇家主持修建的,里面住着的都是女居士,当年,谢太妃便是奉先帝遗诏,于南华寺出家,带发修行。
芙蕖道:“南华寺一向不接待男香客,你是个特例,想必是看在谢太妃的面子上。”
——看在谢太妃的面子上,给他行了个方便,顺便狠狠坑了他一把。
谢慈自嘲似的说:“你瞧啊,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所有栽的跟头,都是拜我亲姐姐所赐。你说可怜不可怜?”
污女儿家清白这种手段,谢太妃做起来无比顺手,且丝毫不手软。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女人。
再一想及,谢苏两家的婚事,是由谢太妃一力主张,才哄得皇帝下旨赐婚。
芙蕖心里忽然就想通了此节。
但她仍旧不解:“你们是亲姐弟,她算计你,有什么好处?”
谢慈道:“当然是有她自己的好处。”他说得一派洒脱:“也别提什么亲姐弟了,这世间个人有个人的想法,且不说是同姓家族的兄弟姐妹,即便是亲如夫妻,也未必能同心同德。”
芙蕖听了这话,眉心微蹙。
谢慈身边没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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