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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应照我(小锦袖)


谢太妃在山门前徘徊了很久,只是想起父亲临死前,叫她到跟前说话的清醒。
那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点了点她的鼻尖,哄她别哭,却怅然道:“……阿晴啊,你变了。”
谢晴是她的名字,进了宫的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只剩下一个姓氏和名分,很久没有人这样唤她的乳名了。
谢晴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泪珠子不断的砸下来,浸湿了衣襟。
老侯爷说:“爹爹也变了,我们都变了。”
是啊,他们都变了,走着走着就不认识自己了,可凭什么有人可以不变,有人可以在荆棘丛中一如既往的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他是不怕疼,还是不怕冷。
她就想看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堕落,才能从那高高的圣坛上下来,与她们这些肮脏的灵魂一起共舞。
她等了好久,也用了手段,可都没有撼动他的一丝一毫。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上,到底谁才是对的?
谢太妃与芳华长公主能在南华寺相交甚欢不是没有原因的,她们都是同一种人,看不惯美好的事物不染尘埃,非要亲手蹂/躏毁掉才会得到一瞬间的快感。
然后被无边的扭曲的寂寞淹没自己。
车离开南华寺,走到山下,车夫放慢了速度,问车里主人,往何处去?
里面传来了掷骰子的动静,半天,芙蕖说了一句:“北。”
于是他们往北走。
天彻底黑下来,前方一个三岔路口,车夫又停了。
芙蕖掀帘出来,蹲在外面,指间夹了三枚骰子,说:“哪个点数大,我们就往哪个方向去。”言罢,三只骰子落到了三个路口前,车夫上前挨个捡回来,指着中间那条路,说:“六点,最大。”
竹安和吉照一头雾水,完全猜不透她要往哪里去。
芙蕖回到车里,习惯性摸上谢慈冰凉的手,此番忽然感觉到了一点温暖,她有些开心,说:“随缘,我们就去第一个落脚的镇子里,买下一个院子住着。”

买一个院子没嘴上说的那么容易。
他们第一个落脚的镇叫鹿门镇,也属于燕京辖下,但很偏僻了。
他们在客栈住了一晚,次日,芙蕖就扮做了男子模样,到外面看院子,她要亲自掌眼。第一日没找到合适的,但她找了一个品行信得过的牙人, 第二日,看了好些个院子,敲定了一家小院子。
鹿门镇人少地也少,容易惹眼,芙蕖只想悄悄的找个地方藏起来,谁也别来打扰。
院子买下来,又置办上家具,五天便过去了,谢慈昏睡在客栈中,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但好消息是脸上有了活泛的气息,不再像死了三天一样惨白了,身上也起了温度。
芙蕖开开心心的将人挪进了新院子里。
总归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也好像仅仅是停在了好的方向上,并没有快马扬鞭的打算。
芙蕖又继续等了五六日,人依然不行,她终于坐不住了。
谢太妃给她解药的时候交代过,最后的杀招在那一碗解药上,没别的办法,成与不成都等着吧。
芙蕖等来等去,在一个夜里,猛地就焦躁了起来。
一百天已经过了去了一半,还不醒,这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好吃好喝好睡了好几天的芙蕖,可能是感觉到生活太平稳,骨子里安耐不住寂寞了,深更半夜心火烧得厉害,站在外面寻摸着想找点东西冷静一下。
正好,降温的东西在这个时候送来了。
一个属下深夜求见。
谢慈那些识时务的属下因事先领了谢慈的交代,在谢慈生还希望无几的时候,默认主子换成了芙蕖,有事情全都第一时间报给了芙蕖。
芙蕖拢了衣衫,问:“有什么事?”
属下道:“是主子生前……前、前几日吩咐属下去查的一件事。”
芙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盼盼了,差点生剐了他。
他也无比庆幸自己激灵,圆的快。
芙蕖:“说。”
属下道:“主子吩咐我们去查空禅寺,空禅寺始建于武宗年间,一位王妃在那里带发修行,其后有一段时间,陆续接纳了几味官眷,这些都是很容易就能打听到的。主子让我们深查,近二三十年里,是否有官眷于空禅寺出家。”
提到空禅寺,芙蕖不敢马虎,问:“查着了?”
