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兰知道她触景伤情,便道:“是。”
甫一下朝,梁少衡便见宫墙转角处兜兰的衣裙隐隐掀起,他神色一凛,便朝着宫墙转角的方向走去。
兜兰见他来了,便躬身行了礼,道:“厂公,娘娘想请您过去一趟。”
梁少衡忙道:“娘娘怎么了?”
兜兰道:“娘娘没事,只是心中惦记着孟赫言之事,大约想嘱咐厂公几句。”
梁少衡点点头,道:“我这就去。”
他说着,便大步朝着永宁殿走去。
兜兰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的背脊,他这样如谪仙般的一个人,怎么会手上沾这么多血的?
他如今不是仙人了,是堕仙。
兜兰想着,不觉周身微寒,微微地摇了摇头。
永宁殿中,菱歌正陪霍初宁用膳,见梁少衡来了,便微微福了福身,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霍初宁也不避讳菱歌,只委屈地望着他,伸出手来,道:“少衡……”
梁少衡赶忙走到她身侧,看着她苍白的脸,痛惜道:“娘娘受苦了。”
霍初宁道:“孟赫言之事查得如何了?”
梁少衡冷冰冰道:“已用过刑了,他身子弱,吃不住刑罚,一晚上晕了好几次,暂时还没查出什么。”
霍初宁蹙眉道:“他不过是愚笨书生,怎么嘴也这样硬。”
梁少衡道:“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会招的。”
霍初宁嫌恶道:“此事他本不过是设计中的一环,不会是罪魁祸首。依着我说,此事还须往宫里查。”
梁少衡道:“昨日我已和陛下禀明,凡此事所涉及之人,皆入东厂候审。”
“所涉及之人?”霍初宁挑眉,道:“涉及之人何止百人,我可盘不清楚了。”
梁少衡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司药司、御膳房、太医院,还有你身边之人,一个都逃不掉。”
“啪!”门被猛地阖上,霍初宁和梁少衡不觉朝着门的方向看去。
梁少衡警惕地望着门外,正要走过去,却听得霍初宁道:“没事,大约是宫人们不当心让风吹了门。”
菱歌靠在门上,缓了许久,才略略回过神来。
她早料到会是这样,可当真听梁少衡说出来,她还是觉得有些心惊。
那大牢里她是去过的,她不怕,可是倩蓉呢?潘司药呢?她们何其无辜!怎么受得住这些?
菱歌期待着霍初宁劝他不要牵涉甚广,可迟迟也未曾听到霍初宁说什么。
也许这也正契合霍初宁的意思,她爱子心切,自然要不遗余力的找出杀害她孩子的凶手,稳固她的地位。
兜兰推开门,送了茶点进去,又很快出来了。
她见菱歌面色不好,便走到她面前,关切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菱歌摇摇头,道:“我没事,只是心里揣着事情,有些不安。”
菱歌正要离开,便见兜兰追了上来,她踟蹰着,半晌终于开口,道:“姑娘如此,是为了倩蓉的事吗?”
菱歌有些不解的望着她,转而明白过来。
兜兰点点头,道:“今日一早,宫正司的人已押了她去东厂了。还有许多旁的人,只怕要不了多少时候,连你我都要去受审的。”
菱歌不觉攥紧了拢在袖中的手,心也惴惴不安起来。
兜兰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的境遇,便道:“你是不同的,娘娘不会让东厂对你如何的。更何况,当时你在皇后娘娘宫中,根本不可能插手永宁殿的事……”
菱歌紧抿着唇,道:“娘娘答应过我,会留倩蓉一条性命的。”
兜兰这才发现,菱歌说的人是倩蓉。菱歌大约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早起才会那样执着地求霍初宁救倩蓉一命。
兜兰颇感怀的望着她,道:“姑娘心善,自然顾惜着旁人。奴婢不敢说娘娘的不是,只是想让姑娘明白,这人一旦进了东厂,便再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结局如何,姑娘都不要责怪娘娘,更不要责怪自己。”
菱歌看向她,道:“兜兰,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兜兰摇摇头,眼圈却已有些泛红,道:“奴婢还要去替娘娘准备膳食,先告退了。”
菱歌望着她,正要开口,却见潘司药急急赶了来。
她腻了一头的汗,连平日梳得整齐的发髻也有些散乱。
菱歌赶忙迎上去,道:“司药是为着倩蓉的事吧?”
