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慈伸手想拿掉她手中的酒:“你小心把自己喝蒙了。”
芙蕖躲开,说:“我睡一会儿没关系,反正你醒着呢。”
谢慈:“你拿我当什么,蠢瓜?即便第一次不懂,尝过便不会有第二次,拿来。等等……”
芙蕖俯身上去,压住了他不见血色的唇,渡过去一口新起的酒,浓郁的酒香炸开在唇齿间,谢慈又感到了那种头晕目眩几乎要昏厥的感觉。
芙蕖的呼吸起伏在他的耳边,笑着说道:“这是罗浮春。”
另一口掺了迷药的酒也紧随之渡到了他口中,顺着喉咙滑入到腹中。
芙蕖说:“这是迷药。”
谢慈只感觉到了舌根的麻木,他说:“你这样,我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芙蕖疑惑:“尝不出吗?”
谢慈闭上眼睛。
通常他露出这种表情是懒得理人的意思。
芙蕖抬手盖在他的额头上,说:“你一定很难受,再睡一会儿吧。”
谢慈撇下她趿着鞋子在外面转悠了一圈,隔着隐隐绰绰的帷帐,芙蕖看不清他在捣鼓什么,但是她听见了熏炉的巨大铜盖摩擦的声音,紧接着,雅致的熏香传进了内室。
是熟悉的安神香味道。
芙蕖心里暗啐了一句要命,起身就要往外面走,正巧谢慈掀帘进来,迎面单手揽住了她的腰腹。
非常屈辱的,哪怕是这种时候,芙蕖与他在体力上的差距,像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她没有任何反抗余地的,在谢慈的肩上摇晃了半个圈,软绵绵靠在他的肩上。
芙蕖是被扔下的。
好在榻上的床褥柔软,芙蕖没有感受到多疼,她有些懵的盯着谢慈。
谢慈说:“你最好是休息一会儿,让我安心去办事。”
安神香对芙蕖简直是百试百灵。
她的身体乃至意志,都无法抵挡住安神香的作用。
在入睡前的最后一刻,是身体最痛苦的时分,会感觉到头痛,像炸开一样,而她越是抵抗,越是觉得难以忍受,且令人由衷的迫不及待想睡去,借此缓解痛苦。
芙蕖眉头拧在一起。
今天的痛苦不同于以往。
可能是刚刚尝了几口迷药的缘故。
她将自己蜷缩起来,钻进被子里,紧闭双眼。
能感觉到谢慈带着薄茧的指尖在她的眉间上下抚弄,似乎要抹平那褶皱,但又舍不得花力气,所以尽是徒劳。
谢慈伸手绕着她的肩背部一揽,芙蕖便滚进了他怀中,他的手一下一下的抚拍着芙蕖的后背,直至感受那紊乱的呼吸逐渐步入平稳安定。
芙蕖睡过去了。
谢慈给她掖了被角,起身退出了帷帐,竹安和吉照见到他离开,无比自觉的守在屋内。
熏炉中只有半勺的安神香,仅仅燃烧了半个时辰,便熄灭了。
其实这一回,安神香的药劲并不强悍,而芙蕖也只昏睡了很短的时间。
约莫从黄昏到明月当空时,芙蕖连一个完整的梦都没来及做,便用残存的意识催促着自己醒来了。
明明该昏睡的人不是她,真是过分!
