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怒道:“放肆!简直放肆至极!”
陆庭之道:“此事事关重大,杀人灭口也是寻常招数,只能说,替宁贵妃善后之人心思缜密,而他们的勾结想来也非一两日了。”
陛下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眸阴鸷,道:“你是说杨敬?”
陆庭之道:“臣不敢妄加揣测。只不过,若陛下想知道宁贵妃的病情到底如何,只须亲自带太医前去诊治一番也就是了。”
“她心思细密,只怕不会留下什么罪证。”陛下沉声道。
陆庭之道:“臣曾命人去查那人给宁贵妃开的药,虽无从查证,但据他家人说,他曾开过几副安胎药,可这药是给谁用的,却无从知晓。”
陛下怒极反笑,道:“她还真是胆大包天!”
陆庭之道:“深宫妇人,身份地位全凭陛下恩宠,自然谨小慎微,可若是身后有所依仗,可就不一定了。”
“她身后的人是谁?杨敬?”
陆庭之道:“臣不知她身后是谁,可陛下别忘了,她姓霍。这霍家,是差一点和杨家结亲的。”
陆庭之自乾清宫中出来时,高潜已在门外候着了。
他引着陆庭之一路向外走去,道:“今日陛下心思已定,下一步便是要走那步狠棋了。”
陆庭之目不斜视,只道:“此事本官会和菱歌商量。”
高潜脚下一顿,转而笑着道:“奴才就送到陆大人这里了。”
他说着,躬了躬身。
陆庭之脚下不停,只摆了摆手,便径自向前走去。
高潜望着他的背影,眼底的笑一点点地敛了起来。
多宝急急走了过来,道:“干爹,陛下传您过去呢。”
高潜点点头,道:“怎么了?”
多宝摇头道:“不知道,只是陛下方才传了太医,说要去永宁殿呢。”
高潜神色一凛,道:“此事你不必跟着。”
多宝道:“奴才明白。”
永宁殿。
“陛下,您怎么来了?”兜兰正坐在院子中做女红,见陛下气势汹汹地走进来,赶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连笑都不会了。
她见陛下不答,便急道:“陛下,娘娘身子不适,正歇着……”
陛下一把推开她,道:“滚!”
兜兰看见他身后的太医便全明白了,赶忙大声道:“陛下,陛下……”
陛下脚下不停,一把推开暖阁的门,正看见霍初宁从床上爬起来。
她着了里衣,隐约能看见她略有些凸起的小腹。
霍初宁赶忙将外衫披在身上,笑着道:“陛下如何来了?”
“你不是说身子不适?”他盯着她,眼睛如同鹰隼。
霍初宁道:“已好多了,陛下不必担忧……”
“张太医。”陛下直接打断了她。
“臣在。”张太医把头埋得低低的。
“你去看看,宁贵妃的身子如何?”
“是。”张太医不敢不应,正要躬身上前,却听得霍初宁道:“臣妾已经大好了,不必劳烦张太医了。”
陛下没说话,只给了张太医一个眼色,似是无声的催促。
张太医不敢迟疑,走到霍初宁身侧,道:“娘娘,得罪了。”
“陛下!”霍初宁不可置信的看向陛下,道:“您从不违拗臣妾的心愿的。”
陛下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朕不愿违拗,不是朕没有权力违拗。”
霍初宁有些仓惶地看着他,她没想到,他竟连表面的这层薄膜都要撕碎了。
张太医走上前来,搭了霍初宁的手腕,她只是微微颤了颤,便闭上了眼睛。
张太医很快诊完了,他抬头看向陛下,迟疑着不敢开口。
“如何?”陛下问道。
张太医战战兢兢道:“这……”
“说!”陛下怒道。
“贵妃娘娘脾胃受寒,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张太医道。
霍初宁如梦初醒,泪眼朦胧地看向陛下,道:“陛下,臣妾方才就说了,臣妾没事,是您不信臣妾!”
