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明鉴,娘娘受了惊吓,难免多思,绝无攀扯旁人之意。”
“难免多思?那依你所言,朕是否该去彻查宁贵妃口中之事?”
“若陛下开恩彻查,娘娘知道陛下心中有她,那么无论是否查到,娘娘也总能安心些。”菱歌淡淡道:“说到底,娘娘所执着的,也不过是陛下。”
陛下幽幽道:“好一个所执着的不过是朕。”
他款款站起身来,踱着步子走到菱歌近前,道:“安知执着太过,也未必不是错。”
菱歌抬起头来,目光隐隐闪烁,她想从他眼中读出什么,却什么都读不出来。
“陛下,娘娘待您是一片痴心,待腹中的孩子更是舐犊情深,还请陛下体谅。”菱歌诚恳道。
“说起来,昨日你倒是立下了大功。说吧,想要什么?”
“奴婢无所求,只盼陛下原谅娘娘一片慈母之心。”
陛下打量着她,道:“你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倒是很像一个人。”
菱歌不敢多问,便只垂眸站着。
半晌,陛下陡然开口,道:“近日为着太子大婚,皇后很是操劳,你也不必回永宁殿了,这些日子就去皇后宫中侍奉皇后罢。”
“陛下,如今贵妃娘娘怀有身孕,是最离不了人侍奉的时候……”
“怎么,奴婢而已,永宁殿就偏少你一个么?”他语气温和,话却不可谓不重。
菱歌思忖再三,终是不敢应下来。
陛下道:“若宁贵妃那里当真缺人,朕给她十个百个的补上便是。”
“是。”
菱歌不敢再争,只怕陛下会查出自己与霍初宁之间的关系,到时她也就罢了,只怕会连累霍初宁,更害了霍初宁腹中的孩子。
“今日便不必再回永宁殿了。”陛下说着,看向高潜,道:“送她去坤宁宫,就说是朕的意思,沈菱歌昨日救贵妃有功,封沈氏为正三品令人,往后就在皇后身边侍奉。”
“是。”高潜道,“沈令人,请吧。”
菱歌跪下谢恩,道:“多谢陛下!”
陛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淡道:“贵妃孕中多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可明白?”
菱歌道:“奴婢省得。”
“去吧。”陛下道。
菱歌站起身来,由高潜引着走了出去。
两人出了乾清宫门,高潜道:“皇后娘娘一向待人宽厚,她宫中人虽不多,却大多温和知礼,不会为难你的。”
菱歌却没在想这件事,她脚下微顿,道:“阿潜,你是否能想法子替我和宁贵妃嘱咐一二?”
高潜道:“菱歌,今日陛下之意,你还不明白吗?”
“我知道陛下不许我再见贵妃娘娘,我亦不会再见她。可如今这情势,我实在放心不下,只想你想法子告诉娘娘,请她千万珍重,保全自身,再不要提昨日之事。”
高潜思忖片刻,道:“我会想法子递这个消息给宁贵妃的。只是……”
他犹豫着,有些说不出口。
菱歌道:“阿潜,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高潜抬头看了看天,道:“菱歌,你有没有觉得,这紫禁城的天要变了。”
皇后闭着眼睛坐在软榻上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珠子是灰色的,想来是当初熬坏了眼睛的缘故。
屋子里点了檀香, 加着丝丝橘香, 让人心思沉静。
“既是陛下的意思,你便留下吧。”皇后淡淡说着,端起手边的茶盏吃着,道:“本宫这里不比永宁殿,本宫喜静, 无论你做什么,只别闹出动静来就是。”
菱歌跪在地上, 抬眸看了高潜一眼, 道:“奴婢只想侍奉娘娘, 替娘娘分忧。”
高潜道:“娘娘,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心疼娘娘,沈姑娘惯常是个伶俐忠心的,最能为娘娘分忧。”
皇后微微凝神,吩咐身边的宫女倚霜, 道:“既如此, 便由你带着她做事吧。”
倚霜躬身道:“是。”
皇后看向高潜,道:“公公此次前来,还有旁的事吗?”
