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安像定住一般,不动,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叶苏听到一声悲痛的抽泣。
“嫂子……我不想回去了,我不想回去了。”
是夜,叶苏循循让顾安道出了自己结婚后的处境。
三年前,顾安嫁去红柚村。她丈夫叫梁顺利,是红柚村出了名的老实人。顾安以为嫁给梁顺利以后,生活会很和美,可没想到办完喜事梁顺利就像变了一个人,待她极冷漠,夜里宁愿打地铺,都不愿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起初顾安还以为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日子长了就好了。可时间流逝,转眼一年过去,她和梁顺利的关系丝毫没有破冰,婆婆却开始质疑她的肚子,问她怎么这么久了还没个动静,是不是不能生。
后来婆婆开始给她吃汤药。可连续吃了许久,顾安还是没有怀上孩子,婆婆的态度就变得恶劣起来。
听到这儿叶苏有些疑惑,“你跟梁顺利同过房吗?”
顾安垂下头,“我们一直睡在一个房间,只是……他不肯睡在床上。”
叶苏意识到什么,直接问:“我是说,你和梁顺利发生过关系吗?”
见顾安还是一脸迷茫,叶苏指了指她两腿之间,“他碰过你吗?”
顾安眼睛瞪大,噎了好一会儿,红着脸移开视线,“……没有。”
叶苏明白了,原来从始至终,她和梁顺利就没有过夫妻之实。而顾安,显然丝毫不懂男女之间的事。
多狗血的剧情。
叶苏看着顾安,起初是觉得不可置信,可想了想,这种事情发生在顾安身上又是情理之中。
顾安无父无母,唯一的哥哥顾平闷葫芦一个,不可能跟她讲男女间这么敏感的话题,一般女人即便婚前没人教,婚后也会通过实践学会夫妻那档子事。可偏偏婚后的梁顺利从未把她当妻子对待,顾安自然不懂。
叶苏心里不是滋味,问,“后来呢?”
顾安咬唇看向窗外,再度陷入回忆。夜深了,天空一片黑沉,就像她暗无天日的过往。
她的肚子始终没动静,苦日子也随之开始。梁顺利对她依旧冷漠,不闻不问。而婆婆从一开始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变成毫无顾忌地欺侮和责骂,有时梁顺不在家,甚至鼓动闺女和小儿子联合起来欺负她。
顾安身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她熬过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她的生活没有更好,却一天比一天更坏。头两年梁顺至少还能和她睡在一个房间,可到了第三年,他就搬去了柴房。
此时,顾安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他宁可睡柴房,都不愿见我。”
顿了顿,她突然抬头,眼睛直直看着叶苏,目光轻颤,像寒风蹂躏的树叶,“我想不通……他既然讨厌我,又为啥要娶我?”
“……”
叶苏也想不通,一个好好的女孩子为何在婚姻里变得这么卑微,如果今天她没发现顾安身上的伤,或许在今后的日子里,这个傻姑娘还会继续忍下去。
“那些都不重要了。”叶苏说,“离开梁顺利吧,不要再回去了。”
顾安看着她,一吐为快之后好像泄了气,唯唯诺诺道,“……会被说闲话。”
叶苏认真地看着她,“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说去。”
“可是我哥……”
“你哥会同意的。”叶苏看一眼窗外,夜色弥漫中能看见星星的影子,“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去跟你哥说。”
顾安的表情仍有几分迟疑,可下一秒,顾安握住她的双肩,稍稍用力,恰如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谁都不重要,你自己才最重要。”
“如果你自己都不珍惜自己,没有人会珍惜。”
隔天一早,叶苏就去把这件事告诉了顾平。
顾平表情没什么变化,目光却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崔胜民气得脸色铁青,提着?头就要去把梁顺?了。
两人风风火火出门,正撞上赶来的顾安,她眼睛红肿,声音带着不安,“哥……”
“和你嫂子在家待着,”顾平轻拍她的肩,“从今往后,不许再回红柚村。”
好一会儿,顾安回过神来,追到车旁,颤声叮嘱,“哥……别动手。”
叶苏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轻声安慰道,“放心,你哥有数,今天主要是把你的东西取回来。”
崔胜民咬牙切齿地说:“不能让你白受这么多欺负,狗日的必须给个说法。”
“……”
看着车开走,顾安浑身像抽干了力气,眼泪也扑簌簌地流下来,“……嫂子,我以后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好好活着呗!”叶苏给她打气,“离开消耗你的人,你以后只会过得更好!”