陛下没说话,只是沉默。
霍初宁不敢多言,只静静流泪。
半晌,陛下方站起身来,丢下一句“你早点歇着”,便走了出去。
高潜看了霍初宁一眼,亦跟在陛下身后走了出去。
众人行至永宁殿外,陛下才终于看向张太医,道:“多久了?”
张太医道:“约么着,有两个月了。”
陛下冷笑一声,道:“真是好样的。”
张太医已然汗如雨下,大气都不敢出。
“回去后,知道该怎么办吗?”陛下道。
“臣明白。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过,臣只是为宁贵妃娘娘治了胃疾。”
“很好,”陛下掀了掀眼皮,道:“你盯着太医院的药,若是宁贵妃这里出了岔子,朕唯你是问!”
张太医道:“是,是。”
陛下又看向高潜,道:“命人盯着此处,就说宁贵妃病了,不许她出去,也不许人探望。”
高潜道:“若是皇后娘娘问起来……”
陛下道:“每日晨昏定省也免了。”
高潜道:“是。”
永宁殿中,陛下前脚走了,后脚便有人来将永宁殿的大门锁了上去。
兜兰急得连忙出去和看守的人理论,可无论她说什么,那些人都不答。
兜兰回身看向霍初宁,道:“娘娘,这可如何是好啊?”
霍初宁眯了眯眼睛,道:“定是那个老匹夫和陛下说了本宫身孕之事,没什么好怕的。”
兜兰已然吓得六神无主,道:“娘娘,您要不要去向陛下认个错?又或者想法子打了这孩子……”
“住口!”霍初宁道:“怕什么?他们拦得住旁人,难道拦得住少衡吗?你放心,少衡定会来寻本宫的。”
兜兰道:“便是梁厂公想法子进来,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霍初宁没说话,只径自走回暖阁,歪在床上躺着了。
兜兰无奈,只得守着门,希望能寻到一丝机会。
入夜,永宁殿。
霍初宁猛地睁开眼睛,果然看见梁少衡出现在了她面前。他着了一身玄衣,暗夜之中,只隐约能看见冷峻至极的一张脸,他眉头微蹙着,眼底是藏不住的担忧。
“少衡,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霍初宁连衣裳都顾不得披,便从床上跑下来,赤着脚朝着梁少衡走去。
她脚下轻盈,隐约听得到脚腕上的铃铛脆响。
梁少衡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侧身将她抱起,道:“娘娘,仔细凉着。”
霍初宁勾了勾唇,道:“你怜惜我?是不是?”
梁少衡眼眸微暗,道:“就算不为了娘娘自己的身子,也该顾着孩子。”
他将霍初宁重新放回床上,便向后退了一步,道:“奴才听闻娘娘被陛下禁足,所谓何事?”
霍初宁挑眉道:“我问你,上次你带进宫来的人,嘴严不严?”
梁少衡道:“他已经再也说不了话了。”
霍初宁蹙眉道:“定是高潜的那个合欢香,让陛下起了疑心。本宫若是能出去,定要杀了高潜解恨!”
梁少衡没说话,只是深深望着她。
霍初宁道:“你再想不到的,我瞧着高潜处处帮着菱歌,兴许他们二人早已勾搭成奸了。高潜会这么做,说不定就是菱歌授意的。你还说菱歌单纯善良,依着我看,她才是最心狠手辣的那一个。”
梁少衡道:“娘娘还是想想,该如何求得陛下原谅的好。”
霍初宁浅笑道:“这还用想吗?有你在,你会不帮我?”
梁少衡看向她,道:“娘娘想要我怎么做?”
霍初宁眼眸一寒,道:“我要你……弑君。”
霍初宁突然轻笑,道:“我逗你的。”
梁少衡松了一口气, 道:“娘娘, 这样的话,切不可再说。”
“为何?”霍初宁站起身来,道:“你难道不怪他?是他做主杀了你的老师,是他让你选要活命还是要受此屈辱,是他把这大明天下治理成这副模样, 你还要护着他吗?”
梁少衡道:“恩师教诲,永不敢忘。”
“你恩师不让你喝酒, 你不也一样喝了?”
