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看了他一眼,道:“是。”
她站起身来,可不知为何,心底总是沉沉的。
她不能对陆庭之强求更多,更何况这是陛下赐婚,再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正想着,却突然听得陆庭之冷厉的声音。
“陛下,臣已有未婚妻子。公主是金枝玉叶,臣实在不敢委屈她。”
菱歌背脊一凛,转过身来,远远地望着陆庭之,他神色淡然,目光坚定,仿佛这件事根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哪怕他对面之人,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是可以掌握天下生死安乐的人。
宝庆公主委屈道:“哪有什么未婚妻子,从来也没见过的!你分明就是不想娶我!”
陆庭之不言,只是背手垂眸,任凭她发泄。
陛下的笑意僵在了脸上,道:“朕不是在和你商量。”
苏纨扶着陆老夫人站起身来,陆老夫人道:“陛下息怒,这门亲事确是从前他父母在时定下的,庭之他重情又孝顺,更不敢委屈公主殿下,也是为难。”
陛下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道:“陆老夫人快请坐下。庭之,你愿意看着你祖母这么大年纪还为你操劳?不过是门亲事,你只说是谁家的姑娘,由着朕做主替你退了亲也就是了。”
“不可。”陆庭之道:“那姑娘等臣许久,臣不能辜负她。”
宝庆公主咬着唇,道:“那你让她做妾。”
“她不做妾。”他答得利落。
菱歌隐在阴影之中,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他曾说:“你不是说过,你不会为人妾室吗?”
他还记得。
陛下强忍着不耐,道:“那你要如何?莫不是让宝庆堂堂的公主去做妾?”
“臣不敢。”陆庭之道。
“不敢,”陛下冷笑,道:“朕倒觉得你胆子大得很!”
皇后宽慰道:“陛下,臣妾倒觉得庭之情深意重,不为权势所迷惑,是极难得的。”
她说着,淡淡瞥了陛下一眼。
陛下沉吟许久,虽未开口,眼底却已沉了下来。
霍初宁笑着道:“陛下,这有何难?既然陆大人有未婚妻子,倒不如把那姑娘找来,也许她倒愿意将正妻之位让与宝庆公主呢。”
陛下沉声道:“庭之,你说,你那未婚妻是谁家的女子?”
第79章 七夕(三)
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 连方才议论纷纷的宾客们也都屏气凝神,只等着陆庭之的答案。
陆庭之一贯冷厉,杀人不见血, 却没想到, 竟有女子能让他不惜违抗圣命,连公主都不愿娶。
陆家上下也都紧张地看着他,毕竟就连他们都不知道,陆庭之口中这个所谓的“未婚妻子”到底是谁。
宝庆公主死死盯着陆庭之,她倒要听听, 藏在陆庭之心中的女人到底是谁。
菱歌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直到高潜走到她身边轻声唤她, 她才略略回神。
高潜低声道:“怎么还不去拿炭火?仔细让皇后娘娘起疑。”
菱歌点点头, 脚下却没有挪动半分, 直盯着临水阁中央的方位瞧着。
高潜叹了口气, 命多宝去取炭火,自己则陪菱歌站在原地。
菱歌低声道:“多谢。”
高潜宠溺地望着她,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陆庭之没有回答, 只是久久的沉默。
陛下的耐心已经到了极致, 他死死盯着陆庭之,道:“怎么?说不出口吗?还是根本没有这个人?”
皇后担忧道:“庭之,你若不说,便是欺君之罪啊。”
陆老夫人焦急地望着他, 道:“庭之, 快说啊!”
陛下耐着性子道:“若是你说不出口, 便应了这门亲事,朕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宝庆公主紧张地望着陆庭之, 等着他的回答。
陆庭之道:“陛下,臣确实有未婚妻子,只是臣不愿将她置于大庭广众之下,更不愿她受世人非议,受半点委屈。”
他说着,一甩衣袍,跪了下来,脊背笔挺,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你……”陛下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指着他,手指颤得厉害。
霍初宁道:“陆大人也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霍秉文坐在远处,恨不得上前去捂霍初宁的嘴。陆庭之这样的人,哪里是他们家得罪得起的?