芙蕖沉着脸从竹安手中接过冷茶漱口,再用温热的毛巾擦了脸,披上外袍,便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徘徊了一下,才确定了方向,往书房走去。
更深露重,书房被掩藏在月亮的银雾中。
谢慈在别庄的书房布置,要比谢府那个昏不见光的书房要温暖的多,至少,外面从窗户中探进的花草争奇斗艳,昭示着不拘一格的生命。
一个娇小的身影赶在芙蕖之前,潜入了书房。
门一开一合,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好在窗户开着,不用点灯,也能适应这种朦胧的黑暗。
凤心背着书房的门站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能看清屋内的障碍,也能精准的找到那个她想找的人。
谢慈就倚在窗下的矮榻上,整个人呼吸均匀,像是睡着,没有意识,半壶酒倒在手边,洒出了些许,沾湿了几页刚写的字。
凤心喉咙滑动,有几分紧张的吞咽了一下,攥着手心,迈上前,一步一步的靠近。
他们都说她像一个人。
凤心是三个月前被贵人看上,服侍在跟前的。
那是名震天下的明镜司,里面的人都是位高权重,请她裁制衣裳的,是一位极为俊俏的年轻人,他爱笑,也喜欢逗着小姑娘玩。
凤心也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只知这活很重要,据说是这位年轻人马上要升官了,所以才要照着身量准备几套新衣裳。
凤心第一次带着小姐妹们去给他量尺寸的时候,就被他用手指托着下巴,将脸蛋抬得高高的。
那漂亮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年轻人说了句:“有点像。”
她的人生似乎就是从那一声“像”里彻底改变了。
过了没几日,她就被带到了巍峨的宫城外。
是明镜司那位年轻的官爷将她领进去的。
当今圣上召见了她。
原本像她这样的人,终其一辈子,也不可能有面圣的福气。
可福气这东西说来就来了。
皇上也说她像。
她满头雾水,不解其意,根本不知道这个像是什么意思。
什么像?
明镜司那位大人告诉她,像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泼天的荣华富贵在向她招手了。
皇上藏了她在宫中,让她做一些轻快的活计,偶尔绣两方帕子。
金银首饰、绫罗绸缎成箱的摆在面前。
凤心诚惶诚恐的照着皇上的意思,将那些锦绣华服堆在身上,畏畏缩缩像个偷穿主子衣裳的丫头一样,站在皇上和内监们的面前,任他们审视。
有时候,皇上顾不上叫她玩,便有小太监和她套近乎。
那些小太监脸上无一不露着谄媚,凤心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她是他们将来要巴结的主子。
唯有一个老太监与众不同,总是望着她摇头叹气。
凤心在宫里安安稳稳的呆了三个月,从惊惧不安到习以为常,甚至内心已经开始隐隐享受那高高在上的追捧了。
正是这么个时候,皇上叫了明镜司的那位大人进宫,将她接了出来,给了她一个命令——
凤心半跪在谢慈身侧的脚踏上,望着这个男人明暗深邃的脸,颤抖着抬起手,从他的腰带开始解起。
她终于明白那老太监为什么总是对着她叹气了。
他明明就是在嘲笑她傻。
她也终于明白,那句像是何意。
那个寿石山庄里的女人。
比她更要明艳慵懒。
那才是正主。
凤心用了好久才将那勾缠在一起的腰带小心翼翼的解开,生怕惊动了正睡着的这个人,然后,再探向那层单薄的月白里衣。
天边这时候像飘来了一朵乌云,遮住了那原本就黯淡朦胧的月光,让本就模糊的视线变得更加勉强了。
仿佛是得益于乌云的忽然出现,凤心感觉心里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动作也稳了许多,安心等着那多碍事的云被风吹散。
可这片乌云异常顽固似的,遮在窗前就不肯动了。
凤心解开了他的里衣,半个娇柔的身体都压了上去,在逼仄的床榻间,将他的上衣像两侧褪进,露出前胸那白皙皮肤之上纵横的几道狰狞疤痕。
凤心猝不及防见到了这些可怖的刀伤,心里怦怦跳着,挪开了目光,就这样,她往窗外看去,在视线顺着窗棂攀上去的时候,呼吸忽然窒住了。
窗口赫然站着一个人,侧身对着她,眼睛也凉凉的斜睨下来。
她的出现挡住了所有投进屋子里的月光,而那一双眼睛潋滟之余又透着危险的冷笑,她一声不发无比安静的俯视着她。
凤心一个踉跄向后坐倒。
芙蕖终于动了,她平稳的从窗口离开,走路几乎没有声音,月光失去了遮挡,重新给屋子里镀上了一层轻纱般柔和的月光,紧接着,吱呀一声推门,芙蕖从门口迈进。
凤心不知该如何形容从她身上散出来的那种森然的震慑里。
她只知道,自己是一只小蚂蚁,可以被一脚碾死,凄惨的无处伸冤。
芙蕖知道凤心在害怕,却不知她心里已惊惧到如此程度。
但她内心实在没有为难一个小蚂蚁的欲望,她越过了凤心面前,站在谢慈的床榻前,捡起他手边半洒的酒壶,晃了晃里面所剩无几的琼浆,忽然翻手,豁然全倒在了谢慈的脸上,声音清脆的令人战栗,屋内的凤心,屋外的竹安和吉照齐齐都是一抖。
谢慈呛了酒把咳嗽闷进了嗓子里,一身不发,只是用袖口按着嘴,将脸撇到了一边。
芙蕖心里顺着这一泼,可能终于顺下了那口郁气,这才转身对凤心,一字一句问道:“是谁?”
