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庭之道:“等今日的事了了,我痛痛快快地陪你喝一次。”
梁少衡眉头微动,道:“好。”
高潜见两人说完了,方道:“两位大人,这边请吧。再过半个时辰,陛下也该起身了。”
陆庭之点点头,看向梁少衡,道:“走罢。”
三人没再犹豫,很快从长春宫前离开了。
高潜正服侍陛下穿龙袍,便听得外面有吵嚷之声。
陛下皱了皱眉,高潜便冲着外面道:“何事?”
多宝推开门, 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道:“陛下、干爹,是永宁殿的侍卫,说宁贵妃娘娘有要事求见陛下。”
陛下沉了脸色,虽未开口,嫌弃之情已溢于言表了。
高潜心底微沉, 道:“还不快出去。”
“是,是。”多宝答应着退了出去。
陛下厌恶道:“什么宁贵妃, 不过是个贱妇, 若不是庭之他们劝阻, 朕必废了她!”
高潜道:“陆大人也是为了陛下的声誉着想。”
陛下道:“只是便宜了她!”
高潜道:“是, 可若是陛下当真想,也总有法子的。”
陛下看了他一眼,不觉一笑,道:“你啊, 倒比从前高起还强些, 懂得朕的心思。”
高潜赔笑道:“奴才怎配懂陛下的心思?不过是误打误撞地碰上了罢了。”
正说着,便见多宝匆匆走了进来,他一边擦着汗,一边斜觑着高潜的脸色, 道:“陛下、干爹, 不得了了!永宁殿的侍卫说, 宁贵妃说有极其重要的事,事关祖宗社稷。他们……他们不敢拦着。”
陛下没说话, 只幽幽盯着多宝,直看得多宝身上发毛。
高潜道:“陛下,要不要请宁贵妃过来?”
陛下沉着脸色,道:“禁足之人,不必出来了。”
他将冠冕递给高潜,道:“朕去瞧瞧。”
高潜道:“是。”
永宁殿的大门被侍卫缓缓推开,只关了这么几日,永宁殿中便已有了寥落之感。
陛下皱了皱眉,抬脚踏入院中,只见霍初宁着了身月白色的衣裳,钗环尽褪,虽妆容精致,却到底已是戴罪之身的姿态了。
这几日她仿佛瘦了许多,小腹却隐约有些痕迹,再遮不住的。
她见到陛下,便诚惶诚恐地跪下来,道:“陛下,臣妾有罪。”
陛下冷声道:“你罪无可恕,难道今日方知吗?”
霍初宁道:“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可臣妾错在用错了情,却不敢对陛下不忠。”
陛下见她娇弱的模样,平日里自然无限怜惜,今日却只觉厌恶至极,道:“有什么话,你说就是。”
霍初宁道:“臣妾要说的,是谢家余孽之事。”
高潜听着,不觉掀了掀眼皮。
陛下冷笑道:“你果然知情,媚奴那个贱婢已被朕处置了。”
霍初宁道:“臣妾所言,并非是媚奴。”
陛下来了几分兴致,道:“哦?”
霍初宁娇声道:“臣妾不敢求陛下怜惜,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臣妾只想说给陛下一人听。”
陛下看向高潜,道:“都出去。”
高潜看了霍初宁一眼,道:“是。”
高潜、兜兰等人都徐徐退了出去,整个庭院便只剩下了陛下和霍初宁二人。
陛下淡淡看着她,道:“如今你可以说了。”
霍初宁莞尔一笑,站起身来,道:“陛下,只因臣妾一时糊涂,您便当真忘了,当初与臣妾是如何恩爱么?”
陛下冷声道:“玩意而已,如猫狗一般,如何谈得上恩爱?”