潘司药面色憔悴,强撑着道:“菱歌,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可倩蓉这孩子着实无辜……”
菱歌握着她的手,道:“这些话不必司药叮嘱奴婢,奴婢全知道。我已求过贵妃娘娘,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娘娘只答应了奴婢,会保倩蓉一条性命。”
潘司药面色灰败,道:“好端端的人进了东厂,就算是活着,人也废了。”
菱歌咬紧了嘴唇,她如何会不知道东厂的厉害?只是她昨日试探着,霍初宁对此执念极深,绝不可能放弃追查此事,更不会白白放掉倩蓉。若她再三相求惹恼了她,只怕连这句承诺她都不会给了。
潘司药知道菱歌为难,便道:“我知道,你已尽力了。是我太急了,你别怪我。”
菱歌嗓子有些哑然,道:“我怎会怪司药呢?我只是心疼倩蓉,她那样满心欢喜的接下这差事,想着好好照顾贵妃娘娘,谁成想会……”
潘司药叹了口气,道:“宫中变数极多,是我看得简单了,没有拦住她。说到底,是她这孩子替我受了这苦楚啊!”
菱歌心疼潘司药,却也无从安慰。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叶扁舟,行在海上,她做不了别人的主,甚至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为今之计,便只有那一个法子了。
用过午膳, 梁少衡便离开了。
霍初宁嘱咐了菱歌去歇息,方看向兜兰,道:“今日本宫与梁厂公所说的话, 你都听见了?”
“是。”兜兰心底隐隐不安, 她低着眉,不敢看霍初宁的眼睛。
霍初宁冷笑一声,道:“做什么离本宫那么远,怕本宫吃了你?”
“不是……”兜兰慌忙解释,道:“是奴婢……”
霍初宁嗤笑一声, 款款朝着她走了过来,一把攥起她的下颌, 道:“你跟了本宫这么久, 也知道本宫的心性, 本宫这个人, 便是有仇必报、睚眦必较。他们既敢设计让本宫失了孩子,本宫便要搅个天翻地覆,再没有本宫痛,他们快的道理!”
兜兰道:“可是娘娘, 倩蓉姑娘的确是无辜的啊!还有孟太医, 他们尽心尽力为了娘娘好,只是为人算计……”
“你住口!”
“娘娘,倩蓉可是瑶姑娘挂念的人啊!您这么做,怕是会寒了瑶姑娘的心啊!”
“啪!”霍初宁猛地打了兜兰一个耳光, 道:“菱歌只有本宫一个姐妹, 旁人死与不死, 都与本宫无关。你若是敢说出去一个字,本宫便拔了你的舌头!”
兜兰捂着脸, 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耳边犹有霍初宁对梁少衡说的那句话:“少衡,我要他们死!”
菱歌站在门外,望着眼前的一切,一瞬间便全明白了。
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去,顺着墙角离开了,直到走出很远,还有些惊魂未定。
她早料想到霍初宁会变,却没想到,她会变成如斯模样。若非兜兰的神色太过古怪,她也不会多留一个心眼。
她想起霍初宁曾告诉她的,参与“夺门之变”的四个人。
那四个人,当真是害了她父亲的仇人么?又或者说,真的是那四个人吗?
也许是时候去见一见他了……
夜幕降临,长春宫周围寂静得可怕,宫中人人都道这地方不吉,一旦入了夜,便再没人肯来了。
菱歌走到长春宫门前,还没等多少时候,高潜便已到了。
他冲着菱歌微微一笑,便上前去开那锁,道:“今日陛下与陆庭之大人详谈,大约是要谈一整夜的,你不必急,天亮之前出来便是。”
“不急。”菱歌按住他的手,道:“我今日想见的人,不仅是他,还有你。”
高潜有些不解,却仍是道:“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
菱歌道:“阿潜,对于你干爹的事,你知道多少?”
