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奶娘与农家一心求活,自然是什么谎话都敢说的。十七爷的哥哥被人蒙蔽了也是有的。”蔡泽延回答道。
永嗔笑着摇头,“我那十六哥,看着不显眼,却是再精明不过的。我都难得骗过他,更何况是……”
“你有没有想过,”鹤草悠悠道:“永沂不是被蒙蔽了,而是假作不知,卖你个好。”
永嗔猛地顿住。
是了,似乎那阵子,正是十六皇子永沂莫名其妙对他亲热起来的时候。若是永沂知道了真相,蔡世远的孙子早已到了反、贼手中,虽然寻不到踪影但料想是死多活少;那次领兵,原是永嗔也力争过的,只是被太子哥哥压了下来。永沂那会儿又想与他交好,还有什么能比救了他师傅的孙子更大的人情?
说不得对于彼时十六皇子永沂来说,奶娘与农户的谎言,乃是正瞌睡有人递枕头;既给永嗔做了人情,又加了一道功劳。至于蔡家独苗,鸠占鹊巢,又算得什么?也许在十六皇子看来,蔡家独苗早已死了;回来的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哪里能料想到,阴错阳差,这真蔡泽延竟被鹤草救下来养大了。
永嗔立在当日,恍惚间想起当初将蔡泽延送回蔡家时的情景。
灰瓦青墙的小院里,庭中老树下,蔡世远躺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字一句告诉寻回来的小孙子,“你姓蔡,叫泽延,是咱们蔡家的独苗……”
那被寻回来的小孩是怎么回的?
那孩子只是哭泣,只是退缩,口口声声,“我不姓蔡,我姓王,我家在村子里……”
那时候众人只当刚寻回来的孩子是被吓坏了,还只敢说躲藏之时奶娘教的话,哪里会想到——这竟是个假的!
永嗔默然,应着江上清风,忽然顿悟: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是分不清真假对错的。
变譬如寻蔡家孙子这回事儿,十六皇子永沂当时真的不知道这孩子是假的吗?旁人是无从判断的,一切都只在永沂自己心里。然而他这样做,是对了,还是错了呢?若说是错了,但若是没有这寻回来的假孙子,蔡老师傅只怕在独子早丧的刺激下便已经支撑不住,更不用说将蔡慧、蔡泽延姐弟抚养成人。若说是对了,但若是没有鹤草这谁也没料到的举动,真的蔡家孙却在外面流浪受苦,甚至早已真的死在反、贼手中。
由此又想到柳无华之事。太子哥哥让柳无华近身,究竟是为了算计,在道德上比五皇子一系占先手呢,还是为了余情,并不相信柳无华会真的刺杀自己。旁人无从判断,一切也只在太子哥哥自己心中。
这么多的念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永嗔回过神来,就见大夫提着刮骨用的刀跑过来,拎起少年烧好的酒往刀刃上一喷,再往烈火上一烧,这便立时端着又往船舱而去。蔡泽延忙跟上去,想来是这大夫的助手。
永嗔知道必然是伤处生了腐肉,要剔肉包扎,便忍住不去想,问鹤草道:“你当初倒是好心,救了蔡家的孩子。”
鹤草悠悠道:“生下来是个什么身份,没人能选择。便譬如你生下来就是皇子,你那哥哥生下来就是太子——我却是生下来就是反、贼之子。”他说到“反、贼”这个词时,竟然没有愤懑,只是淡淡的,“在前朝是皇子,在当下便是反、贼。原也没什么。我你是知道的,从没有真要反抗朝廷、复立为帝的念头,我是个识时务的人,所想不过是,带着父亲留下来的人,和身边追随的弟兄们,混口饭吃便是了。如那山上的强盗,河上的青帮,挂着凶狠的名号,却极少逞凶斗狠的——大家都不容易,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
他说到此处,回忆道:“你是知道我的。若不是了解我是这么个念头,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喊我入宫,欺瞒你那皇祖母。”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哀伤道:“你疑心我为何要救蔡家那孩子。当初,你那十六哥带兵来剿匪,专门挑着杀死了我的孩儿——与蔡泽延一般年纪,不过四五岁,聪明又伶俐。”
鹤草眼里蓄了泪,淡淡道:“这太平盛世,我原想做个好人。”
“你是好人。”永嗔道。
鹤草笑得颤抖起来,眼中的泪也笑得跌出来,“张九龙是个蠢货,原是我的替身,却是利欲熏心,不管不顾,做了县里霸王还不够,尝了权利的滋味,便也想弄个皇帝当当。他蠢,他手下的人更蠢。这种蠢人死不足惜。只是连累了我的孩儿。”
永嗔沉默地看着他。
鹤草迎着他的目光,凄厉道:“答应我,等你来日得登大宝,座下所杀第一人,便是永沂。”他逼上一步,又道:“你若是顾忌自己做皇帝的名声,就交给我——我暗中杀他!”