“是了,”霍初宁面色如常,很平静地望着他,道:“是臣妾生了妄念,以为陛下与臣妾之间当真有什么情分。可仔细思量,便全明白了。陛下虽宠臣妾,也不过是拿臣妾桎梏霍家而已,陛下要用臣妾笼络臣妾的父亲、笼络霍时,却也防着臣妾,不肯让臣妾有孕,连陛下的亲骨肉陛下都要算计的。”
陛下道:“你若今日是想说这些,便到此为止吧。”
霍初宁浅笑道:“陛下还真是没有耐心呢。既然陛下只当臣妾是个玩意,那无论臣妾是否当真有了旁的男人,陛下大约也是不在意的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陛下幽幽道。
“臣妾想用一个秘密,换臣妾和腹中孩子的性命。”
陛下道:“时至今日,你该知道,你根本不配与朕谈条件。”
“臣妾是不配,可臣妾只想活着。当初臣妾一时糊涂去要这个孩子,也是不想为陛下殉葬罢了。”霍初宁款款站起身来,神采奕奕,全然不似方才那般娇弱可怜的模样,道:“臣妾想让陛下知道,除了做陛下的女人,臣妾还有别的用处。”
她说着,凑近陛下身边,在他耳边道:“比如,为陛下揪出谢家余孽。”
陛下斜睨着她,直到今日,他也不得不承认,作为女人,霍初宁的确非常有魅力。哪怕他厌恶她到了极致,却仍忍不住为她动心。
他一把攥紧她的腰肢,将她无限贴近自己,道:“谢家余孽?”
霍初宁用唇轻轻触碰他的唇,道:“可不是媚奴那种旁支,而是谢玉景的女儿,谢瑶。”
“谢瑶?”陛下避开了她的朱唇,道:“朕记得,五年前她就死在青楼里了。”
霍初宁道:“有人救了她,她还活着。”
“她在哪里?”
霍初宁娇声道:“陛下还没答应臣妾呢。”
陛下眼底阴沉,道:“朕要看看,你的筹码够不够保你和这个野种的命。”
霍初宁笑着道:“一定够了。若是不够,臣妾愿把这孩子的父亲供出来,由着陛下处置他泄愤。”
陛下道:“最毒妇人心,你为了活命,倒真是不择手段。”
霍初宁道:“谁让臣妾想活着呢?”
陛下道:“说吧,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作乱。”
霍初宁道:“沈菱歌。”
“你说什么?”陛下一把掐住了她的下颌。
霍初宁道:“谢玉景的二女儿谢瑶,便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沈令人。而陆家,就是当年护着她的人家。”
她说着,嗤嗤地笑了起来,道:“陛下再想不到吧?陛下那样信任陆庭之,可他却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救了谢家的余孽。”
陛下阴沉着脸色,狠狠地将她摔到地上,转身便要离开。
霍初宁远远冲着他喊道:“陛下还没问臣妾的奸夫呢。他就是杨惇,杨惇啊!”
陛下没说话,只拂袖离开了。
霍初宁歪坐在地上,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既然本宫注定要死,那就让你们所有人,都为本宫陪葬!
陛下怒气冲冲地从永宁殿中走了出来,高潜赶忙迎上来,可陛下却一言不发,只阴沉着脸色大步向前走去。
高潜见他去的方向不是上朝的地方,便道:“陛下,今日不上朝了吗?”
陛下边走边道:“传朕的旨意,让陆庭之来见朕!”
高潜道:“是。”
“还有,”陛下脚下一顿,道:“将沈菱歌押到宫正司去!审,给朕用重刑,好好的审!”
“陛下,使不得啊!”高潜猛地跪了下去,道:“宫正司的婆子们本就下手极狠,若是用了重刑,只怕沈令人会保不住性命的。沈令人素来勤谨,并无大错,到时候,到时候只怕会伤了皇后娘娘和陆庭之大人的心啊!”
“伤心?那沈菱歌是谢玉景的女儿!他们若胆敢袒护她,就是谋反!是不要命了!”陛下气急败坏道。
高潜不肯起来,只重重地磕头,道:“陛下,不可啊!此事尚未查实,用不得重刑啊!”
陛下不理他,只道:“你若再敢求情,就和她一起去宫正司!”
高潜不为所动,只道:“陛下,奴才愿随沈令人一道去宫正司!”
陛下狠狠踹了他一脚,直踹到高潜的心窝上,他忍不住啐出一口血来,却仍旧不肯起来。
陛下恨道:“来人啊!把高潜拖下去!”