顾安掩面抽泣,“可我……我在这个村里……”
叶苏知道她担心人言可畏,可人在世上,这些在所难免,况且又是白沙村这样的方圆之地,流言更易传播。
“不用理那些碎嘴子长舌妇,她们不怕烂嘴就让她们说,顾安,你不要脆弱,也不要害怕,日子会变好的。
“不想住在村子里也行,我和你哥在县城买了间门面房,我准备在那儿开一间店,你如果愿意,可以跟着我一起干。”
反正店面开起来也需要人手,相对于外人,顾安是更好的人选。
顾安呆住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她所担心的,不安的,恐惧的,只凭嫂子三言两语就解决了。
顾安突然哭得更厉害,可她知道不是因为害怕。
嫂子给了她勇气和倚靠,她何德何能,能有这么好的嫂子。
叶苏看顾安哭得梨花带雨,怎么劝都劝不住,一时替她伤感,一时又觉得无奈。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已经收获了铁杆迷妹一枚。
叶苏没质疑顾平和崔胜民的战斗力, 只是没想到他们回来得这么快。
她和顾安正在吃早饭,隐约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两人同时一顿, 目光对视,又侧耳听几秒,车声更近也更确切。
叶苏忙起身去开院门, 看到车在门口停稳,顾平从车上下来, 随后是崔胜民。两人虽然都冷着脸,可胳膊腿都好好的,所以双方对峙的场面……大概还算温和?
“东西带回来了吗?”叶苏问。
崔胜民说:“暖瓶和脸盆砸碎丢那儿了。”
顾平从车上取下一个瘪瘪的包袱,“衣服在这儿,其他的在车后面。”
顾安走过来,双手接过。
叶苏看着她手中的包袱,红色已经褪得发白, 如同她的婚姻, 从没绽放, 就已凋零。
“里面是什么?”她忍不住好奇。
“几件旧衣服。”顾安嘴唇嗫嚅,声音轻飘飘的, 仿佛低入尘埃。
“结婚时买的?”
“……嗯。”
“那还留着做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叶苏没什么起伏地说, “都丢了吧。”
崔胜民走过来,嗤一声, “我就说丢了拉倒, 顾平非让带回来。”
三人朝顾平看去,见他已经迈进院子, 没有回头, “尽快去把婚离了。”他说, “东西想扔就扔,你自己决定。”
顾安手无意识地抠着包袱边缘,似乎在思考,唇紧紧抿着。
间隔须臾,叶苏拍拍她的肩,语气轻松地说,“回头我给你做几件新的,比这些漂亮一百倍。”
顾安攥着包袱的手收紧又松开,迟疑片刻,“嫂子,我……我没法离婚。”
叶苏一愣,“为什么?”
顾安咬得嘴唇发白,泛红的眼睛看向别处,“我和梁顺利,没领过结婚证……”
她的声音很轻,远不及刚刚吹过的一阵风,可叶苏和崔胜民都清楚地听见了。
没领过结婚证,那这三年岂不是个玩笑?
叶苏惊愕地看着她,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顾安哭声压抑,周遭的空气都像被这哭声凝滞,安静得令人窒息。
良久,崔胜民像是才反应过来,猝然出声,“那你这几年……”他猛地蹲在地上,“艹”了一声就说不出话了。
似乎是觉得羞耻,顾安深深低下头,“最开始他说让我等一等,后来,就不说了……”
叶苏替她不值,梁顺利连“等”的奢望都不肯再给,可顾安却在这无望中空等了三年。
崔胜民站起来往外冲,“我去捅死那孙子!”
顾安脸色煞白,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胜民哥,别……你别去!”
可她哪儿拽得住崔胜民?倒被拽倒在地,拖行将近一米。
叶苏大为光火,冲上去照着崔胜民后背猛捶几下,“你发什么疯?!”