属下点头说:“查到了,是有,三十余年前,有一位进士的元配夫人自请下堂,于祖籍空禅寺中落发出家,法号静慧。”
芙蕖从廊下的阴暗中踱了出来:“三十年前的进士?”
属下只不过抬头看了一眼,便心下一颤,那目光和神态简直和他的旧主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于深井之下藏着喜怒无常的本性,冷静、凉薄至极,却也神情至极。
芙蕖虽不同朝政,但脑子是有的,照着常理推测:“三十年前的进士,现在坐到什么位置上了?”
属下回禀:“现在是内阁大学士孙荣。”
芙蕖唇不动,声音从齿尖低沉地传出:“详说。”
内阁大学士兼少傅,孙荣,三十年前中进士后,为求仕途上的捷径,应了燕京高官的招婿,集中脏糠之妻便自请下堂,为他的仕途清路,孙荣在燕京与新妇洞房花烛之日,正式她在佛前落发出家之时。
属下呈上了一封书信,和一尺素绢,说:“已按主子的意思,对比了素娟和孙荣折子上的笔迹,确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孙荣指使静慧动手的。
属下又道:“孙荣的幺女,前些日子已经被皇上选中了,皇上到了大婚的年纪,皇后的人选只定了几个心腹家的女儿,有她。”
孙荣是皇上的心腹。
那么,授意静慧借机杀了谢慈的究竟是孙荣自己,还是皇上?
芙蕖脸上不显山水,手背朝外轻轻一挥,意思是打发他退下。
院子里的冷风垂着芙蕖刚退去温度的身心,她冷静下来,回到屋子里,现在熏炉上烤热了双手,才靠近床榻去摸谢慈的脸:“醒醒,来活了。”
谢慈没有反应。
芙蕖手上拿着书信和绢帛,放到了一边,人躺下来,说:“你把这事交给我,我不会办啊。”
孙荣是个还算老实的官,在位没犯过事儿,甚至在前些日子清剿叛臣的计划中,帮着皇上在朝堂上出了不少力,否则也不会成功将女儿扶进皇上的眼里。
芙蕖疑心每一个人,包括皇上在内。
孙荣,一个窝囊的并不老实的人,芙蕖料他独自办不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事。
芙蕖心里藏了事情,更睡不着了,抬手去拨弄他的眼睫,掌心覆在紧闭的双眼上,能感觉到那一层细绒的存在。
芙蕖渐渐不满足于摸黑的摩挲,起身点了灯烛,举在旁边,细细打量。
她还从未这么安静仔细的打量过谢慈的模样。
但却无意识中,早将他的样子刻进了记忆中。
指尖抚过他眉眼的走向,峰峦一样的鼻梁,利落的下颌……
这是一张没有任何瑕疵的脸,甚至连细微的胎记都没有。
许是察觉到芙蕖此刻的心中所想。
她手中正倾斜的红烛,落下一滴烛泪,正好落在了谢慈的眼下,然后顺着轮廓,往下流淌,逐渐凝固。
芙蕖一慌,回身放下烛台,就拿了手帕点了凉茶水,要来给谢慈擦脸。
烛泪已经凝固在眼旁,芙蕖用指甲撬出了一条缝隙,原本小心翼翼的,但是想到他如今也不会疼,便又松了心里的那口气。
可这一口气刚松下,耳朵便不由自主的一动。
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耳朵不会欺骗主人,芙蕖僵住了手,俯下身子,几乎贴到了谢慈的脸上,听到了混乱又急促的喘息,从未如此清晰过。
芙蕖直起身子,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他颤抖着的眼睫睁开了。
芙蕖早已止住了呼吸,生怕会惊动了什么美梦,她手指的温度顷刻间退去了,变得冰凉,颤抖着去碰谢慈的脸。
谢慈偏了一下头,先是轻咳了一下,然后用他那喑哑不成调的嗓子说道——“你玩得也太野了。”
芙蕖的脑子只能接收到一片嗡嗡作响的声音。
直到那双眉眼染上了笑意,由眼下的烛泪衬得苍白艳丽,而芙蕖的眼前却变得朦胧。
谢慈动了一下手,没能抬起来。
芙蕖眼里凝着泪珠,只觉雾蒙蒙的,摩挲着,提他取掉了烛泪,又把自己的泪珠滴了上去:“……我都做好下辈子与你成亲的准备了,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谢慈的手无力的抬起又垂下,他似乎还需要时间恢复,侧头用下巴蹭着芙蕖的一头青丝,说:“这辈子还来得及。”
芙蕖搓揉着他的手,想让他快点恢复知觉。
谢慈道:“别费力气了,给我点时间,经脉像是要废。”
芙蕖大惊失色。
谢慈却说:“不要紧。”
他甚至不用多解释什么,只一句话三个字,就能让芙蕖定下心来,他说不要紧定然就是不要紧。
谢慈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可能是随着他一起,陷入了昏迷和休息的状态,以做到尽可能长的活着。如今他的意识先醒,身体慢一步没跟上,给一点时间恢复就好了。
他扫了一眼周围的陈设,问:“这是哪里?”