霍时倒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翘着脚,喝着酒,满脸潮红。
宋雅芙咬着唇,心里暗自替陆庭之捏了一把汗。
霍时瞥了她一眼,道:“怎么?你也喜欢他?”
宋雅芙赶忙低头,道:“夫君休要胡言。”
霍时捏着她的下颌,又瞥了瞥宝庆公主,嫌恶地松开了她,道:“也是,你不配。”
宋雅芙红了脸,却不敢还口。
霍初语在一旁瞧着,轻轻地笑了一声。
陆庭之倏尔抬起头来,还未开口,霍初宁便已吓得瑟缩在了陛下怀中。
皇后温言道:“庭之,你到底有什么苦衷,大可说出来。”
陆庭之道:“臣没有苦衷。”
陆老夫人愁得眉头紧皱,道:“你这孩子……”
陛下道:“陆老夫人,既然庭之不肯说,便由您替他说吧。他所定的妻子,到底是哪家人家的女儿?”
陆老夫人捂着胸口,踌躇道:“这……”
苏纨等人也急得厉害,他们虽都听陆庭之说过有这么个亲事,可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却是谁都不知道。
陆辰安眉头蹙起,他本以为他恨透了这个大哥,可如今,他竟然也是担心他的。
陆予礼忍不住,催促道:“祖母,您知道什么就全说出来吧。”
陆盈盈也道:“是啊。”
陆老夫人只能干巴巴地看着陆庭之,道:“这……”
陛下怒道:“是不是从来没有这个女人?你们陆家上下难不成铁了心要瞒哄朕不成?”
霍初宁冷笑道:“陆老夫人考虑清楚了,这可是欺君之罪呢。”
陆庭之凛然道:“臣一人做事一人当,与陆家上下无关!”
“是不是与陆家无关,也不是你说的!”陛下怒道。
皇后看向陆老夫人,焦急道:“陆老夫人,您就说吧。”
陆老夫人急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可她实在不知,便是想说也说不出口。
陛下站起身来,叉着腰走来走去,道:“好,好啊!陆庭之,你罪犯欺君,还有何话说!”
“臣无话可说。”
“好,好!”陛下道:“来人啊!”
“在!”
“来人,将陆庭之……”
“等一下!”
菱歌开口道。
高潜急道:“菱歌,你不能……”
可菱歌已管不得那么许多了,她急急走到陆庭之身侧,跪了下来。
皇后惋惜道:“菱歌,你虽是庭之的表妹,可此事与你无关,也不必求情了。”
菱歌看向皇后,道:“奴婢并非是为了求情。”
“那是为何?莫不是你知道他的未婚妻子是谁?”皇后问道。
“是,奴婢知道。”她淡淡道。
“是谁?”陛下抢先问道。
她看向陆庭之,陆庭之冲着她微微地摇了摇头。
她浅浅一笑,道:“是奴婢。”
“什么!”陛下惊道。
陆辰安不可置信的望着菱歌,他分辨不清……分辨不清她是为了帮陆庭之,还是真的喜欢他……
杨惇亦紧蹙了眉头,死死地盯着菱歌的方向。
霍初宁敛了笑意,坐直了身子,她没想到,菱歌竟会跳出来……
宝庆公主道:“果然是你!当真是你!”
皇后捂着胸口,道:“菱歌,你糊涂啊!”
“沈菱歌身为宫中女官,却与宫外男子有私情,实在是……罪无可恕!”宝庆公主怒道。
杨惇站起身来,道:“陛下,沈令人是陆大人的表妹,他们或许儿时被父母长辈定下婚约,如今早已断了情分,陆大人也许只是重诺,才不肯退掉这门亲事,还请陛下明察。”
杨敬道:“住口!还不快坐下!”
杨惇却固执地站着,脸上神色未改。
杨夫人看向杨妍,可杨妍却只是叹了口气,微微地摇了摇头。
梁少衡没说话,只径自去喝酒,可他饮了几次,才发觉杯中早已没有酒了。
陛下的神色缓和了些,道:“庭之,当真如此吗?”