崔胜民回头看见顾安跪坐在地,满身灰尘,神情滞了一下,忙蹲下身去问,“……你,摔着没有?”
顾安摇摇头,紧抓着他不放,“胜民哥,你别去,求你……”
门内,顾平神情冷肃至极,他突然开口道,“弄他的法子多的是,别把自己搭进去。”
崔胜民呼吸一窒,间隔须臾,咬牙别开视线,“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顾安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痛哭失声。
叶苏心里不好受。而作为哥哥,顾平肯定更难过,她下意识看向顾平,后者下颌收紧,冷面如霜,半晌,转身离开。
许久,哭声渐消。
崔胜民想把顾安拉起来,顾安却突然朝他伸出手,声音沙哑道:“胜民哥,火柴借我用一下。”
崔胜民没作迟疑,从口袋里掏出火柴递给她。
顾安垂眸,神色微变,连同他的手一起握住,猝然问,“你受伤了?”
叶苏顺势瞥过去,看到崔胜民右手骨节处的确有几处很明显的擦伤,其中一处稍显严重,翘翻的皮肉外有血迹和砖灰。
崔胜民反应了几秒,猛抽回手,火柴盒应声落地。
顾安顿了顿,俯身捡起火柴,“胜民哥,把东西都搬下车吧。”
崔胜民没有说话,起身朝车后走去。很快,他把顾安的陪嫁一件一件搬下来,移到离房较远的空地上。
一双木箱,一张方桌,一个脸盆架,两条棉被,是顾安在那场婚姻里的全部家当。
顾安走过去,打开木箱,里面空空如也。她苦笑一声,“这两口箱子,我只用了不到半年就被我婆婆要走了。”
说着合上箱子,又看了看其他的物品,目光毫无留恋。
方桌和脸盆架起先是全家一起用,没多久,脸盆架被小姑子梁月红独占,搬去她自己房间。
最后这一年,两个小叔子大了,婆婆不愿意再让她上桌,这桌子也成了和她不相干的存在。
两条棉被她也只用了一条,另一条早被婆婆自作主张占用。
顾安想象不到顾平和崔胜民是怎么把这些东西要回来的,她只知道,这些沾染着那家气息的东西,每一件都令她不舒服。
烧掉最干净。
顾安擦着火柴,先引燃包袱,然后把包袱丢向棉被,火扑啦啦燃烧起来。
包袱和棉被很快便烧成灰烬,只剩木质的箱子、方桌和脸盆架在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村子里有人循着烟火赶来,看着好好的家具被烧毁,不无可惜。
有个女人拍着大腿往前靠,“这些都不要了?不要送人也行啊!作孽呀!好好的东西都烧了!”
有人认出这些是结婚陪嫁,纷纷议论。
“这是被婆家赶回来了?”
“我看着像。”
“听说她结婚三年肚子没动静,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想下蛋也得有人打种不是?我听说她男人根本看不上她,倒是跟他们村那个谁……”
“还有这事??”
“那她婆家也忒不是东西了。”
“怪她自己没本事,连个男人都看不住。”
“唉,就是可惜了这些物件……”
“……”
女人们压低声音后故弄玄虚的表情,和欲盖弥彰的窃窃私语,无不令叶苏疑惑和警觉。她早该想到的——结婚三年梁顺利都没碰过顾安,要么是他身子不行,要么就是他有外心。
这些女人的话,让叶苏几乎可以断定,梁顺利是有外心了。只是她想不通梁顺利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心里有人,那娶那个人就好了,干嘛祸害顾安呢?
思绪突然被崔胜民的怒吼打断,叶苏抬眸看去,见崔胜民正驱赶那群看热闹的人。
“你们这群老娘们闲着没事干是吧?一个个嘴跟粪坑似的,瞅着热闹就凑,满嘴喷粪也不怕熏了自家祖坟!”
