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外公也被打击得厉害,他无法自保,却还是想尽办法为我周全,我浑噩不堪,精神时好时坏,有时根本不记得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等到恢复认知,我已经身在意大利的叔公家。
“治疗期间,我常常忘记自己是谁,叔公不断提醒我,说女儿在国内等着我,让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所以我活下来了。
“苏苏,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白小蕊泣不成声,而叶苏的眼泪也如串珠般滚落,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须臾,白小蕊抬手抚住她的肩,叶苏浑身一颤,转眸看向她,四目相对,再无遮掩。
而这触碰也仿佛在叶苏身上豁开了一道口子,情绪陡然找到出口,尽数倾泻而出。叶苏扑进白小蕊怀里,哭声掩在她的胸口,也泅湿了她的心。
叶苏听到自己满带委屈的声音,“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妈妈,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远远地,顾平一行人驻足望向她们。看到叶苏哭,顾平的心猛地绷紧,下意识便要过去,阮锋赶紧拉住他,“她们母女多年不见,情绪激动是正常的,你先不要过去。”
一旁卡尔·罗兰忍不住擦了擦眼泪,嘴里叽里咕噜冒出一串听不懂的话,阮锋试探着问琳达,“罗兰先生说的什么意思?”
琳达眼睛也有些红,用中文转述道,“他说谢天谢地,白女士终于和自己的女儿相认了。”
顾平愣愣地看着叶苏的方向。
阮锋也看着那边,突然惊异出声,“如果我没记错,白女士是不是前几天刚在省城参加完招商引资会议?”
琳达将他的问话译成意大利语询问卡尔·罗兰,后者点点头,同时又说了几句话。
琳达转述:“是这样的,珍妮从叔公那儿继承遗产,条件就是务必回国投资,这正合珍妮的心意,这几年她一直牵挂着女儿,所以趁机会就回来了。”
阮锋激动起来,忍不住用胳膊肘捅顾平,“听见了吗?你丈母娘是来投资的!你小子的福气来了!”
顾平侧身避开他的胳膊,不冷不热回道,“我的福气早就来了。”
阮锋眨眨眼,很快反应过来,随即咧嘴笑道,“是是是!知道你稀罕叶苏,她才是你的福气!这又不矛盾,你想啊,你的福气带来一个更大的福气,这就叫福气滚滚来!”
顾平瞥他一眼,不想跟他多说什么,转而仍看向叶苏。
此时,叶苏正和白小蕊相对而立,她略高一些,稍稍低头,让白小蕊得以帮她擦去脸上的泪。顾平从没见过这样的她,俨然是一位在母亲面前释放情绪的孩子。
顾平久久注视着她们,绷紧的心渐渐放松,变得无限柔软。
好一会儿,母女俩携手走过来。叶苏嘴边噙着笑意,眼睛却看向别处,冷不丁目光和顾平对上,又飞快飘开,似乎有些难为情似的。
她的眼睛依稀仍有些泛红,可眸中的神采却纯真无限,有种孩提般的满足。顾平替她高兴,待她再次投来一瞥,不自禁地对她笑了笑,这一次叶苏没再躲开,眼眸轻颤也看着他,抿唇笑了。
待走到近前,顾平牵住她另一只手,叶苏仰头看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一刻,她的喜悦溢于言表。
白小蕊走向卡尔·罗兰,用意大利语同他说了几句话,后者连连点头,白小蕊接着转向顾平和阮锋,笑着问道,“我想请你们吃顿饭,可否赏光?”
阮锋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阿姨,瞧您说的,应该我们请您啊。”
“这些年多亏你们对叶苏的照顾,我很感激,今天我做东,就不要推辞客气了,对了阮锋,苏苏说还要把丽莹接过来,就麻烦你去接一下……”
“没问题。”阮锋笑嘻嘻道,“丽莹就在滨城大学,我去接她过来。”
“辛苦你了。”
阮锋对滨城最熟,做主选了市区最好的餐厅。
点菜的时候,阮锋小声问顾平,“丈母娘来了,你心情咋样?说实话,紧张不?”
这话正问到顾平敏感处,虽然他和叶苏连孩子都生了,可还是头一回见丈母娘,说不紧张是假的。
顾平反问,“你见你丈母娘不紧张?”