芙蕖说:“我买的房子。”
谢慈问:“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芙蕖放轻了力道,抚着他已经通红的手,用非常温和的口气说:“藏着,不让任何人找到你。”
眼前这是个懵懵懂懂时就养在眼前的姑娘,谢慈总能从她那蛛丝马迹的表情中,体会到她的不怀好意。
这喜欢趁人之危的秉性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他说:“是你的,放心,都是你的。”
芙蕖再次拥住他,这一会儿,耳边的心跳和呼吸不是若有若无的了,而是平静均匀,谢慈的身体在缓缓复苏,等到第二日天亮,便已经能撑着身子,倚在床上,对照那两封字迹相同的信件了。
芙蕖问:“你怎么想到,要从官眷的查起?”
谢慈手指收拢信件时,还有些无力,露出一两页,让芙蕖递回到手中,他说:“因为我断定静慧不是一开始就埋藏在空禅寺的棋子,一定是想要我命的人,意外得知我在空禅寺,而空禅寺恰好有他的人可用,所以,几封往来的书信计策便成了。”
所有的猜测都是凭借感觉。
凑巧的是感觉给他指了一条正确的路。
芙蕖:“孙荣?还是皇上?”
问这话时,她脸上显出了几分狠意。
谢慈将信件放回原处,说:“想知道?一试便知。”
芙蕖:“怎么试。”
谢慈:“让我们扬州的人杀了静慧,再将消息传回燕京,自有人会露马脚。”
芙蕖盯了他半天,觉得他不像是在玩笑,道:“你才刚醒,就要干这么刺激的事情?”
谢慈认真征求她的意见:“你觉得不妥?”
芙蕖:“……我觉得我们应该积点德了,万一你这辈子真废了怎么办?”
她竟是在忌惮这个。
谢慈懒洋洋的靠着她的一只手臂,说:“别慌,我不过随口说说。我已经辞官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是非要弄清楚不可。有些事情,其实可以就这么过了。”
他向来是个大度的人,连陈宝愈都能做成朋友。
芙蕖眼睛盯着那些书信,总有些不甘在心里。
他们可是差点在空禅寺丢了性命啊。
谢慈枕着她的臂弯,要微微扬起下巴,才能看到她的脸——一张眉头紧锁满是不忿的脸。他抬手从她的脸颊上抚过,手指依然是软绵无力的,他说:“一个要是想从沼泽里脱身,爬上岸就走,不要回头,也不要想着就地摘干净身上的泥污。犹豫的下场就是再度被拖进泥沼里,该放就得放。”

芙蕖重新将那些书信拿在手里翻看。
谢慈见她迟迟丢不开手,于是从她手中抽了出来,放在手炉里引燃,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说:“把盯着空禅寺的那些人都撤了吧。”
芙蕖说:“你好奇怪。”
谢慈:“我哪里怪?”