多宝劝道:“陛下,干爹也是一时糊涂,他只是心疼皇后娘娘,心疼您啊。沈令人平素并无错漏,若只是听得旁人挑拨,陛下便要了她的命,实在是冤枉得紧啊。”
正僵持不下,便见陆庭之、梁少衡一道走了过来,两人向着陛下行了礼,道:“陛下,臣等有要事禀告。”
陛下看见陆庭之就气不打一处来,只耐着性子道:“少衡,着人去将杨惇押到东厂去。”
梁少衡一愣,道:“陛下,不知杨大人犯了什么过错?”
陛下道:“你拿了他,仔细地审,让他自己说!”
梁少衡犹豫道:“是。”
高潜看向陆庭之,道:“陆大人,您快劝劝陛下吧,陛下要拿了沈令人去宫正司呢。”
陛下怒道:“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高潜道:“陛下,奴才实在不忍您受人蒙蔽啊!”
他说着,看向陆庭之,道:“陆大人,有人和陛下说,沈令人是谢家的人。”
陛下看向陆庭之,一字一顿道:“你说,沈菱歌到底是什么人?”
陆庭之攥紧了腰间的绣春刀,道:“陛下,菱歌的确是谢少保的女儿,谢瑶。”
“你果然知道!”陛下怒不可遏,道:“你居然敢包庇她,你是不要命了吗?”
陆庭之直视着陛下的目光,道:“臣的确要护着她,不仅因为她是臣的未婚妻子,更因为谢少保根本无罪!”
“反了,反了你!”陛下怒道:“来人啊!”
陆庭之跪下来,道:“陛下,当年夺门之变,杨阁老也曾劝臣参与,可臣执意不肯。陛下可知道为何?”
“为何?”陛下问道。
“因为,夺门之变根本就是一场笑话。夺门成功了,也不过是让陛下提前拿到了本属于陛下的东西,可若是失败了,陛下可曾想过会有何下场?杨阁老等人不过是拿着陛下的命去豪赌啊!”
第95章 尾声
“你说什么?”陛下直直盯着陆庭之的眼睛, 道:“你可知道,若你方才的话有半句虚言,便是犯了欺君之罪!”
陆庭之跪下来, 腰背笔挺, 道:“陛下,臣不敢妄言。”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匣子,道:“陛下,这是当初景泰帝驾崩前留下的圣旨, 还请您过目。”
高潜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胸口走到陆庭之身侧, 将那匣子接过, 呈给了陛下。
陛下将那匣子打开, 将那圣旨取出来, 仔细瞧着。
突然,他瞳孔微缩,连带着手指都有些颤抖起来,道:“这东西……你从哪来的?”
陆庭之道:“是谢少保被杀前交给臣的。他曾叮嘱臣, 不到万不得已时, 不可拿出来示人。”
“为何?”陛下的声音有些哑然。
陆庭之道:“因为谢少保说,陛下已发动夺门之变,若不杀他,此举无名。若他拿出这圣旨, 只怕……”
“他是怕朕, 坐不稳这江山吧?”
陛下红了眼眶, 道:“朕早知道……朕早该想到的……”
“陛下?”高潜轻声问道。
可陛下只是摆了摆手,像是突然之间老了十岁似的, 连眼神都沧桑了许多,他望着那圣旨,道:“相逢数载,朕不该,不该啊!”
陆庭之道:“后来,臣与襄王谈过此事,襄王说,景泰帝的确动过将皇位传给他的心思,可谢少保力劝景泰帝,说景泰帝的皇位是从陛下处来,当初也曾答应过孙太后会将皇位还给陛下,若他改立储君,只怕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将乱。”
他说着,抬眸看向陛下,字字泣血,掷地有声,道:“若非杨敬等人挑唆陛下发动夺门之变,陛下本不必受世人非议,更不必……于万般无奈之下,杀谢少保!”
陛下只觉头晕目眩,他脚下一个趔趄,高潜赶忙上前扶住他,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噗!”