阮锋一噎,“我的紧张没在眼前,你的这不是在眼巴前吗?”
顾平没理他,提步回席。
阮锋一路追着,压低声音一连串地问,“到底紧张不紧张?你跑啥?你倒是等等我,腿长了不起?”
“……”
等餐的间隙,叶苏向大家郑重介绍白小蕊的身份,几人中最意外的当属秦丽莹,白天她不在场,这会儿惊得愣住,看着白小蕊,惊艳地睁大眼睛。
“这是你妈妈……天啊叶苏!怪不得你这么漂亮,原来是像妈妈!”
白小蕊柔和地笑了笑,“丽莹,叶苏刚才总向我提起你,她在白沙村的这些年,感谢你的照顾和陪伴。”
秦丽莹忙摆摆手,“阿姨,叶苏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而且她对我的帮助更大,如果不是她,我根本连大学都考不上。”
“你和叶苏都是好孩子,理应得偿所愿。还有顾平——”白小蕊看向顾平,后者连忙正襟危坐,目光郑重地看着她。
白小蕊继续道,“叶苏最难的时候,我没能在她身边,幸好有你们……”说着她有些哽咽。
秦丽莹给她递了一张纸,叶苏在旁轻声安慰。
气氛顿时有些伤感,阮锋赶忙接过话去,“都是知己朋友,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秦丽莹也借着调侃阮锋来调节气氛,“你总结发言很到位嘛。”
众人便都笑,卡尔·罗兰受氛围感染也就跟着笑,笑过才问琳达他们在笑什么。
作为话题中的关键人物,叶苏也不知怎么了,向来大大方方的性格,今天被“难为情”频繁找上,她捧住脸,掩去微微的红晕。
顾平转眸看到她嘴角噙着的浅浅笑意,倾身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叶苏转过晶亮的眸子,俏生生地看她一眼,想说她觉得很幸福,可“幸福”难以名状,说出来又似乎更难为情,便只摇头笑了笑。
菜品上桌,征求众人意见后,酒也被端了上来。众人边吃边聊,话题几次转变,又聊起今天滨大内发生的事。
“最近严打流氓罪,他俩乱搞男女关系,算是撞枪口上了。”阮锋说,“再加上诽谤罪,那女的怕是要死透。”
“这叫自作孽不可活。”秦丽莹大致了解了经过,义愤填膺道,“他们活该!”
顾平长舒一口气对阮锋说,“这次多谢你,要不是你联系滨大把李燕从粤城骗回来,这事可能还要多绕一大圈。”
阮锋“啧”一声,纠正他的说辞,“啥叫‘骗’啊,都跟你说了,这叫‘兵不厌诈’!”
说着抬起胳膊,搭上顾平肩膀,“跟我还瞎客气,成心恶心我?这段日子你上下打点,也是够辛苦的,这回心能放进肚子里了。”
顾平点点头,转眸看向叶苏,此时她正笑着同母亲低语,顾平便觉心中安然,如释重负。
白小蕊不经意抬头,看到他的目光那么柔软而深沉,像月光一样洒在叶苏身上,心中不免感动,也愈加放下心来。
“事都过去了,今天晚上挺高兴的,就不提那些糟心的人和事了。”白小蕊微笑着问顾平,“聊聊你们俩吧,怎么走到一起的?”
叶苏挑眉看向顾平,却见他腰背瞬间绷直,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阿姨,我……我和叶苏是邻居。”
“哦?”白小蕊几分夸张地提醒,“你——叫我什么?”
顾平一愣,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改口,“妈!”
大家都笑,顾平红了脸,端起杯子猛喝水。
“原来是近水楼台,挺好的,后来呢?”白小蕊笑看着两人问道。
“就……”顾平舔了舔唇,求助地看向叶苏。
后者偷笑一阵才帮他解围,“妈妈,说来话长,等回去我慢慢告诉你吧。”
阮锋也来插科打诨,“没错,他俩故事长着呢,现在连后续都有了,阿姨,您回去就有人管您喊‘外婆’了。”
这是白小蕊意料之外的事,她惊讶得捂住嘴,须臾,又难免神伤,“你们都有孩子了。我错过这么多重要时刻,我……孩子在哪儿?谁在照看?”