高潜手上一顿,道:“菱歌,你是为了宁贵妃小产之事么?你怀疑我干爹?旁的我不敢说,可这件事却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可以告诉你,不是他。”
菱歌道:“是陛下的意思,对不对?”
高潜道:“你都知道?”
菱歌道:“也许不止我,这阖宫上下,都明白这个道理。甚至连宁贵妃娘娘自己,也是明白的。人们只是想借这件事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没人在乎真相。我本想求个真相,可是现在,我也不想了。”
高潜眼眸微亮,一点点地清明起来,道:“你想怎么做?”
菱歌眯了眯眼睛,道:“宁贵妃娘娘想借此得到陛下的宠幸和疼惜,陛下想少生事端,尽快了事,皇后娘娘和太子想置身事外,保得平安。而我想护住孟太医和倩蓉的性命。”
高潜道:“所以,你想推一个人出去?”
“是。”菱歌看向他,道:“这个人最好身份不轻不重,一切推到他身上,都说得过去。而除此之外,他最好恶贯满盈,该当此结局。”
高潜微微垂眸,道:“我明白了。”
“你若是不忍,我也可再想别的法子。”菱歌不愿他为难。
高潜道:“这么些年,栽在他手上的人命也够多了。他虽是我干爹,对我却任打任骂,没有半分恩德,我没什么好不忍的。”
他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她,笑得凉薄,道:“我本就想找机会除了他,如今他既能对你有些用处,也就值了。”
菱歌道:“多谢。”
高潜笑笑,道:“你我之间,谈何言谢?你有何计划筹谋,只管告诉我,我帮你。”
菱歌点点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又道:“明日一早我还你钥匙。”
高潜道:“好。”
话音将落,他便顺势打开了大门。铁链瞬间掉落在地上,沉重的像是历史的车轮,只一滚,便再也不复当初了。
菱歌踏入门中,冲着高潜微微点点头,便隐在了夜色之中。
朱灵封听得声音,赶忙披了件薄衫,自房中走了出来,见来人是菱歌,不觉浅浅一笑。
菱歌快步走到他近旁,道:“襄王哥哥……”
“怎么了?”朱灵封宠溺地望着她,道:“谁给我们阿瑶委屈受了?”
菱歌道:“是我错了,我以为我不变,旁人就不会变,却没想到,这宫中最易使人离心。”
朱灵封望着她,眉眼间有一丝动容,他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放在石阶之上,又仔细理了理,方道:“坐吧。”
菱歌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目光悠远,道:“襄王哥哥可听过‘夺门之变’?”
朱灵封道:“自然听过。陛下刚复位之时,大肆封赏臣子,提及最多的便是‘夺门’之功。”
“襄王哥哥可知道因‘夺门’之功封赏的有哪些人?他们……又可与陷害我父亲之事有关?”菱歌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朱灵封摩挲着手指,道:“菱歌,若你父亲和你姐姐在,一定不想你牵涉其中。”
“可我已选了这条路,不是么?”她淡然一笑,道:“即便你不告诉我,我也不会停下来,只是多费些功夫。”
朱灵封叹了口气,道:“因‘夺门’之功封赏的人极多,不过大多只是喽啰,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有四个人。当初,也正是他们四人颠倒黑白、迷惑陛下,让陛下以为父皇和谢少保真的要杀死他,以保孤顺利继位。”
菱歌的心顿时提了起来,道:“哪四个人?”
朱灵封转过头来,很认真的望着她,道:“杨敬谋划全局,霍时率兵攻打宫门,高起做内应,还有锦衣卫……”
菱歌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道:“陆庭之?”
朱灵封摇摇头,道:“不是陆庭之,彼时他只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侍卫,护着陛下从瓦剌到中原,再到南宫。”
“那是谁?”