只见陛下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来。
众人一惊,赶忙命多宝去传太医,其余人则抬着陛下匆匆赶往乾清宫了。
半个时辰之后,陛下才悠悠转醒。
皇后守在他身边,哭红了眼睛。
陛下抬起手来,擦了擦她眼角的泪,道:“别哭,别哭……”
皇后吸了吸鼻子,道:“臣妾不哭,臣妾还等着陛下身子好了,陪臣妾去赏花呢。”
陛下面色苍白,道:“朕大约是不成了。油尽灯枯,熬了这么多日子,也该到这种时候了。”
皇后道:“陛下不要说这样的话,太医们替陛下诊治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气急攻心罢了。”
陛下浅浅一笑,道:“若当真只是这样,你怎么会哭呢?朕的映婳,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皇后听得陛下唤她的闺名,只觉感慨万千,眼泪如帘子般顺着眼角滑下来,道:“若是可以选,臣妾倒宁愿一辈子做深闺妇人,与陛下一道,在深宫之中做一对恩爱夫妻,再不相疑。”
陛下道:“是啊。下辈子,下辈子朕一定陪你。”
他说着,转头看着四周,道:“菱歌那丫头怎么不在?”
皇后擦着眼泪,道:“陛下还说呢,陛下要将她押到宫正司去,她怎么敢来?”
陛下道:“让她进来吧,朕有话对她说。”
皇后点点头,道:“是。”
不多时候,菱歌便出现在了陛下面前。
陛下很认真地看着她,道:“像,真像。你的眼睛真像你父亲啊。”
菱歌微怔,转而行礼道:“臣女谢瑶,见过陛下。”
陛下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菱歌道:“臣女还活着,便不算委屈。可谢家那些亡魂,那些被谢家无辜牵累的人,却等着陛下还他们一个清白。”
陛下叹了口气,道:“朕此生是无法为你父亲平反了,朕做不到的事,朕会交给太子去做的。”
他说着,又看向她,道:“恨朕吗?”
菱歌的眼眸微微闪烁着,道:“恨,也不恨。”
陛下道:“怎么说?”
“臣女恨陛下受人蒙蔽,害得忠臣惨死,却也感念陛下待这天下百姓的赤诚之心,陛下虽负了臣女的父亲,却没有负他的愿望。父亲这一生所愿,不过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罢了。”
陛下感慨道:“是啊……朕本来,可以和你父亲一同看这太平盛世的……”
他说着,又呕出一口血来。
菱歌不敢耽误,赶忙唤了皇后、太子等人进来。
陛下此时已奄奄一息,他强自握住皇后的手,道:“映婳,到底是朕做错了……太子,为谢玉景平反……杨敬,杀!霍时,杀!”
皇后哭着道:“陛下,您不要说了,再造杀孽,只怕不吉啊!”
陛下道:“朕此生造孽太多,后宫妃嫔、奴婢就不必从死了。”
言罢,他便断了气息,手重重地垂下来,再无生机。
皇后恸哭起来,太子、菱歌、高潜等人都跪了下来,重重叩拜。
夜半,霍初宁听到皇宫中响起的钟声,不觉一震。
她大声道:“兜兰,兜兰!”
兜兰匆匆推门进来,道:“娘娘,怎么了?”
霍初宁道:“方才是什么声音?陛下驾崩了,是不是?”
兜兰道:“似是有些声音,奴婢方才睡着了,没有听到。”
霍初宁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朝外看着,突然嗤嗤一笑,道:“他死了,我闻得到死亡的味道。”
兜兰道:“娘娘,您对陛下做什么了?”
霍初宁道:“本宫能做什么?本宫不过是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
她说着,眯了眯眼睛,道:“你说,少衡可把本宫的信送去瓦剌了?”
兜兰快哭了,道:“娘娘,您到底做了什么啊?陛下若是驾崩了,您是要殉葬的啊!”
霍初宁道:“不会,赛班会来救本宫的。”
兜兰道:“娘娘……”
正说着,便听得永宁殿的大门被“吱呀”推开了。
兜兰只觉浑身打了一个冷颤,道:“娘娘,会不会是宫正司的人来寻娘娘殉葬的?”
霍初宁心头一窒,道:“没有那么快,不该有那么快的!”
她忍不住全身都团了起来,兜兰赶忙过去抱住她,道:“娘娘别怕,纵使是死,也总有奴婢陪着您呢。”
霍初宁突然推开她,道:“本宫不会死,不要,本宫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