十六皇子永沂乃是军中厮混熟了的皇子,他出行之时身边护卫都是百战之身,鹤草是无论如何都近不了身的。
永嗔伸出手来,与鹤草击掌为誓。
鹤草舒了口气,看了一眼船舱的位置,问道:“既然拿定了主意,为何还留着里面那位?”
“太子嘛,”永嗔脸色阴郁,心事重重的样子,双唇微动,淡漠道:“如今便是个活靶子。”话音才落,就听船舱里传来异响。
永嗔脸色一步,拔腿就往船舱迈步,走出两步又觉不妥,回头一看,果然便见鹤草站在原地打量着他。
鹤草见他回头,嘿然一笑,脸上刀疤扭曲,“十七爷,草民倒真是看不透您的心思了。”
永嗔便道:“知道什么样的谎言才最真实么?”他自嘲一笑,“便是连说的人也信了的谎言。”说完,转身大步往船舱走去,挑起草帘往里一望,只见却是太子哥哥身旁的案几被撞倒了——他左臂上的匕首却是已经取下了,蔡泽延正在他身旁为他包扎,大夫收拾着药箱。
想来是拔刀之时,疼痛难忍,太子哥哥却不肯呻·吟出声,忍耐之下撞翻了案几。
永嗔走近过去,见太子哥哥抬眼望来却是满脸大汗无力说话,便道:“哥哥且歇息吧。”便要跟着大夫与蔡泽延出去,不妨转身过去,便被太子永湛叫住了。
“且慢。”太子永湛嗓音里还有经历过剧痛后的沙哑,他那双茶色的双眸盯着垂头转过来的永嗔,脸上是少有的严肃,“你与那鹤草……做了甚么交易?”
平白无故的,一个货真价实的“反、贼”,怎么会甘冒大险,前来搭救两位落难皇子——更何况其中一位还是国之储君。
永嗔沉默,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第76章 诱惑
“你此刻不愿说,那便罢了。”太子永湛拔刀之后身体虚弱,只道:“只劝你一句,与虎谋皮,可是危险得紧。”
“非是我不说与哥哥听。”永嗔瓮声瓮气道:“只是需防隔墙有耳。哥哥还是歇息吧。”说着便转身出了船舱,就见那少年——蔡泽延,正蹲在船尾清理被血浸染了的绢布。
这可是蔡老师傅的独孙,如今竟在做这种奴仆之事。
永嗔深觉痛心,走过去,蹲下、身来,问道:“可读过书?”
蔡泽延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一板一眼道:“少主亲自教我都读书识字。他说我若去考学,必能考上秀才的。少主待我很好。”在永嗔追问之前,又道:“是我自己不想去考。”
“为何?”
蔡泽延不说话,抿紧了嘴唇,用力搓洗着手中绢布,一圈又一圈的血迹便在江水中晕染开去,又淡至无形。
永嗔叹气,又问道:“可还记得你爹娘?”
蔡泽延手上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道:“记得。爹娘都死了。”又是不等永嗔问,便道:“我没见过京都的亲人。”
永嗔莫名生出点怒气,却让蔡泽延下一句话给戳没了那点怒气。
“我没见过京都的亲人。”蔡泽延又重复了一遍,用力搓洗着那仿佛永远洗不干净的绢布,“我只日日夜夜惦念着他们。”
少年没有泪,没有哽咽,神色如常,嗓音也清晰。
“我带你回京如何?”永嗔柔声道:“你不想见你的姐姐吗?”
蔡泽延一顿,问道:“我爷爷也去世了吗?”他敏锐地察觉了永嗔只提到了姐姐。
原来这少年还不知道,在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只有一个姐姐了。
永嗔强笑道:“蔡老师傅年纪大了……”
蔡泽延道:“八十四岁。”
“什么?”
“我爷爷才过世不久吧?”少年道,“所以少主才没得到消息。”
“鹤草……你少主得到的消息,你都能知道吗?”
“知道。”少年又说了一遍,“少主待我极好的。”
永嗔心凉了半截,也又问了一遍,“你不要去京都见你姐姐吗?从未见过的。”
少年将那绢布从江水中提出来,两条细胳膊较着劲要拧干那湿了的绢布。
永嗔见他吃力,伸手去接,却夺不过来。
少年拽着绢布用力一挣,自顾自拧着,口中道:“不敢劳烦爷。”拧出来的水淅淅沥沥落在船面上,溅湿了少年的紫面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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