“请了一位阿姨照看,还有顾安,哦,顾安是顾平的妹妹,她在我们店里工作,闲时也能帮忙照看孩子。”
“男孩还是女孩?告诉我,我好去准备礼物。”
“是两个男孩。”
“两个?”白小蕊的表情几经变化,拽起叶苏的两只手打量她的身形,“你这……我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须臾,表情又转为疼惜,“很辛苦吧?同时怀两个,辛苦都是双倍的……”
叶苏抿唇摇了摇头,心底却漾起层层暖流。孩子降生后,有很多人跟她说“恭喜”,更有人夸她肚子厉害,一次性双倍地完成了任务。
可是,只有至亲至爱的人才会在乎她累不累。叶苏觉得庆幸,爱她的人又多了一个。
琳达在旁翻译,卡尔·罗兰也就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叶苏已经有两个孩子,他也颇觉得意外,又是“恭喜”,又是“庆祝”,站起来邀了一圈酒。
坐下后,卡尔·罗兰和白小蕊私聊了几句,叶苏听得分明,卡尔·罗兰问她还回不回意大利,白小蕊说不回了,要在这里投资创业,说话间还看向叶苏这边,对她笑了笑。
不知不觉,话题又扯到阮锋和秦丽莹身上。
叶苏问阮锋,“以后你待在省城,丽莹怎么办?”
“我们都商量好了,”阮锋夹一箸菜放进秦丽莹碗里,“她毕业后我们就结婚,然后她跟我去省城,我打听过,那边有不少工作机会,大多都是通过考试择优录取,到时候丽莹看看想做什么,然后好好准备考试。”
叶苏长舒一口气,一半替秦丽莹高兴,一半又难免惆怅,不由感叹,“那以后咱们就不能常常见面了。”
“周末节假日还可以见面啊。”秦丽莹说,“其实我很舍不得……你还有小婉……说实话,我到现在都在犹豫。”
“别啊,”阮锋赶紧小声道,“咱不是都说好了吗?你可不带变卦的。”
秦丽莹努了努嘴,“哪能一锤子买卖?还不兴人家考虑一下?”
阮锋塌下肩膀,正色思忖片刻,“……行,那你考虑。反正今年我会频繁回北岐和滨城,你考虑一年,到时候要实在不想去省城,那我就想办法调回来。”
秦丽莹一愣,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随即垂下眸子,轻轻笑了笑。
叶苏打量两人的样子,阮锋表面嘻嘻哈哈总是事事不在意的样子,其实他认准的事情比谁都认真,这样看来,他对秦丽莹也是真心实意的。
又不免想起李小婉,如今她也已和邱凤至定了下来,两人是旧识重逢,再见时物是人非,然而感情的种子早埋在李小婉心底,因她的执着,这颗种子也在邱凤至冰封的心里生根发芽,所以两人终成眷属。
每一段感情都不尽相同,可殊途同归,源于两颗同频共振的心,行于漫漫人生路,与君携手,共赴白头。
顾平起身帮白小蕊盛了一碗汤,随口问阮锋,“频繁回来还是协调招商引资的事?”
“是啊,今年不少外商看中中国的广大市场,决定来这里投资——白阿姨就是其中之一。”
白小蕊从顾平手中接过汤,道了声谢,转而笑道,“我不算外商,我是国人,确切来说我这种情况大概算是……认祖归宗。”
“那您考察的怎么样了?有想投资的项目吗?”
“还正在看。”
阮锋打了个响指,指着叶苏和顾平道,“巧了不是?他俩都有工厂,年轻有为,潜力无限。”
叶苏一愣。实事求是地讲,她的制衣厂现在充其量不过是个小作坊,顾平的修配厂虽稍具规模,可也处在回暖阶段。虽然她和顾平对各自的事业都满怀信心,可这对于投资者而言,都还有待商榷。
白小蕊看向叶苏,她早从卡尔·罗兰那里听说了叶苏在服装设计领域的天赋和专业性,其实心中早有打算,便笑着说,“那我一定要住过去,好好考察一番。”
说着朝叶苏倾身过去,低声问,“行吗?”