第132章
“是谁让你来染指我的人。”芙蕖绕着这个小娘子踱步,“很像吗?”她忽然停了下来,食指抬着凤心的下巴,让她高高扬起了头,更让那双充满害怕的眼睛与她直视,“哪里像,我怎么不觉得?”
凤心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知觉,双膝跪在温暖的地板上,下面有地龙潺潺流过,但是她却感觉到了针一样的刺痛。凤心嗫喏的说道:“不……不像,您比我要美的多。”
芙蕖三根手指托着她的下巴,竟就着这个姿势,硬生生的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
让凤心站稳,芙蕖问:“那么是谁,让你来给我添堵的?”
凤心在她的逼问下,哆哆嗦嗦回道:“是……是皇上!”
意料之中。
芙蕖没有感到意外。
谢慈将呛咳声吞进了肚子里,站起来将衣衫的盘扣系上,外袍从地上捡起来,罩在身上,脸上被泼了几口酒,一动就顺着喉咙的青筋滑下。
芙蕖回头扫了他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好像在勉强克制着些什么。
芙蕖继续审:“皇上让你来做什么,说给我听听,把他的衣裳给扒了?然后呢?更进一步呢?”
凤心之前怎么说也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虽然穷了点儿,但却是清清白白。干这种事情属实是迫于淫威。能做到这种程度也是最大的煎熬。芙蕖将话说的这样清楚明白,只让她感觉到了脸上热辣辣的疼。
芙蕖见她不说话,从她的表情上,逐渐意识到了不妥。
芙蕖六岁到了谢慈身边,从根上起,就没学过女则女训。后来辗转于民间赌坊,和她谈清白谈矜持,都是笑话。
她言语外露没什么,可这些规规矩矩长起来的姑娘,一言不合万一去跳井可就糟了。
于是芙蕖也只好规规矩矩的问:“行吧,那你告诉我,皇上让你来办这种事,他许了你什么?”
凤心答道:“皇上他许我做官家娘子。”
芙蕖问:“官家娘子?哪个官?”
凤心摇头说不知。
谢慈把擦完脸的帕子往芙蕖的腰间一塞,问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皇上难道就没许诺你,让你留在宫里当个娘娘?”
他问这句话的口气倒是很稀松平常。
但芙蕖蓦地转头看他,他那笑里藏刀的表情却不是对她。
留一个眉眼间与芙蕖六七分相似的女人在宫里做嫔妃,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芙蕖只会感到恶心,而谢慈逆鳞被触,也不晓得又会掀起怎样的浪。
凤心矢口否认:“没有,皇上说等我办成了这件事情,也就不必再回宫里了。”
像是藏在含海面下的暗涌忽然消散,甚至这位单纯的小娘子都不曾感觉到浪来过。
芙蕖嫌弃的把脏了的帕子抽出来,又甩在了谢慈身上。挑起眉做了口型:“如我所想。”
皇上对她的所有撩拨和试探,都是在基于谢慈的态度之上。
谢慈打了个响指。
庄子里的下人把凤心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谢慈踩着脚踏走下来。
原本正背对着他沉思的芙蕖猛的一转身,赌气似的伸手就把他推了回去。
到了他们秋后算账的时候。
芙蕖凉丝丝道:“谢先生真是肯下血本。”
谢慈说:“一个做秀活的小娘子而已。”
芙蕖:“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嫌贫爱富呢!”