陆庭之道:“确如杨大人所言。只是菱歌早已断情,可臣对她……却未敢忘怀。”
宝庆公主道:“你这是何意?你是说,你还喜欢她吗?”
霍初宁紧抿着唇,不自觉地看向杨惇。
若菱歌当真出了事,今夜之事只怕就不成了……
陆庭之坚定道:“是。”
“你……你……”宝庆公主怒不可遏,指着菱歌,道:“她不过是个奴婢,到底有什么好?”
陆庭之道:“无论菱歌如何,臣自当珍视,不劳公主费心。”
陆辰安站起身来,道:“陛下,大哥与菱歌的婚事确是从前父母长辈定下的。可他们二人并没有什么感情,自菱歌入宫,这亲事便自然断了。前些日子臣与祖母谈起,祖母亦觉得早该断了这门亲事,反倒干净。”
他说着,看向陆庭之,道:“不若就趁着今日陛下与皇后娘娘在场,将此事断了,也免得再生祸端。”
陆庭之冷冷看向他,还未开口,陆辰安已不安地避开了目光。
陆老夫人只求陆庭之与菱歌平安,便道:“辰安说得是啊。庭之……”
陆庭之看向陆老夫人,道:“祖母,此事我绝不会答应!”
“庭之,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陆老夫人用力捶着拐杖,叹息道。
陛下见他执意不肯悔改,便避过头去,道:“欺君之罪可免,这秽乱宫闱之罪却难逃!皇后,后宫之事由你做主,便由你处置罢。”
大惊之后,他已没了方才的怒意,只觉疲惫。
宝庆公主道:“皇嫂,您可要重重的惩戒沈菱歌,她明知身上有婚姻,还要入宫,谁知道她是安得什么心?还有宁贵妃,是宁贵妃保她入宫的!”
霍初宁盈盈拜倒,道:“陛下明鉴,臣妾实在不知沈令人婚约之事。臣妾实在冤枉,若皇后娘娘执意惩罚臣妾,臣妾无话可说。”
媚奴道:“陛下,贵妃娘娘实在无辜。”
陛下道:“此事和你有什么相干?起来!”
霍初宁委屈道:“是。”
皇后早已厌烦她们的模样,只看向菱歌,道:“菱歌,本宫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肯今日退了这亲事,本宫便当此事与你无关,只惩处陆庭之。”
陆辰安和杨惇都不觉看向菱歌。
陆庭之望着她,冲着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菱歌看向皇后,道:“娘娘,奴婢不愿。”
宝庆公主急道:“好啊,你们果然是……”
她说不出“男盗女娼”这四个字,只憋红了脸。
倚霜满面愁容地看着菱歌,低低地叹着气。
陆辰安握紧了手指,指甲死死地嵌入掌心,唯有身体的痛觉才能缓解他心头的痛苦。
杨惇似乎早已料到菱歌会这样说,可当她真的说出来,他的身体又有一种木木的钝痛感。
她是阿瑶啊,阿瑶又怎么会抛下旁人,独自安好呢?
皇后望着面前的两人,半晌,终于开口,道:“世上多是兰因絮果,你们有此情分,倒也不是一纸婚约所能困住的了。本宫私心里倒盼着你们能长长久久的。”
她有些感怀地望着菱歌,道:“你若想嫁他,本宫可准你出宫。”
陆老夫人心头一喜,带着陆家上下跪下来,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陆辰安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身体像是有什么东西穿过一般,让他恍惚,又痛得麻木。
菱歌抬起头来,道:“奴婢想侍奉娘娘,不想出宫。”
皇后抿着唇,像是看不穿她似的,又看向陆庭之,道:“如此,庭之,你可要取消这婚约?”
皇后莞尔一笑,道:“好。”
她看向陛下, 道:“陛下, 此事便到此为止吧。至于宝庆妹妹,本宫自会替她另寻一个好姻缘的。”
宝庆公主哭着道:“皇嫂偏心!”