叶苏看着她,点头,“当然,欢迎回家。”
白小蕊微愣,眼眶渐湿。
晚饭结束,阮锋送秦丽莹回学校。天色太晚,顾平和叶苏商量一番,决定在滨城留宿一晚。
随即他们开车随卡尔·罗兰他们回到下榻的酒店,顾平也加定一间房,随后各自回房休息。
酒店靠海,推开窗就能听见海浪翻滚的声音,叶苏靠在窗前,风裹挟着海水的气息迎面扑来。
顾平走过来,靠在她背后,将她整个拢在怀里。
“像做梦一样。”叶苏枕在他胸口,喟叹一声。
顾平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要不要下去走走?”
叶苏转头看他,“现在?”
“嗯,去吗?”
“好啊。”
半个月亮挂在空中,四周静谧,只有海浪声和风吹树叶的轻响,两人漫步在海滩,手牵着手,随意轻晃。
“顾平。”
“嗯?”
“你说……妈真的会和我们一起住吗?”
“应该会吧,你高兴吗?”
叶苏想了想,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我当然高兴,可是你愿意吗?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顾平帮她拢住乱飞的头发,“不会,你能接纳顾安,我自然也会习惯母亲,而且……只要和你有关的,我都习惯。”
叶苏笑起来,“这算告白?”
顾平一愣,失笑问道,“……算吗?”
“反正我听了挺心动的。”
顾平捧住她的脸,“那就算吧。”说着倾身靠近,呼吸缠绕相融。叶苏启唇,热情地迎接他的吻,而顾平愈加热切,紧紧抱住她。
周遭海澎湃喧嚣,而他渐渐燃起吞噬的激动和炙热。
良久,他克制着呼吸,哑声问道,“回去吧?”
叶苏浑身酥软,瘫靠在他身上,突然笑了一下,“还是帮我妈就近找个房子吧。”
话题跳跃,顾平愣了一下,“什么?”
“我说如果妈妈要留在北岐,我们就在清平街附近再给她找一处住所。”
“为什么?”顾平贪恋地轻啄她的唇瓣。
“因为,她需要个人空间……”叶苏踮起脚尖,衔住他的唇,“我们也需要。”
顾平深深看着她,突然将她抱起,提步朝酒店走去。
酒店隔音很好,关上窗户听不见一丝海浪喧嚣,顾平身体起伏,亲吻,吞咽,难以自持。
叶苏紧紧抱着他,混乱低语,几近疯狂,“我来自很远的地方,我不想回去了……”
顾平在她说话的间隙不断亲吻,“那就不回去……”
叶苏用力抱住他,战栗犹如海啸翻涌而来,许久过后,眼前一片绒白,身体仿佛化作泡沫。
她在彻骨的愉悦中沉沉睡去,只把一身泥泞留给餍足的男人。
天空拂晓,窗帘的缝隙间泄出日出的暖色,叶苏从干爽的被子里醒来,缓缓睁开眼睛。
顾平自身后抱着她,呼吸拂在耳畔。
叶苏勾了勾唇角,再度闭上眼睛,恰在这时,姥爷的声音传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
【苏苏,你现在幸福吗?】
【那就好,我也该离开了。】
叶苏睁开眼:您要去哪儿?
【没有来处,也自然不会有去处。】
叶苏不懂:为什么没有来处,您不就在这本书里吗?
【书中也是人生,你又怎么知道原本的人生不是另外一本书?】
【无论是书还是人生,都要靠自己书写,叶苏,你写得不错,后面的剧情定然会很精彩。】
可是……
【叶苏,再见。】
叶苏喉间哽咽,心里有许多话,可脑中却在一瞬间变得空白,以至虚无……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叶苏被一阵酥痒闹醒,睁开眼,对上男人微笑的脸,他正用她的头发搔弄她的鼻尖,见她醒来,俯身亲吻,“做了什么美梦,笑得这么开心?”
“我笑了吗?”
“嗯,都笑出声了。”
叶苏眨了眨眼,回想一番,却什么都没想起来。
顾平轻抚她的脸,低声道,“妈刚才来敲门,问什么时候回北岐,她着急要去看祥祥和瑞瑞。”
叶苏环抱住他,伸了个懒腰,“几点了?”
“八点多。”
“八点多了?!”
叶苏从床上跳起来,趿着鞋子朝洗手间奔去。
“你慢点跑。”
顾平笑了笑,紧跟着起身,踱步过去。
大片的阳光洒进房间,光斑在稍显凌乱的床单跳跃,窗外是海,波光粼粼,海水滚滚而来,漫上海岸,又缓缓退去,循环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