谢慈被芙蕖从后面撵着,赶进了温池里。她的意思是嫌他脏了,让他好好洗洗。
谢慈满身疲累的泡在水里,终于有了点招架不住的意思,从身到心。他靠在岸边石上,商量道:“你在庄子里实在没事,出去找点活干吧。”
正在想事情的芙蕖,没有意识到他话中另一层隐藏的含义,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是,是该去找点事情做。”
从凤心所讲的来龙去脉中,芙蕖已经推测出那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明镜司大人,多半就是纪峥了。
芙蕖盯着池岸上七倒八歪的酒壶,说:“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药,凤心一个小丫头是做不到的吧。”
也就只有明镜司了,偷鸡摸狗乃是一绝。
芙蕖转身向外面慢慢的走去,似乎是在思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剥离出来。
谢慈最知道她的瑕疵必报。
她要去找点事干,那么必定有人要倒霉。
谢慈一点都不觉得对方可怜,他不跟着落井下石说一句活该,已经是自持身份的宽容了。
谢慈带着一身温泉里的暖意,和身上还未散的酒香,回到房间里时,芙蕖已经早早的睡下养精蓄锐了。
翌日清晨,她便轻手轻脚的,牵了马离开庄子,往燕京城里去。
燕京城里不缺落脚的地方。
谢府仍在,她的朋友也仍在,鼓瑟令在手,谢老侯爷留给他的人燕京城里也藏有那么几个。
多日不回燕京,燕京的变化倒是很大。
坊市间依旧热闹,芙蕖在经过太平赌坊时,发现昔日纸醉金迷的烟柳胜地,已经有一大半被贴上了封条,显得格外凄清败落。
芙蕖在最热闹的地方,找了个小摊儿,要了碗热粥,顺势像喜气洋洋的老板娘打听,城里最近有什么趣事。
对面捡漏的酒楼里,有说书的有唱曲的,咿咿呀呀,热闹中藏着一丝细水长流的静好。
老板娘成了碗雪白晶莹的米粥,操着一把好嗓子,说道:“皇上快要大婚了,前天刚下令,大赦天下,是喜事儿啊。”
大赦天下……
芙蕖吹凉了粥,抿了一口,无奈的笑了笑,尘埃落定,该判的判了,该杀的也杀了,午门前的血刚刚清理干净,皇上一句大赦天下,便揭过去一切,民心也稳了,名声也洗净了。
皇上啊,真是个占便宜没够的人。
芙蕖悄声打听:“皇上大婚选定的是哪家的女子?”
其实之前早有风声,是定了孙荣家的幺女。
芙蕖故意这么一问,老板娘嚷嚷道:“朝中新贵,孙大人家的女儿,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老板娘的嗓门实在太大,惹了一堆人过来凑热闹。
接下来,不用芙蕖追问,自然有嘴巴替她问替她说,七嘴八舌。
老板娘便说起了自己所知道的:“当然是一段佳话啦,年关下,皇上前几日理顺了朝堂,亲自到寺中祈福,巧了正遇见在城郊外施粥的孙小姐,咱们少年天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孙家姑娘大家闺秀举止娴雅,老天爷都觉得是良配,天作之合。”
这消息又不知是谁散出来的。
一没天灾,二没人祸,两河两淮这几年都是风调雨顺的富庶时候,城里城外,要饭的都不大见了,施粥是施给谁啊?
老板娘那正说到这事:“孙姑娘在城郊外搭的粥棚啊,从腊月初八起,直到来年十五,都一直在,过年若有无家可归之人,也可到那儿去避难,咱们将来有国母如此,是百姓之幸。”
芙蕖喝完这碗粥,撂下一个铜板,打听了那粥棚所设的位置,忽然改变了主意,牵了马掉头往京郊去。
在这米比盐都便宜的年头,她倒要去看看施的是什么粥。
花了小半日的时间,找到了那个粥棚,芙蕖凑近了一看,乐了。
粥棚外面当真是聚了不少人,排着队拿着碗等吃粥。
他们身上穿的衣裳是没有任何磨损的棉布袍子,他们手里拿的碗是上等瓷窑里出的货,再素净的花纹,也盖不住那均匀的釉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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