“可天下苍生与个人荣辱不同!改朝换代, 朝堂动荡, 受苦的是百姓。”梁少衡目光灼灼, 道:“娘娘,我再如何敬重你,也不能拿天下人的性命去开玩笑。”
这还是谢玉景死后,霍初宁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 好像一瞬间便带她回到了他们初识的时候。
那时, 梁少衡还是翩翩少年,是谢玉景最得意的学生,国之栋梁,意气风发。
一晃, 已是物是人非。
霍初宁突然觉得眼底有些氤氲, 她叹了口气, 道:“你是谢少保的学生,我不该逼你。”
她说着, 将一个荷包递给他,道:“烦请你想法子,把这东西送到瓦剌去。”
梁少衡不接,只是望着她,眼底有一抹隐痛。
霍初宁道:“你放心,我只是想提醒赛班,让他记得有我这个人。”
梁少衡低头看着手中的荷包,道:“你真喜欢他?”
霍初宁自嘲一笑,道:“哪有什么真不真的?我不过是看在肚子里孩子的面子上,希望他将来能收留他,给他一条生路。”
梁少衡一把握起她的手,道:“你执意要生下他?”
霍初宁道:“是。”
梁少衡道:“我会想法子,带你走。”
“你?”霍初宁摇了摇头,道:“你的家国天下,你的民族大义,哪一个不比我重要?”
梁少衡一愣,僵在当场。
原来,她是这样以为的。
他苦笑,道:“这些东西若真比你重要,当年,我便不会选这条路。”
忍辱偷生,于他而言,是凌迟。
霍初宁不敢相信,道:“我以为……”
我以为你活下来,是为了继承你恩师的遗志。
她如梦初醒,眼眸微微闪动着,却终究只是一笑,道:“都不重要了。”
她伸出手来,理了理他的衣襟,道:“若你当真能带我离开,我愿意跟你走。”
“好。”梁少衡的眸子清亮,道:“等我。”
“那荷包……”霍初宁又问。
梁少衡将荷包握在掌心,只回过头来看了看她,便转身离开了。
霍初宁像是泄了气一般,瘫倒在地上,她望着空洞洞的窗子,止不住地苦笑起来。
兜兰听见动静,急忙走了进来,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霍初宁道:“明日一早,想法子去寻陛下。本宫有要紧事和他说。”
兜兰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是。”
长春宫中,朱灵封看着眼前的众人,道:“若非今夕,孤还以为是从前。”
他这话说得感怀,菱歌不觉红了眼眶,她将炉火烧得更旺,从炉子中舀出一盏茶来递给朱灵封,道:“襄王哥哥,喝茶。”
朱灵封接过茶,道:“你们怎么会一起来的?”
菱歌左右看了看陆庭之和高潜,道:“是为了我父亲平反而来的。”
朱灵封手上一顿,道:“此事并不容易。”
菱歌道:“当年之事,我们虽亲历,却并非身在其中,这些年来庭之搜罗了不少证据,却始终不能说服陛下,究其原因,是因为陛下是个念旧情的人。于陛下而言,杨敬也好,霍时也好,都在他龃龉之时帮助过他,他不愿要了他们的性命。”
朱灵封道:“孤明白。”
陆庭之坐在炉火前,火苗不住地跳动着,映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他面容清俊,眼眸冷厉。
“这些年,我查到了杨敬不少贪赃枉法之事,可陛下都只是疏远他,却并未治他的罪。甚至之前梁翼一案,陛下也只是查到高起就到此为止了。”陆庭之道。
朱灵封道:“杨敬是第一个支持陛下的朝臣,这对陛下来说,意义非凡。”
菱歌道:“是啊,于陛下而言,或许高起、霍时都只是投机分子,可杨敬却在有更多选择,可以坦坦荡荡走仕途之路的时候,不惜犯风险支持了他。”
朱灵封冷笑一声,道:“可这件事,说到底不过是杨敬用陛下的性命去赌罢了。”
菱歌眼眸一亮,道:“襄王哥哥这是何意?”