高潜道:“陛下请娘娘千万珍重身子,爱护自身。”
皇后脸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 反而眉间有几分淡然, 道:“多谢陛下关怀。”
高潜微微欠身, 只看着菱歌微微点了点头,便退了下去。
倚霜见皇后乏了, 便带着众人一道走了出去。
倚霜将菱歌带到房间,她大约四十岁左右,是跟在皇后身边的老人了,道:“你如今已是令人,便是正儿八经的女官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宫中的宫女你皆可差遣。”
菱歌环顾四周,这屋子的确比她从前在永宁殿时住的大多了。她本以为皇后与霍初宁不睦,虽不至于折辱,大约也不会用心待她,却没想到,皇后会如此待她。
菱歌道:“多谢姑姑。”
倚霜也不多言,只道:“娘娘既让你在身前侍奉,你便该尽心,旁的不提,从此以后,你只需想好什么是你自己的本分便是了。明日起,你就跟着我吧。”
菱歌道:“是。”
正说着话,便见门外有宫女前来禀告,道:“倚霜姑姑,太医到了。”
倚霜看了菱歌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
菱歌只当张太医是来为皇后请平安脉的,也就未曾多想,只转身去收拾这房中的东西。
不多时,便有宫女在门外敲门,道:“令人,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菱歌一怔,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走了出去。
暖阁的门紧闭着,菱歌款款推门进去,只见皇后正坐在榻上和宝庆公主说话,有太医坐在她们近旁,却不是张太医,而是昨日里为自己瞧哮症的太医。
见菱歌来了,他便站起身来,微微躬身。
宝庆公主斜睨了菱歌一眼,道:“再如何也只是个奴婢,大人不必如此。”
菱歌感受到了她的敌意,只是皇后在场,也不好说什么,便没有理她,只朝着皇后等人行了礼,道:“娘娘寻奴婢。”
皇后看了宝庆公主一眼,道:“宝庆,沈姑娘如今是陛下亲封的令人,也算是宫中数得上的女官,不得无礼。”
宝庆公主悻悻道:“是。”
皇后浅浅一笑,道:“菱歌,坐下来让太医为你诊脉。”
菱歌道:“这如何使得?奴婢身子已大好了,娘娘不必……”
皇后笑着道:“这可不是本宫的意思。”
菱歌不解,却还是坐了下来,请太医为自己诊脉。
太医道:“姑娘脉象平稳,想来已经无事了。只是哮症难以去根,只能细细养着,臣为令人开些调理的药,令人先吃着,等下个月臣再来为令人调整药方。”
菱歌欠身道:“多谢太医。”
那太医站起身来,朝着皇后和宝庆公主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菱歌也跟着站起身来,道:“娘娘,奴婢也先告退了。”
皇后笑着道:“不忙。”
“皇嫂……”宝庆公主恨恨地看着菱歌,站起身来,道:“我不愿与她在同一屋檐之下,先走了。”
皇后也不拦她,只幽幽道:“菱歌可是庭之的表妹,你若与她不睦,将来如何嫁到陆家去呢!”
宝庆公主一听,脸颊上立马飞起一抹红晕来,道:“皇嫂惯会打趣我的,庭之对我也未必有嫁娶之意,男女之情。”
菱歌垂眸听着,不知为何,“陆庭之”这三个字在她心底还是漾出些许不同来,可到底哪里不同,她却说不出来。
私心里,她甚至盼着他早些娶亲。一旦他有了妻子,想来就可以与她做回真正的表兄妹,而再不必如此折磨。
皇后道:“他昨日本是要出宫的,走到半路又折返回宫中,还不是因为昨日是你的生辰么?”