那群人也就嘴上这些本事,一看见人发飙,屁都不敢放,陆续离开。也有惦记着物件的,寻思着等主人走后,从火里捞出一件半件。可崔胜民却拿着一根木棍守在火堆旁,隔一会儿扒拉一下,直等到所有东西全烧尽才算完。
燃烧后的气息浓郁,微微呛鼻,空气几分燥热。
叶苏看向顾安,顾安也转过头来看向她,唇角勾出一抹浅笑。这一丝笑,在如此炙热的氛围下莫名有种悲壮的意味,让叶苏的心没来由揪了一下。
“嫂子,”顾安声音很轻,却带几分释然,“我觉得今天很痛快,这三年从没这么痛快过。”
她似乎放下了过往,重新捡起了力量。
叶苏微微发愣,觉得此时的顾安是那么美。原本想把自己的猜想告诉她,可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顾安终究是这场婚姻里先离开的那个,虽付出了时间,好在不算晚,如今也算是及时止损,其他的细枝末节,也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四人简单吃完早饭,时候已经不早,他们赶紧载着一车木料进城。匆匆忙忙赶到清平街门面房的时候,几位装修师傅已经开工好半天了。
顾平没看到阮锋,便问其中的一位师傅,“阮锋没来?”
师傅边干活边答,“那位领导交代几句就走了,说单位有事,要加班。”
崔胜民正苦哈哈地卸木头,“可拉倒吧,大周末的能有啥事?”
另一位师傅插话,“听说是高考分数造假,上头正在严查,组织了好几个单位的公职人员还有学校老师去查本地考生的卷子。”
叶苏心里咯噔一下,自然联想到秦丽莹的高考成绩。
“要我说呀,这可是个大工程。”师傅发表自己的看法,“全县那么多考生,得多少试卷?且不说顶替分数这事靠不靠谱,现在这么多人跟着忙活,值当的?万一白忙活一场可咋办?”
叶苏打量师傅一眼,估摸也就三十出头,便说,“我猜您家里肯定没有参加高考的孩子?”
“没有,不过我侄子今年高考,嘿嘿,学习不好,考得不咋样。”
叶苏笑了笑,“那就以您侄子为例,假如他是个成绩优异的学生,被家长和老师寄予厚望,他考试的时候正常发挥,估分不低,可成绩公布后的结果却差得离谱,您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师傅皱眉想了想,最后无奈地说,“你的意思我懂,可一般家庭谁有这份能耐,还不是得吃下这个哑巴亏?”
顾安这会儿也听明白了,义愤填膺道,“还有这么缺德的人?连人家的高考成绩都要偷?这可一定得查明白,不然被偷分的考生得多可怜啊。”
那位师傅把这事代入自己侄子后,也后知后觉地感同身受,“……说的也是,寒窗苦读不容易。”
叶苏没再作声,只在心里想,希望阮锋他们单位查的会是秦丽莹的卷子。希望秦丽莹能得偿所愿。
几位师傅帮忙把车上的木料、工具搬到院里。为了加快工作进度,装修和打家具同时进行。
叶苏怕耽误顾平自己的生意,便说不用太赶工期。顾平却已经把时间安排得妥妥当当——上午来县城赶制家具,下午回去忙自己的事。
人情债越欠越多,叶苏过意不去,“其实真不用那么赶,你别耽误自己的事。”
顾平卷起袖子蹭了蹭脸上的汗,“我最近没急活,忙得过来。”
叶苏还想说些什么,顾平却继续道:“就这样定了。”
沉默须臾,叶苏只得点点头,“那……谢谢你。”
顾平在锯木头,抬头看她一眼,叶苏猝然意识到自己又习惯性道谢,忙双手捂住嘴,眨巴着眼看他。
这动作也不知触到顾平哪根神经,这个闷葫芦突然就乐了。
没一会儿季大伟也赶了过来, 帮着干了小半天的泥瓦活。
忙忙碌碌时间过得飞快,眼看到了饭点,叶苏和顾安去附近买了些饭菜招待大家。
午后暑气蒸腾, 知了长鸣不断,叶苏让几位师傅休息一会儿再干活,几位师傅都是实在人, 碰到这么大方和气的主顾,心里自然念着好, 没一会儿便又开工干起来。
因隔天运输队要用车,下午季大伟把车开走,叶苏几人只能坐车回白沙村。巧的是去车站的路上经过县委大院,恰好遇见步履匆匆的阮锋。
看到他们,阮锋躁郁烦闷的表情随之松弛下来,“可累死我了。”
“还没忙完?”顾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