芙蕖道:“别人都希望你手段温和网开一面的时候,你偏要赶尽杀绝。可事关生死的仇怨,你又不声不响的打算揭过去。”
谢慈:“办事要看形势,你这么聪明,一定懂。”
芙蕖喜欢他病了之后的嗓音,温吞底哑,仿佛已经被打磨圆润。
烧完的灰烬散在了铜盘里,芙蕖让人收走,说:“好,照你的意思去办。”
谢慈开始行动方便是在醒来的第五天。
他站在院子里,想出门转转,却被吉照挡在了门前。
面对吉照一脸歉意,谢慈揶揄了一句:“你们倒戈的挺快。”
吉照道:“姑娘手里有自己的人,昨日已从扬州尽数调了过来,您即便是走出去,也会被拦回来的。”
不用说,定是鼓瑟令调来的。
他的一念心慈,最后竟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芙蕖站在他身后的石阶上,温和道:“你还病着呢,外面风大,容易受寒。”
谢慈身上披着新制的裘衣,是芙蕖亲手缝的,里子用的是熊皮,外面一层风领是鸦羽。
昨夜里芙蕖把裘衣递到他面前的时候,谢慈向来波澜不惊的脸色终于变了,问:“你是拔了多少根鸟毛?”
芙蕖说:“你养的鸟都被我用笼子关起来了,五天掉的毛足够给你做衣裳了。”
难怪他这么多天,一只鸟也没召来。
他还真是低估了芙蕖的决心。
手上捏了几个人就开始不知天高地厚了。
谢慈可以遂了她的愿,无非就是一点占有的私心而已,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但是他要谈条件:“我要罗浮春。”
芙蕖听见了罗浮春这名字就有种要炸的冲动,她不说话,好半天才驱使自己冷静下来,说了一句好。
罗浮春那是何等金贵的琼浆玉液,鹿门镇怎么会有。
芙蕖亲自跑遍了全镇的酒楼,也没能讨着一口罗浮春,倒是被几个奸商缠了半天,试图拿烈酒骗她的钱财,被她一通教训打的满地找牙。
今天没买到罗浮春。
门也没出得去。
谢慈一整晚都没开口与她说一句话,躺在床上,阖着眼睛,跟前几天昏睡时一模一样的德行。
他成了芙蕖控制下无从反抗的弱者,芙蕖便有了很多耐性去哄:“明天去燕京城里给你买。”
谢慈不搭腔。
饭端进屋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绝食这招芙蕖在太平赌坊里见的太多了。
当年赌坊好多姑娘都是良籍,家里养不起了,为了换几个钱,送进了赌坊。场里的男人手脚多不老实,良家姑娘们哪能受得了这个,绝食闹上一两天是常有的。
老板娘对付她们有一手。
前几天顺其自然,就是饿着,挨不住饿的有一大半,自然就妥协了。
剩下的性子烈,脾气硬,那就以金钱诱之,黄金白银流水一样的抬到面前,各种绫罗绸缎翡翠首饰,饮食起居八个丫鬟随身服侍,很快就捧得飘飘然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还有不肯屈服的,属于敬酒不吃吃罚酒的那一类,能退的,便退回家起,不能退的,识相的便去做那伺候人的下等丫鬟,不识相的,连这也不愿意,就只剩能来硬的,捆起来生磨。
但面对谢慈,芙蕖连第一关的砍都迈不过去。
不吃饭怎么了得。
芙蕖侧躺在他身边,扒着他的肩膀:“我喂你啊。”
谢慈还不识相。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就开始在他身上游走,从颈侧缓缓下滑,食指一勾,领口就散了大半,肌肤的战栗蔓延到了胸腹之处。
……谢慈蓦地睁开眼。
他睁眼的那一瞬间是泄出三分煞气的。
芙蕖手指一顿,讨好的笑了笑,更加矮了些身子,道:“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问你,那日我在苏府遇袭,后面的事没顾得上管,你料理了?结果如何?”
她是刚刚想起太平赌坊时,顺便想起的这一茬。
那日事发之后,她被拘在了谢府,没能顾得上后续的事。
后来,那就更顾不上了。
而这段时日,太平赌坊过分的安静了。
谢慈终于开口:“明镜司处置的,事发第二日,太平赌坊便封了,暗地里的动作,谁也没惊动。”
那便没什么不放心的了,明镜司出手,哪怕九分的隐情也能查出十二分。
芙蕖见他松口,赶忙把清粥端到了面前。
谢慈:“我的罗浮春……”
芙蕖道:“明日买。”
谢慈:“银钱够?”
芙蕖从荷包里取出两块银锭:“当然不缺钱。”
谢慈妥协的端起碗,胃口还差,吃不多,两口就撂下了,芙蕖却已满意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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