原来昨日竟是宝庆公主的生辰,也难怪陆庭之去而复返,出现在自己房中……
宝庆公主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在菱歌身上,忖度着她的神色,道:“也未必是因为我……他昨日,也没送我什么……”
“他能来宫中陪着你,已是很好。”皇后有些艳羡地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悠远,像是隔着她在看上辈子的事,道:“男人愿意陪着你,便胜过万千。处于同一苍穹之下,近在咫尺,两两相望,该是诗里的事。”
宝庆公主抿唇道:“我只怕他昨日入宫歇息,不是为了我。”
皇后看向菱歌,道:“菱歌,你在家中可有听闻庭之可有什么意中人?”
菱歌坦然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在家中并未听过表兄属意谁家的姑娘。”
宝庆公主冷哼一声,道:“庭之的心思都在朝堂之上,于男女之情的确淡泊。不过,本宫见他待你倒很是亲厚,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之情,沈令人,你分得清么?”
菱歌道:“殿下纠结的也许不是奴婢的心,而是表兄的心罢。”
“你……”宝庆公主面露愠色。
菱歌抬起头来,道:“奴婢在家中曾听过,表兄迟迟不愿娶亲,是因为他曾定过亲事。殿下与其在意奴婢,倒不如去想想表兄未婚妻子的心意。”
此言一出,宝庆公主倒有些寂寂,她看向皇后,道:“皇嫂,他果然还念着她呢……”
皇后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了,他也该忘了。”
菱歌迟疑着道:“娘娘和殿下知道表兄的未婚妻子是何人?”
宝庆公主道:“怎会不知?还不就是……”
“宝庆!”皇后打断了她,微微的摇了摇头。
宝庆公主会意,便住了口。
皇后看向菱歌,道:“你先退下罢,明日一早再来当值便是。”
菱歌满腹疑问,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款款退了下去。
折腾了一日,外面的天色已暗了下来。
菱歌不敢走远,便坐在离她寝室不远处的石阶上,遥遥地望着天边发呆。
她如今不能回永宁殿,也不知霍初宁今日可还好。她不过是个奴婢,为何陛下偏偏不许她在霍初宁身边侍奉?难不成,是陛下发现了她的身份?又或者,是她的存在,影响了什么……
菱歌细细思忖着,想要从这千丝万缕的关系中捋出什么线索来。
正想着,突然觉得身上一暖,身上已多了一件披风。
菱歌猛地抬头,只见朱千屹正站在她身侧,含笑望着她。
菱歌赶忙起身,行礼道:“太子殿下。”
朱千屹笑笑,在她身边坐下来,道:“不必拘礼。孤瞧着你这个地方看月色正好,便想与你一同瞧瞧。”
菱歌赶忙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来,她想还给朱千屹,又怕这披风是她用过的,不配再给他,只道:“奴婢不配同殿下一道看,奴婢还是去请皇后娘娘来吧。”
朱千屹笑着道:“母后体弱,这样冷的天,你还是饶了她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从菱歌手中取过披风,又重新披在她身上,道:“你的身子还没好,别伤了风。太医说了,你这个病是要靠养的。”
菱歌道:“奴婢这便回屋去了,伤不着的。”
朱千屹看着她这副模样,不觉道:“就这么怕孤?孤有这么可怕吗?”
菱歌道:“不是殿下可怕,只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奴婢得守着这规矩,不敢逾越半分。”
“今日,孤准你逾越。”他说着,轻轻擦了擦身边的石阶,一把拉着她坐了下来,道:“就陪孤看一会儿月亮,就一会儿。”
他的语气很轻,轻到菱歌不忍拒绝,甚至,有些心疼他。
他本是人人簇拥着的,却说出这么寂寥的话,平日里一定过得很寂寞吧!