皇后温言道:“强扭的瓜不甜,更何况,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呢。”
宝庆公主低低地哭着, 倒没再说什么。
陛下缓缓点了点头,正要开口, 却听得媚奴娇声道:“皇后娘娘宽仁, 只是奴婢担心, 将来宫中上下也会有样学样呢。”
皇后冷声道:“放肆!本宫与陛下说话, 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媚奴求助似的看向霍初宁,可霍初宁却没在看她,反而望着菱歌出神。
媚奴怯怯道:“奴婢一时情急,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陛下道:“媚奴说得有几分道理。皇后, 你这样处置, 是否太过轻率了?”
皇后只觉心底发寒,禁不住冷笑道:“陛下,臣妾得不到的事,看到旁人有得到的机会, 心里也会为他感到高兴呢。”
陛下面色有些讪讪, 道:“此事便由皇后做主吧。”
媚奴道:“可……”
陛下神色一凛, 道:“谁再敢多言,便拔了他的舌头!”
众人齐声道:“是。”
媚奴也低着眉, 再不敢多言。
此事已了,众人便又重新恢复了喜气洋洋的模样,推杯换盏,尽一日之欢。
菱歌走到皇后身边,跪下身来,低声道:“今日之事,多谢娘娘。”
皇后笑笑,扶了她起来,道:“你素日里是何为人,本宫再清楚不过。更何况,本宫也乐得成人之美。”
菱歌道:“娘娘恩德,奴婢没齿难忘。”
皇后道:“也不必记得本宫什么,你只须记得,在宫里时,好好做事便是了。”
菱歌道:“奴婢明白。”
不远处,陆庭之的目光正凝在菱歌身上,他悠然喝着酒,可到底拧紧了眉心。
周临风走过来,替他斟了酒,道:“如今大人与沈令人之事也算是过了明路,大人为何还愁眉不展?”
陆庭之道:“从前她在暗处,我尚且不能保她万全,如今她在明处,只怕那些要对付我的人,会转而去对付她。”
周临风笑着道:“左右有咱们锦衣卫的兄弟呢!这么多把绣春刀在,还能让旁人伤了指挥使夫人?”
陆庭之唇角微微勾起,道:“这话说得很是。不过现在的锦衣卫,多了些东西。”
他说着,眼眸一冷,看向对面的霍时。
他正喝酒喝得畅快,察觉到陆庭之的目光,他也森然看了过来,唇角带着一抹挑衅的笑。
陆庭之坦然端起酒杯,冲着他略略举起,一饮而尽。
霍时见状,便也径自喝下了一杯酒。
周临风唇角带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寒凉,道:“大人放心,这个多余之人,属下迟早除了他!”
陆庭之道:“还不到时候。切莫轻举妄动。”
周临风道:“是。”
经此一事,陆辰安是彻底没了心情,只低头喝着闷酒。
陆予礼叹了口气,摇摇头,感慨道:“情之一字,最为害人啊。”
陆盈盈也看出了几分端倪,叹息道:“二哥,还是想开些。没办法,谁能争得过大哥啊。”
陆辰安不说话,只是一杯一杯的酒灌下去,呛得眼圈发红。
曲终人散,宴席也到了尾声。
陛下站起身来,看向皇后,道:“今日朕饮多了酒,你素来信佛,朕就不去叨扰你了。”
他说着,便大步离开了。
媚奴跟在他身旁,替他提着宫灯,高潜朝着皇后一拜,便也跟了上去。
倚霜道:“娘娘,这……”
皇后道:“随他去吧,本宫也累了。”
倚霜看向菱歌,菱歌微微地摇了摇头。
倚霜道:“是。”
菱歌跟在皇后身后,掠过霍初宁身侧的时候,霍初宁朝着她使了个眼色。
菱歌只当没看见,便随着皇后等人一道离开了。
霍初宁浅浅一笑,又看向杨惇,朝着他点了点头。
杨惇攥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看向杨敬和杨夫人,道:“儿子还有些事,请父亲、母亲先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