朱灵封道:“陛下之所以会发动夺门之变,是因为陛下以为孤的父皇驾崩后,会将皇位传给孤。甚至于,会为了孤的皇位安稳,父皇会在驾崩之前赐死他。”
陆庭之道:“此事不止陛下,连天下人都这样觉得。”
朱灵封道:“可根本没有此事。”
他说着,看向菱歌,道:“当年父皇的确想把皇位传给孤,可是,谢少保劝阻了他。”
“什么?”菱歌不解,道:“那为何父亲当年不以此申辩?反而任凭杨敬将脏水泼在他身上?”
“因为恩师要牺牲自己,保全天下。唯有如此,陛下才能堂堂正正的继承皇位,百姓才能免于纷扰。”梁少衡款款走了进来。
菱歌站起身来,道:“少衡哥哥……”
陆庭之挑眉道:“你怎么来了?”
梁少衡道:“为恩师平反,我怎能不来?”
高潜笑着道:“是奴才和梁大人说的。奴才想着,为谢少保平反之事,没有人比梁大人更在意了。”
菱歌侧身让梁少衡坐下来,替他舀了一盏茶,道:“少衡哥哥是世上最懂我父亲的人,今日之事,阖该他来的。”
梁少衡微微颔首,看向坐在一旁的朱灵封,道:“殿下,多年不见。”
朱灵封笑着道:“如今再见,一如当年。”
梁少衡也忍不住轻笑,可眼底到底是添了一丝落寞的。
菱歌吸了吸鼻子,道:“等为父亲平反了,就好了。”
梁少衡道:“是啊。”
到那时候,他便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了吧?不必做什么厂公,不必再装作与陆庭之不睦,不必再以奴才之姿,行君子之事。
陆庭之拍了拍他的肩,道:“会好的。”
梁少衡微微一笑,握住了他的手,道:“我早知道会好的。”
朱灵封站起身来,走回屋子里,半晌,他从屋子里取出一个匣子,递给陆庭之,道:“这是当年父皇给孤的诏书,本是一张空诏,那时,父皇让孤想清楚,皇位到底给谁。结果孤还未想好,陛下便发动了夺门之变。方才,孤在上面写了些东西,正好给你们用。”
陆庭之打开那匣子,细细看着上面的字,抬眸看向朱灵封,道:“有殿下这诏书在,此事必成。”
菱歌凑过去看向那诏书,不忍道:“襄王哥哥,你……”
朱灵封微微颔首,道:“天快亮了,你们该走了。”
菱歌道:“襄王哥哥,多谢。”
朱灵封笑笑,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早五年便该想好的事,若孤当时没有犹豫,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说到底,是孤对不起你。”
菱歌含着泪,摇头道:“让你亲自在这诏书上写下这些字,我实在……”
朱灵封道:“原也该写的,只是孤只记着仇恨,不肯让他将这皇位坐得名正言顺。如今,孤总算对得起你姐姐了。”
孤的……阿瑛……
众人走出长春宫时,天已然蒙蒙亮了。
高潜道:“菱歌先回坤宁宫当值吧,旁的事奴才会处理好的。”
他说着,又看向陆庭之和梁少衡,道:“两位大人请随奴才来,等天亮了再出宫不迟。”
菱歌点点头,道:“如此,我就先走了。”
她说着,又看了陆庭之一眼,见他微微颔首,才放下心来。
梁少衡望着她,道:“阿瑶……”
菱歌回过头来,道:“少衡哥哥可还有旁的事?”
梁少衡唇角微微勾了勾,道:“没事。只是想求你,不要恨她。”
“宁贵妃吗?”菱歌道:“我不恨她,只是失望罢了。”
梁少衡道:“我明白。她犯下的错,我会弥补的。”
菱歌道:“她是她,少衡哥哥是少衡哥哥,你不必为她承担什么,也不必为她道歉。”
梁少衡笑笑,道:“知道了,你去吧。”
菱歌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转身离开了。
陆庭之看向梁少衡,道:“出什么事了?”
梁少衡摇摇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出去喝一杯。你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