菱歌没有问他,他自然也没有答。
他就只是静静地看着月亮,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是子由给你的。”他说着,将一个锦囊放在菱歌手中。
“这是……”菱歌打开那锦囊,只见里面是剥好皮的核桃、杏仁和松子。
菱歌心头一暖,她知道,他到底还是认出她了。
她性子懒,连吃东西都懒得动手,那时候,便都是杨惇剥给自己吃的。
菱歌将那锦囊上的绳子细细拉好,又将锦囊安安稳稳地放在自己腿上,道:“多谢殿下。只是劳烦殿下和杨公子说一声,不必再送这些东西来了。”
朱千屹并不看她,道:“他既给你,你便拿着。”
菱歌不好多言,只得道:“是。”
朱千屹悄悄看了她一眼,又很快避开了目光,道:“孤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他。”
“嗯?”菱歌不解。
他却不答,只是唇角微微勾着,有一些凉薄。
半晌,他终于站起身来,道:“孤去给母后请安了,夜深了,你回去歇着吧。”
“是……”
没等菱歌应答,他已挥挥手走了。
他着了锦袍,身量也高大了些,手背在身后,步履没个章法。
菱歌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就像是穿过他,看到了五年前那个羸弱的少年。
菱歌不懂,他现在明明得到了他那时想要的一切,为何还会有那样寥落的神情呢?
等一下!太医!
菱歌突然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今日的太医,竟是他传的吗?
难不成,他也认出她了?
翌日一早, 菱歌刚给皇后梳洗完毕,便有人来报,是杨夫人带着杨妍来了。
皇后看向倚霜, 道:“让御膳房备些菜, 午膳留她们在宫中用。”
倚霜笑着道:“奴婢省得的。”
言罢,倚霜便带着菱歌等人一道退了下去。
行至殿门前,正看见杨夫人和杨妍进来,她们都着了宫装,是命妇入宫该有的形制。
杨夫人朝着菱歌微微一笑, 算是打过了招呼。
“杨公子,您怎么来了?”倚霜一出门便看见杨惇站在檐下, 不觉有些诧异。
这些日子杨夫人和杨妍总入宫来商讨大婚之事, 以前倒从未见杨惇陪着。
杨惇微微抬眸, 看了倚霜身后的菱歌一眼, 浅笑着道:“姑姑去忙便是,不必理会我。”
倚霜笑着道:“公子自便就是。”
她说着,又吩咐一旁的宫女,道:“请杨公子去偏殿歇歇, 再备些茶点来。”
一旁的宫女早已羞红了脸, 忙不迭地应了。
杨惇道:“有劳姑娘。”
那宫女的脸就更红了。
菱歌不去看杨惇,只低眉走到倚霜面前,道:“姑姑留下侍奉娘娘,奴婢去御膳房走一遭罢。”
倚霜道:“也好。你告诉御膳房, 午膳时加两个人的份例, 菜要清淡些。”
菱歌点点头, 道:“是。”
她说着,只微微朝着杨惇欠了欠身, 便转身朝着门外的方向走去。
“沈姑娘……”身后有人唤她。
菱歌脚下一顿,冷着脸道:“杨公子寻奴婢?”
杨惇道:“是……”又很快改口,道:“若姑娘有事,不若我……”
“上次公子托太子殿下送来的东西,奴婢收到了。”菱歌望向他。
杨惇浅浅一笑,道:“若是姑娘喜欢……”
“杨公子,奴婢愧不敢受。”菱歌说着,从袖袋中拿出那锦囊递给他,道:“公子的心意珍贵,不必浪费在奴婢身上。”
杨惇没有伸手去接,他只觉如冷水浇头一般,方才片刻的快乐转瞬间便被这突如其来的痛楚磨灭了。他目光微微闪烁着,温言道:“阿瑶,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可是,你身边就当真多一个我么?”
菱歌低着头没说话,她想象得到他的目光,一定干净澄澈,若在五年前,她一定不敢直视这目光,只可惜,现在是现在。
杨惇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只当是自己的话说得重了,忙道:“是我太急了,对不住……我可以等,也不会再来烦你,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寻我说此事,好不好?”
“菱歌……”他笨拙地想要安慰着她,想要把她揽在怀中,却终究收回了伸出的手。
他不得不考虑她的境遇,她的想法,不能逾越一步,更不能让她陷入这宫廷的漩涡之中。
他立在她身侧,俯身望着她,像是等待一场迟来的判决,他无从申辩,只能等待而已。
杨惇蹙着眉,像哄孩子似的,低声道:“我再不送东西来了,再不让你为难了。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会再做,好吗?”