“你可听过章鹤鸣这个人,他当时是锦衣卫指挥使,也正是他去搜捕了你父亲等一众大臣,给他们扣上了罪臣、反贼的帽子。”朱灵封缓缓道。
章鹤鸣……
菱歌在脑海里搜索着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渐渐地,她终于想起,她是听过这个人的名字的!
霍初宁曾说过:“上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章鹤鸣。他将陆庭之带入锦衣卫,却被他所设计,死在诏狱。”
“不是陆庭之!”菱歌低声呢喃着,突然抬眸看向他,道:本职员由蔻蔻群要无尔而七屋耳爸一整理“也就是说,陆庭之是因为护驾有功而得到封赏的?”
朱灵封点点头,道:“据孤所知正是如此。听闻陛下复位之后,本想赐他一个正经官职,可他却一心要入锦衣卫。陛下无奈,便只得准了他所求,还让章鹤鸣做他师父。不过谁也没想到,他入锦衣卫的第一件事,竟是查到了章鹤鸣贪赃枉法的罪证……”
菱歌没说话,只是紧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灵封只当是她在想陆庭之的事,便道:“你如今在陆家,可与他接触过?”
菱歌不敢据实答,便只含混着道:“他不大回府中来,倒是在锦衣卫衙门里的时候更多些。”
朱灵封点点头,道:“如此也是有的。话说起来,你从前应当也是见过他的。”
“嗯?”
菱歌全然没有印象,明明陆庭之也是京城中的官宦子弟,他们之间也该有些接触,可在她脑海里却全然想不起来有这个人,好像他是突然闯入她生命之中的。
就在那个雨夜,他突然出现,撕裂了她的一切,却又给了她全新的东西。
就像在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又有什么东西倏地将她攥紧,让她再也挣脱不开。
朱灵封道:“他从前和杨惇一样,都是孤的伴读。”
“什么?”菱歌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她那时时常入宫来,却从未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朱灵封看着她诧异的模样,不觉轻笑,道:“想来当初你心里眼里只有杨惇一人,因而看不见旁人罢了。”
菱歌张了张口,她本想含混过去,开口却是:“是啊,如今总算能看见了。”
朱灵封笑笑,道:“甚好。”
自长春宫中出来,菱歌仔细将门锁锁上,一回身,正看见陆庭之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
他身上带着露水,像是已经等了她许久。
晨光熹微,天色微明,带着薄薄的轻灵的雾气,倒的确是一个好看的早晨。
菱歌前所未有地大胆的看向他,微微福身。
陆庭之亦微微颔首,坚定地望着她。
“你怎知我在这里?”她轻声问。
他没回答,只是走近了她,道:“走罢,本官送你回去。”
菱歌点点头,道:“至于孟太医之事,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陆庭之勾了勾唇,道:“说来听听。”
翌日, 便有张太医来为霍初宁把脉。
陛下、皇后、宝庆公主都在,除了陛下挽着霍初宁坐在美人榻上,皇后和宝庆公主都坐在一侧, 闲闲吃着茶点。
张太医看了看霍初宁的神色, 又仔细看了之前孟太医所开的方子,踟蹰道:“这……”
霍初宁道:“张大人,您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张太医道:“娘娘身子明明是性热的,可孟太医偏偏开了温补的药, 还给娘娘吃了发物,这极易让娘娘得血崩之症, 从而小产啊!”
霍初宁转头扑到陛下怀里去, 哭着道:“到底是我识人不明, 竟将自己的身子交给一个庸医!”
菱歌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忖度着陛下的神色,可他只是深情地望着霍初宁,一如寻常丈夫。
而这,已足够令人作呕了。
菱歌故意道:“孟太医也是太医院精挑细选了的, 怎会连如此简单的事都分辨不出呢?”
陛下沉着脸色, 道:“张太医,此事开不得玩笑,你可把准了?”
张太医道:“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不若再请几名太医来瞧瞧, 免得臣医术不精, 反而误了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